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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游
“有劳了。”
楼瑾闻声抬眸看向牢门边。
一缕日光透过门边落进阴暗潮湿的室内,一个面目深秀的年轻人走了进来,手里摇着一把铁扇子。
他笑眯眯地盯着楼瑾看了一阵子。
这位废太子先前最喜欢以一副温文尔雅的体面模样示人,几年不见天日的阶下囚生活让他变成了一个脾气格外暴躁的废人。
像一条盘旋在墙根底下的毒蛇。
“你这该死的小白脸来干嘛?”楼瑾终于忍不住粗声粗气地开口道。
小白脸郑玉莞尔,闻言也不生气,道,“这不是看太子平日没人作伴寂寞得很,所以在下特意带来了两个美姬相赠。”
“枝枝,柔柔,”说着,他轻快地拍了拍手,“快来好好伺候咱们金贵的太子殿下了。”
一阵劣质的脂粉气味扑鼻而来,楼瑾还没反应过来,两个与“美”毫不相干的女子就翘着兰花指一左一右扑了上来。
楼瑾也不知道郑玉这该死的小白脸是从何处这么处心积虑给他寻来这么丑的两个婆娘来,当即忍不住破口大骂道,“楼城这下贱的贱种!真当老子是配种的牲口吗?”
铁扇“啪”地一收。
听到“贱种”这个词时,郑玉面上的笑意忽然凝固了。
他施施然地慢慢踱步到了楼瑾面前,蹲下身。
对方森白的脸孔上那神情让楼瑾忍不住向后缩了一步,后背贴上了冰冷的墙壁。
电光火石之间,一柄细长的短剑精准钉进了他的双腿之间,距离要害只差毫厘。
疯子。
果然疯狗楼城手底下养出来也都是疯狗。
楼瑾颤抖着注视着对方,冷汗涔涔。
郑玉挑起一边眉毛,意味深长地说,“我要是太子就会知道自己全身上下就这点东西值钱了。”
他轻描淡写地掂了掂手里的短剑,“太子觉得用不上,在下可就替太子剁了这烦恼根。”
说完,郑玉倏然收剑,脸上又恢复了一贯春风拂面的笑,丢下一句,“太上皇今年盼着个冰肌雪肤的小皇女,太子殿下……可要多加油呵。”
说完,不顾身后楼瑾恶毒的破口大骂,便从容地出了那牢房。
“陛下,交代的事情属下都已经办妥了,”郑玉恭敬地跪在御书房的长几前,禀道,“那几个有身孕的女子已送去了偏殿静养着。”
楼城在批奏文,他手上没停,斟酌片刻,道,“孩子生下来就送去父亲那里养着,让他老人家好好尝尝膝下儿女环绕的天伦之乐,也省得隔三差五要拿朕的婚事说事。”
郑玉应了。
他知道自己的主上最近正烦心于这件事。
年轻的明帝勤于政务,从不耽于享乐,又是个虚心纳谏的主。俨然是个让最古板的老臣都挑不出错处来的帝王——除了后位空置,六宫虚设。
不但陛下的亲爹,当今的太上皇很急,一众臣子也急。
以至于坊间有谣言传出,说帝王是有难言之疾,才迟迟不肯选秀纳妃。
这谣言自然也传到了楼城耳中。
他听完只嗤笑一声,随手将密报掷入火盆,看跳跃的火焰将它舔舐殆尽。
“郑玉。”
“臣在。”
“你去告诉那些老家伙,”年轻的帝王搁下笔,支着额角,眼底闪过一丝倦怠又锐利的光,“若谁再敢妄议朕的私事,朕便送他十个八个‘美姬’,让他也好好体验一番‘天伦之乐’。”
“朕的家事何时也容得外人指手画脚了。”
郑玉躬身领命,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他知道,主上这是被逼得有些烦了。
关于主上为何始终不愿立后,具体缘由郑玉不得而知。
但他知道主上在找寻一个人,一个女子,一个如同海市蜃楼般缥缈无影的女子。
五年了,五年如一日地找。
夜风卷过皇城,吹动庭院间古树枝干摇曳。
年轻的帝王登上朱红大殿前层层青石阶梯,群英殿中值夜班的礼官迎上前,行礼道,“陛下。”
楼城言简意赅道,“都退下罢。”
大殿厚重的正门悠悠合上了,殿中满室橙黄的烛光摇曳,映出大殿墙壁之上众多人物画像——那是大铭历代功勋卓绝的文官武将的画像,供入这殿中留予后世瞻仰。
楼城负手穿过了一张张庄严肃穆的面容,最后停在了一幅笔墨尚新的画像前。
这是他今年年初时才请画师新画的,画上持剑的男子是他的老师,大铭一代战功赫赫的老将军断水剑易栖,去年刚因一场风寒长辞人世。
楼城在桌案上供上了三支香烛,注视着老师清癯的面容。
断水剑易栖这坎坷的一生像是割裂的,前半生少年成名,风光无限,后半生活在回忆里,缠绵病榻。
少年夫妻一场,奈何爱妻早年病逝,断水剑便折了陪亡妻下葬。
楼城知道老师膝下无子,早已拿自己视若己出般管教。
此刻,他不禁想起易老将军病重时自己前去探病,和老师那场深夜促膝长谈。
——“陛下,”易栖注视着眼前这个自己一手教导出的学生,他已然长成合格的帝王,眉宇间却总像是凝着一抹化不开的深痕。
“还在找那个人吗?”
