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恋)惟此一梦

　　不过须弥功夫，马车外换了拨人。
　　之前的宋廷拱卫四平八稳。他们本就对这些女子存了歉疚，说话一直拿捏分寸，言语不曾轻慢。禁军按在剑柄上的手也只是虚搭，无震吓意思。赶车的也尽量稳当，不愿她们再受颠簸之苦。

　　但汉军压根不是这路数！
　　别说温柔了。
　　帘子不必撩都能吃一嘴马车狂飚时飘进来的沙。

　　很快，宋朝禁军身影甩在身后了。只远远看到李大人下了马，朝她们微微躬身送别的姿态。
　　一百米。
　　三百米。
　　直化作一团像氤在水墨卷上的青点。

　　马蹄声阵阵。
　　珠帘碰出满室仓惶。
　　翰林府沈二小姐死死咬着唇，手指都快把丝帕绞出水来。她自幼读的是圣贤书，闻的是家国礼义，原以为和亲是虽九死其犹未悔的壮举。可此刻听着窗外风声与马蹄。只觉得先前的豪言壮语都成了笑话，竟到如今才想起害怕。
　　商户女周瑶亦歪在车壁上，盯着饰了金粉的佛家莲纹发楞。脑子里全是家里的铺头。爹送她出门时说什么覆巢之下无完卵，她出门便能保全家业。可如今前途未卜的，还谈什么保全家业？真真可笑！
　　还有个姓柳的绣娘。她本是御绣坊最普通的女娘，因绣活出色被选上。出宫时连乡下爹娘面都没来得及见。此刻她心里什么怨怼都没有，只剩茫然。整个人像朵被风吹离了枝头的桃花，不知道飘到哪才是尽头。只盼到了大汉能混个三餐温饱，不被随意打杀才好。
　　年纪最小的袁小妹缩在角落，抿着嘴不敢哭出声。她才十四岁，圣旨下来前还吃着临安北市的糖糕，跟小姐妹们逛着胭脂铺。如今却被关在这马车里，听着外头风声呜咽，只觉得汉国是个张着嘴要将她一口吞吃的魔窟。委屈的泪珠子在面纱下直滚。正吸着鼻子，一条素帕递到跟前。
　　袁小妹抬起头。

　　北地的光从珠幕漏进来，在车厢投下一段斑驳的光晕。模糊视线里是一双弯弯眸子，像一对甜丝丝小月亮。
　　袁小妹颤着唇。
　　“别哭，会被看不起的。”素帕一下下拭去她的泪。
　　“嗯，我不哭。”袁小妹努力控制情绪，扑进对方怀抱。拍拍小丫头软绵绵的肩膀，排风目光往外望去。
　　一派荒凉的景色。
　　也是她看惯的景色。

　　**
　　汉军速度很快，短短两日就走了先前四五日都走不完的路。只不过，到了月落乌啼时，还没停的意思。
　　姑娘们都倦的不行，还要维持宋庭体面尽量坐直。袁小妹年龄小受不住，疼的咬着牙在忍。
　　这样下去不成！

　　“停车！”排风敲了敲车框。
　　萧元启在前头听到亲兵汇报，拨转马头过来了。“又怎么了？”
　　“你们大汉未免太不识礼仪！就算你们肉糙皮厚不必歇息，难道我们这一车女子都不用更衣的吗？”开口说话的是周瑶。商家女从不忌讳和外男搭话，更别提此刻一肚子火！
　　昨日她们便在车上用饭睡觉，今天还打算来一遍？

　　蹙着毛毛虫似的浓眉，萧元启一鞭挥向隔壁骑士。“喂，她叽叽喳喳说什么？”他是辽人，哪听得明这一串夹枪带棒的汉话。
　　“启禀将军，她骂你不懂礼仪，为什么不让歇息。”旁边骑士忍着笑回话。
　　萧元启瞪着眼骂了句脏话。但转念这两日风尘仆仆赶了不少路，这票娇宋女也捏着鼻子没说什么。
　　也罢！

　　于是暂时休整。
　　只不过落脚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谈不上吃口热乎的。升起篝火后，萧元启从胸甲掏出硬得能当暗器的馍馍，一口口生噎。手下的几十个兵也训练有素的散在周边吃干粮，还有牵坐骑去旁边小溪饮马的。

