青入闵声

　　周二下午，《艺术与情感表达》课。

　　沈闵站在讲台上，声音是一贯的淡蓝色水波：“上次的随堂作业，大部分同学尝试了用色彩表达单一情绪。今天我们来讨论，如何用色彩关系表现更复杂的内心冲突。”

　　幻灯片切换，是蒙克的《呐喊》。

　　颜青坐在第三排靠窗的位置——这是她上周发现的最佳观察点，既能看清沈闵的每个细微表情，又不会太显眼。她咬着笔帽，目光落在沈闵握着激光笔的手上。

　　那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手腕上戴着一块极简的银色腕表，表盘在投影仪的光里偶尔反射一点冷光。

　　“老师”，一个学生举手，“这种扭曲的线条和对比色，只能表现痛苦吗？”

　　“不完全是。”沈闵侧身指向画面，“注意背景的暖橙色与河流的深蓝——温暖与冰冷的并置，加剧了孤独感。”

　　颜青在笔记本上涂鸦。她画了个简笔画小人，站在扭曲的波浪线上，头顶一团乱麻。旁边写上：“沈老师今天用了新的护手霜吗？味道好淡，像雪松。”

　　“颜青。”

　　沈闵的声音突然点名。颜青手一抖，笔在纸上划出长长一道。

　　“你上周的作业，”沈闵看向她，“那幅你说可能表达‘饿疯了’的画，带来了吗？”

　　全班同学都转过头来。

　　颜青从帆布包里掏出一卷画纸，展开。画布上是大片冲撞的红色、橙色和黄色，笔触狂野得近乎暴躁，中心还有几道黑色的“冲刺线”。

　　教室里响起压低的笑声。

　　沈闵走到她桌边，低头看画。距离很近，颜青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淡淡的、像雪松又像旧书的味道。

　　“解释一下。”沈闵说。

　　“呃…”颜青站起来，“红色是食欲，橙色是焦躁，黄色是…食堂灯光？黑色线条是冲向窗口的决心。”

　　“所以这不是情感表达，”沈闵的声音依旧平稳，但颜青看见——或者说，她仿佛看见——沈闵周身那层淡蓝色的光晕边缘，泛起了极细微的涟漪，“是行为记录。”

　　“情感驱动行为嘛。”颜青咧嘴笑，“老师您说过要‘诚实’。”

　　沈闵看了她两秒。那两秒里，颜青觉得自己像被什么精密仪器扫描了一遍。

　　“坐。”沈闵转身走回讲台，“这幅画的优点在于笔触的诚实——你能看出作画者当时的急切。但缺点在于，它停留在表面。”

　　她在黑板上写下一个词：层次。

　　“好的艺术作品像千层蛋糕，”沈闵说，“第一层是表象，第二层是情绪，第三层是记忆，第四层是潜意识…一层层剥开，每一层都有不同的味道。”

　　颜青托着腮，看着沈闵在黑板上画出一个叠一个的方块。

　　千层蛋糕啊。

　　她想，沈闵这么瘦，也会吃甜食吗？

　　下课铃响，学生们鱼贯而出。

　　颜青慢吞吞收拾画具，余光瞥见沈闵在讲台前整理教案。等教室里人走得差不多了，她才抱着画蹭过去。

　　“老师。”

　　沈闵抬眼看她。

　　“您上次说的画材店，”颜青从包里掏出一小瓶松节油，“我去买了，老板说是最好的。但…我还是分不清好坏，能请您帮我看看吗？”

　　小玻璃瓶举到沈闵面前。瓶身上贴着简陋的标签，确实是那家老店的手写体。

　　沈闵接过瓶子，拧开闻了闻，点头：“是真的。”

　　“太好了！”颜青眼睛一亮，“那…老师，我能再问个问题吗？”

　　“问。”

　　“关于‘千层蛋糕’，”颜青指了指黑板上还没擦掉的图解，“如果我第一层画‘饿’，第二层画‘其实不是真的饿，只是无聊’，第三层画‘无聊是因为没人陪我吃饭’…这样算有层次吗？”

　　沈闵的手停在教案上。

　　她看向颜青。女孩的眼睛很亮，不是那种浮于表面的兴奋，而是认真的、带着探究的光。她周身的金色比课堂上淡了些，更像午后阳光透过玻璃杯的那种暖黄。

　　“算。”沈闵说，“但第三层已经涉及叙事性，不再是纯粹的情感色彩。”