楼城在床边的桌案上轻轻搁下药碗,没有说话。
易栖默然良久,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悠悠开口道,“老臣少年时曾和拙荆一同游历四方,有一年我们去了南疆。那一年瘴疠横行,十室九空,我们被困在疫区,以为必死无疑。”
老人的声音蓦然低了,枯槁的面庞上浮现出一丝难得怡然的神情——是在细细地追思那桩难忘的陈年旧事,“就在那时,我们遇见了一位游方医女。她治好了瘟疫,分文不取,飘然离去。”
楼城望向他,目光如勾。
易栖手边的明烛无声垂下几滴烛泪,他继续说道,“四十年后,老臣奉先帝之命出使北邺,在边境再次遇见了她。”
“彼时老臣已然白发苍苍,可她却依旧如同初见时那般韶华不朽,时间仿佛不会在她身上留下痕迹,”老人顿了顿,声音愈发低沉,“陛下,你当年所遇的女子恐怕便是传闻中那位执掌人间平衡的神明,名唤江挽舟。”
楼城云淡风轻地捧起药碗,声音温和里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说,“老师,这药快凉了。”
易栖没有接过帝王递来的药碗,他直直地注视进楼城的双眸。
“陛下,她之所以施救于你我,无非是这无情的神明在俯瞰人间后,判定你我之于这世间职责未尽,”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郑重地说。
“并非因你是那千千万万世人中独一无二的存在。”
楼城勾唇笑了,半晌,他抬眸开口道,朕知道。
老师,药要凉了。
易栖注视着跪坐在自己面前的学生,内心五味杂陈。
摇曳的烛灯将他高大有力的年轻身躯投到了一侧的墙壁上——那是一个瘦长畸形的影子,看上去格外孤独,也格外固执。
易栖知道自己这一晚上挖空心思的口舌是都白费了。
——
楼城直身对着老师的画像拜了几拜。
他停在了另一幅画像前,画上是个手持书卷的白衣女子。
那是他的母亲,才华横溢的学士兰修竹,一代国士无双,困居宫闱郁郁而终。
楼城为兰修竹点上了香火,青烟袅袅升腾而起。
他抬眼注视着画像上那张逐渐被烟雾模糊的面庞,心道,母亲,保佑孩儿找到她吧。
夜已深,帝王坐在案前翻阅一本古籍,这是他大费周章从民间专门寻来的。
此书也不知是何人何年所著,早已残破不堪,记载了上古诸神轶事。
楼城指腹摩挲过粗糙的纸张,目光停在了一处。
——“在天地创始之初,诞生了一位神明,执掌万物秩序,名为“寂”。”
“寂,与天地同寿。
在漫长的,以万年计的光阴里,他独自游历人间维持着人界平衡,法力无边却也承受着万年孤独。
直到某一天,他周游列土时偶遇了一位人间女子。”
读到此处,楼城忍不住遐思万千——若是他遇到了还是凡人时的江挽舟会怎么样?
那时候她大概还没有修成现在这幅铁石心肠吧。
他接着往下读。
“那是一位年轻的医者,自从出生时便背负着不治血毒。
天命注定了她会死在盛年之时,像一株寒梅注定会凋零在春发之时。
即便如此,她依旧奔波四方,悬壶济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她的悲悯,她的坚韧让万年心如明镜的神明第一次生出了爱慕,寂向她现出了神迹,许诺永恒的寿命与陪伴,只要她留在自己身旁。
医者拒绝了寂。
她爱世人,爱苍生,胜过永恒的寿命与陪伴。”
楼城冷笑一声,怎么会有这么蠢的神明。
妄图用儿女情长去圈住圣母江挽舟,就像是在痴人说梦。
“被拒绝的寂,第一次体会到了比万年孤独更刺骨的痛苦。”
楼城心道,真是活该,赶紧哪边凉快上哪边去吧。
“他只能看着这年轻的医者最终油尽灯枯,倒在她所热爱的土地上,即将离开人世。
极致的爱意催生出了恨意。
被痛苦与不甘彻底吞噬的寂,做出了一个疯狂的决定。”
“他对着医者即将凋零的生命,爆发出了最恶毒,也最绝望的诅咒。
他说,“你不是爱这苍生吗?不是要救这天下吗?好,我让你爱!我让你以一个神明的方式,永远地、无法停歇地、直至宇宙洪荒尽头地,去爱他们!”
“让你这短暂的生命,与我这永恒的孤寂彻底融为一体!”
“寂将自己沉重无比的神格,连同神明永恒的责任一同强行打入了医者的体内。
医者在这场由爱生恨的献祭与诅咒中,重新睁开了眼睛。
只是再睁开眼时,她不再是一介心怀悲悯的凡人医者,她成了万物运转的法则本身,继承了寂完整的神格,也继承了他那万年孤寂的宿命。”
故事在这里戛然而止。
楼城思量片刻,提笔在一处空白之处提笔写道
——万年孤寂?去死。
天道宿命?狗屁。
他笑着将笔掷在了案上,宣墨飞溅,灯花昏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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