　　一弯月牙在树梢那边攀起，心型形状树叶轻摇。

　　停在树下的马车发出窸窸窣窣声响，原来是一个女孩率先跳下，又伸手搀其他几位下车活动活动手脚。

　　这群糙老爷们眼都直了！
　　人家说当兵三年，母猪都塞貂蝉。何况这几抹殊色？
　　不约而同咽了口口水，又悄悄移开目光——倒不用担心没人看管她们会跑。如今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野地，她们想逃都没那个本事。
　　何况和亲女私逃是重罪，借她们八百个胆都未必。
　　只不过……
　　萧元启忆起方才那姑娘。方才，好像听她们叫她‘排风’？
　　只见她落落大方走到溪边，撸起嫣红堆纱袖，露出那对修长嫩白，宛如玉璧似的手。她在取水，先自己掬了把喝，又用瓷壶罐了两壶。
　　丝毫不娇气。

　　他咬了口干粮干噎。
　　看霜白月色透过树缝眷恋的降在她覆面纱的小脸上，衬得那对弯眸水晶琉璃般清妍。
　　作为辽国勋贵，萧元启见过不少美女。就连被称作大辽第一美人的萧女主也见过几次。却无一人，仅仅用一双眼睛，就能如此扣人心弦。
　　他忽然有点明白赵帧为什么选这些女人过来了。

　　打完水，排风哄着一路疲倦的几位同车喝了。又用了些糕点，萧元启那边就催着起程，只不过这次有来解释。“现在不走没法赶在明天日落前入城，届时还要在城外露宿。”

　　有了这句话打底姑娘们肯了。

　　日夜兼程地赶路。
　　次日傍晚，接亲队伍总算赶在暮鼓前进了城。
　　滚滚车轮之后一轮淡金色、不刺眼的红日正沿山脊梁缓慢下沉，直把周边云彩染成气势磅礴的艳霓。霞光从山的那边漫过来，罩在这座大气巍峨的古老城池之上。
　　存在在记忆中的旧都城！
　　汴梁。

　　先行官和门兵很快交替完文书，放行了。

　　余晖涂在街角长街上。
　　而今的汴梁不像大家记忆里的那座城，熟悉中透着几分陌生和肃杀。
　　大概是昭武帝继位后连年征战，还顾不上修缮战火里破败的城市。有些地方看着还凑合。府门端端正正漆了朱，仆从们人模狗样的进出着，匾额上悬当今新贵姓氏。

　　而光照不到的另一面……
　　曾经的王公贵族府邸大部分被新朝官员占了，一些暂时没主的自然无人打理。有座府邸大门都倒了，房子烧的七七八八，只余几根焦黑木骨孤零零树在那，无言诉说曾经。

　　几个面黄肌瘦的老百姓缩在巷口。风一吹，身上破布棱子跟着打摆。

　　“这都是些什么人。”袁小妹小声的问着。她年纪小，战乱随父母南下逃离时才八九岁。
　　“没饭吃的乞丐。”且大部分是战乱没来得及跑的宋邦子民，后面这句周瑶没说出来。

　　同车的沈二小姐心善，瞧他们饿得眼发直，取了白糖糕作势要递出去。
　　“小姐不可！”帘边骑士阻止她。这些饱一顿饿三顿的饥民，也不知道他们为了口吃的能做出什么来！
　　“为什么不可？我们有好多呢。”

　　这次骑士们阻止不及！
　　袁小妹已从车窗里轻唤了一声。
　　那些乞丐绿了眼，饿虎扑食的奔上来哄抢，险些没把袁小妹的纱袖扯出去一截！

　　护队立刻扬鞭。
　　噼啪声接连在耳边炸开，乞丐们吱哇乱叫的四散。有个跑得慢，被鞭梢扫到腿肚，当即肿起一道红痕！他什么都没说，只拼命将白糖糕往嘴里塞。

　　“汉军打人啦！”
　　“要打死人了！！”

　　外面的叫嚷混着马蹄惊嘶乱了。
　　身处的马车忽地一颠。
　　桌子跟着歪了，置摆的干粮和水洒的到处都是。

　　竟是引路马被这阵仗惊了！奇事！这些仪仗马受训已久，轻易不会受惊。此番却前蹄高高扬起，发出震耳的嘶鸣！
　　几个骑士拽着缰绳拼命回扯，那马疯了似的甩头跺脚。
　　轰！
　　整辆沉香木车被马的蛮劲带着往一侧狠狠倾倒，珠帘噼里啪啦砸下来。
　　女孩们跟着东倒西歪。
　　绣娘阿柳没坐稳，被带的猛撞上车壁，额头磕红了。惹祸的袁小妹吓得忘了哭，死死抓着车身，眼瞧就要被抛出车外！

　　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银红身影飞身而出。
　　双手往倾倒那边车壁狠狠一撑！也不知怎么使的蛮劲！那辆沉香木马车竟被硬生生正回来。
　　落！
　　稳稳当当定在地上。

　　一边的骑士目瞪口呆，说好的柔弱南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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