　　“那我应该把第三层去掉？”

　　“不。”沈闵顿了顿，“保留它。有时候，诚实比纯粹更重要。”

　　颜青的笑容在脸上绽开，那团金色又亮了起来：“谢谢老师！”

　　她抱着画转身要走，又想起什么，回头：“对了老师，您吃过校门口那家甜品店的千层蛋糕吗？芒果味的特别好吃。”

　　“没有。”沈闵说。

　　“那我下次——”颜青话到嘴边又咽回去，改口，“那我推荐您试试。周三下午买一送一，很划算。”

　　她挥挥手跑了。

　　沈闵站在空荡荡的教室里，手里还拿着那瓶松节油。瓶身微凉，但握久了，也染上一点体温。

　　窗外传来颜青和朋友说话的声音：“怎么样怎么样？沈老师说什么了？”

　　“她说我诚实！”

　　“就这？”

　　“这可是沈闵说的‘诚实’！四舍五入就是表扬！”

　　笑声渐远。

　　沈闵把松节油放进自己的手提袋，开始擦黑板。粉笔灰在午后的光柱里飞舞，在她眼中是极浅的灰白色雾霭。

　　千层蛋糕。

　　她已经很久没吃过甜食了。

　　食堂永远人声鼎沸。

　　颜青、周牧云和许知夏挤在一张四人桌，餐盘里是标准的学生餐：一荤两素，米饭管饱。

　　“所以，”许知夏用筷子扒拉着青椒肉片里的青椒，“你用了瓶松节油，就跟沈教授搭上话了？”

　　“这叫策略。”颜青得意地咬了口鸡排，“先提出一个小请求，建立初步联系，再引申出深层话题——社会学里叫‘登门槛效应’。”

　　周牧云闷头吃饭，含糊地说：“直接要微信不是更快？”

　　“那太莽了。”颜青摇头，“沈老师那种人，得慢慢来。得像解谜游戏，一层层解锁。”

　　“还千层蛋糕呢。”许知夏笑，“你干脆下次带块蛋糕去贿赂她。”

　　“诶，这主意不错。”颜青眼睛一亮，“周三买一送一，我可以——”

　　“停。”周牧云举手，“我打断一下。你到底是真想学画画，还是另有所图？”

　　三人桌陷入短暂的沉默。

　　颜青戳着米饭，半晌才说：“…都有吧。她是真的厉害，你们没看过她的画，安静得能让人窒息的那种好看。”

　　“然后呢？”许知夏挑眉。

　　“然后…”颜青抬头，眼神难得认真，“我想知道，画那种画的人，心里都在想什么。”

　　周牧云和许知夏对视一眼。

　　“完了。”周牧云叹气，“咱们颜大小姐这次是认真的。”

　　“我哪次不认真了？”颜青抗议。

　　“上次对吉他社社长，你就认真了三周。”许知夏无情揭穿，“上上次对咖啡馆打工的学姐，认真了两周半。”

　　“这次不一样！”颜青说，“沈老师她…她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她也说不清。

　　也许是因为沈闵看画的眼神——不是看一件物品，而是像在倾听。也许是因为她说话时那种沉静的专注，仿佛每个字都经过深思熟虑。也许只是因为她身上那股让人想靠近，又不敢贸然打扰的气质。

　　“行吧。”周牧云拍拍她的肩，“需要助攻就说。打架我擅长，追老师…我可以帮你查查她课表？”

　　“不用。”颜青笑了，“我有我的节奏。”

　　正说着，食堂另一头传来一阵骚动。

　　三人抬头看去，只见两个熟悉的身影正端着餐盘找座位——是林听和顾怀薇。

　　林听今天穿了件米白色的针织衫，长发松松挽起，正侧头和顾怀薇说着什么。顾怀薇则是一身卡其色工装，短发利落，手里还拿着本厚厚的植物图鉴。

　　“看，”许知夏压低声音，“传闻中的一对。”

　　林听似乎感觉到了视线，抬眼望过来，看到颜青她们，微微一笑点头示意。顾怀薇也跟着看过来，目光在周牧云身上多停了一秒——上周周牧云去植物园写生，误入了她的实验苗圃，两人有过一面之缘。

　　“顾教授在看你了。”颜青用胳膊肘碰碰周牧云。

　　周牧云耳朵有点红，低头猛扒饭：“看什么看，吃饭。”

　　“哦哟，脸红了。”许知夏调侃。

　　“热的！”

　　那边，林听和顾怀薇找到了靠窗的位置坐下。两人吃饭的样子很安静，偶尔交谈几句，声音轻得听不见内容。但那种氛围——像自成一个世界，外人插不进去。

　　颜青看着，忽然想：如果有一天，她和沈闵也能这样…

　　打住。

　　她把那个画面从脑子里赶出去，专注对付碗里的鸡排。

　　周三下午，沈闵的画室。

　　这是美院顶楼一间朝北的房间，光线稳定均匀。墙上挂着未完成的画作，画架上蒙着防尘布，空气中飘着松节油和亚麻油混合的、特有的气味。

　　沈闵正在给一幅风景画上最后的光油。画面是秋天的芦苇荡，金褐色调，风过留痕的那种萧瑟。

　　敲门声响起。

　　很轻的三下，带着点犹豫。

　　沈闵放下刷子：“请进。”

　　门推开一条缝，颜青的脑袋探进来：“老师，打扰您吗？”

　　她手里提着个小纸盒。

　　“有事？”沈闵问。

　　颜青走进来，把纸盒放在门边的矮柜上，“呃，甜品店今天买一送一，我买多了…您要尝尝吗？”

　　纸盒打开，是两块芒果千层蛋糕，金黄色的芒果层在奶油间若隐若现。

　　沈闵看着蛋糕，又看看颜青。女孩今天穿了件浅灰色的卫衣，头发扎成松松的马尾，几缕碎发落在耳边。她周身的金色比平时温和，像秋日午后三四点的阳光。

　　“我不吃甜食。”沈闵说。

　　“啊…”颜青的肩膀垮下来一点，“那…我放这儿，您要是改变主意…”

　　“放那儿吧。”沈闵转身继续工作，“就当是咨询费。”

　　颜青站在原地，没走。她的目光在画室里转了一圈，最后落在画架上的芦苇荡：“老师，这是您的新作吗？”

　　“嗯。”

　　“好看。”颜青走近两步，仔细看着，“但…有点孤单。”

　　沈闵的手一顿。

　　“为什么这么说？”

　　“就是感觉。”颜青歪着头，“这些芦苇，一根一根的，都在风里朝同一个方向倒，但没有一根碰到另一根。像很多人在一起，但其实都还是一个人。”

　　沈闵沉默了。

　　她画这幅画时，并没有想这么多。只是某个傍晚路过湿地，看到夕阳下的芦苇，觉得那种颜色很美，就记了下来。

　　但颜青说的…好像也没错。

　　“老师，”颜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轻轻的，“我能问个问题吗？”

　　“问。”

　　“您画画的时候，在想什么？”

　　沈闵放下工具，转身面对她。颜青站在画室中央，身后是满墙的画作，她却成了这个空间里最鲜艳的一笔。

　　“大多数时候，”沈闵缓缓说，“什么都不想。只是看，只是画。”

　　“就像冥想？”

　　“可以这么说。”

　　颜青点点头，若有所思。然后她笑了：“那真好。我画画的时候，脑子里可吵了——‘这颜色对不对’‘这笔触行不行’‘完了画砸了’…”

　　“那是正常的过程。”沈闵说，“专注需要练习。”

　　“您能教我吗？”颜青脱口而出，又马上补充，“我是说…如果有空的话。我可以来画室自己练习，不打扰您，就…偶尔指点一下就行。”

　　画室陷入安静。只有窗外远处传来的、模糊的校园广播声。

　　沈闵看着颜青。女孩的眼睛亮晶晶的，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她周身的金色微微波动，像在屏息等待答案。

　　“画室周四下午空着。”沈闵听见自己说，“你可以来。”

　　金色的光骤然明亮。

　　“真的吗？！”颜青差点跳起来，又赶紧克制，“谢谢老师！我一定好好学！”

　　“嗯。”沈闵重新背过身去，“走的时候带上门。”

　　“好的！老师再见！”

　　脚步声轻快地远去，门轻轻合上。

　　画室重新归于寂静，但不知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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