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声西行

作者:余濯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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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崖歌


      清晨五点四十七分,酒店房间。

      沈喻坐在桌前,面前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亮着,分割成四个窗口。左边是声波谱图分析软件,中间是音频波形编辑器,右边两个窗口分别是频率分析器和动态范围显示器。

      耳机里循环播放着昨天那场失败的录音。

      “……愿酒碗不空——”

      风声突然灌入,波形瞬间膨胀成一片刺眼的黄色噪点,淹没了人声。沈喻按下暂停,光标在时间轴上反复拖动,试图找到可以修复的片段。她的指尖因为长时间按键有些发白。

      窗外天色还是深蓝,敦煌还在沉睡。沈喻已经这样工作了将近两个小时。

      门铃响了。

      她愣了一下,摘掉耳机。走到门边,从猫眼看出去——是阿赫,手里拎着个塑料袋。

      “早。”沈喻开门,声音因为长时间不说话有些干涩。

      阿赫递过塑料袋:“早餐。巷口那家的豆浆和油条,还热着。”他打量了她一眼,“你没睡?”

      “在处理数据。”沈喻接过袋子,豆浆的温度透过塑料袋传到掌心。

      阿赫站在门口,没进去,也没走。他看了看表:“七点出发。你还有时间吃个早饭。”

      沈喻点点头,准备关门。阿赫却忽然开口:“昨天的录音,能给我听听吗?用你的设备。”

      她有些意外,但还是侧身让他进来。房间很整洁,所有的设备都有固定位置,数据线用绑带扎好。只有桌上散落着几张打印出来的声波谱图,上面用红笔画满了圈。

      阿赫在桌前坐下,沈喻递过耳机。他戴上,沈喻点开那段音频。

      她注意到阿赫听得很认真——不是那种礼貌性的认真,而是身体微微前倾,眼睛盯着屏幕上的波形,眉头轻轻皱着。当风声最大的那段出现时,他的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地敲击了几下,和风声的节奏莫名吻合。

      音频放完了。阿赫摘下耳机,沉默了一会儿。

      “这个风声,”他指着屏幕上那段黄色的噪声,“是西北风。从祁连山那边刮过来的,带着雪山的湿气。你听这里——”他拖动进度条,放大一段波形,“风声里有个很低的嗡鸣,那是风吹过高压电线的声音。那一片草场上空正好有电缆。”

      沈喻怔住了。她研究了一晚上,分析了频率、振幅、谐波失真,却从来没想过风声本身也有来处和身份。

      “你能……听出来?”她问。

      阿赫笑了,那个笑容里有些说不清的东西:“跑长途的司机都懂这个。戈壁上的风,草原上的风,山里的风,声音都不一样。风里有信息——明天会不会下雨,远处有没有沙尘暴。”

      他站起来,走到窗边,拉开窗帘。敦煌的晨光涌进来,天空正从深蓝褪成淡青。

      “□□阿帕说,今天可以去。”阿赫背对着她说,“但他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不去他的蒙古包。”阿赫转过身,“去草场深处,他平时放羊休息的地方。他说,那里的声音‘更真实’。”

      沈喻的指尖微微收紧。这打乱了她所有的计划——她原本准备了一套更专业的防风方案,包括新采购的球形防风罩和便携隔音板。

      “那里……环境会更可控吗?”她谨慎地问。

      “不。”阿赫的回答很直接,“会更不可控。但他说,如果你想听‘纯粹’的声音,就不该在人的房子里听。”

      沈喻看着桌上那些精密的设备,又看看窗外逐渐亮起来的天。导师的脸在记忆里浮现——很多年前,在实验室里,他指着一段古代歌谣的谱子说:“小喻,我们总想把声音关进笼子里研究,但声音从来都是野生的。”

      “我去。”她说。

      阿赫点点头,没多说什么。他走到门口,又回头:“对了,多带件外套。草场深处,冷。”

      车驶出敦煌时,太阳刚刚升起。

      今天的路线和昨天不同,阿赫没有走国道,而是拐上了一条几乎看不见车辙的土路。越野车在坑洼的地面上颠簸,沈喻不得不用膝盖抵住手套箱。

      “这是去哪儿?”她问。

      “鹰嘴崖。”阿赫说,“□□阿帕夏天放羊常去的地方。那边有个公用的牧羊人石屋,背风。”

      车开了将近两个小时。戈壁渐渐变成草场,草色从枯黄转为浅绿。远处出现了山的轮廓——不是沙丘柔和的曲线,而是陡峭的岩壁,在晨光中泛着铁青色。

      阿赫突然减速,指着窗外:“看。”

      沈喻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草坡上,几十只黄羊正在低头吃草。听见车声,它们抬起头,警惕地竖起耳朵。其中一只体型较大的公羊站在高处,一动不动地望着他们。

      车停在了距离羊群百米外的地方。阿赫熄了火,两人静静坐着。风从打开的车窗吹进来,带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

      “它们在听。”阿赫低声说,“考虑有没有危险。”

      沈喻也仔细听。除了风声,她渐渐分辨出其他声音——黄羊咀嚼草叶的细碎声响,远处隐约的流水声,还有一种低沉的、持续不断的嗡鸣。

      “那是什么声音?”她问。

      “岩壁。”阿赫说,“风穿过崖壁上的裂缝,像吹笛子。”

      沈喻忽然想起什么,从背包里拿出便携录音笔,按下录音键。她没戴耳机,只是把录音笔举在车窗边。屏幕上的波形平稳地起伏,像呼吸的曲线。

      过了几分钟,黄羊群似乎确认了没有危险,继续低头吃草。那只公羊最后看了他们一眼,转身消失在草坡后面。

      “走吧。”阿赫重新发动车子,“快到了。”

      又开了二十分钟,车在一片断崖下停住。崖壁像被巨斧劈开,形成一个天然的半圆形凹陷。凹陷里有个低矮的石屋,墙是用片岩垒起来的,屋顶铺着干草和油毡。

      □□老人已经在那里了。

      他坐在石屋前的一块大石头上,面前生着一小堆火,铜壶挂在简易的三脚架上,正咕嘟咕嘟煮着奶茶。看见他们,他招了招手。

      沈喻下车,第一反应是观察环境。这里确实背风,崖壁挡住了大部分西北风。但声音环境并不“纯净”——头顶有岩缝的风声,远处有流水声,火堆噼啪作响,奶茶在壶里翻滚。

      她下意识地开始计算:这些环境音的频率分布、声压级、对主音的潜在干扰……

      “坐。”□□老人用汉语说,指了指旁边的石头。

      沈喻放下背包,开始往外拿设备。防风罩、麦克风支架、声级计……她按照野外录音流程,一步步搭建起临时的录音点。老人静静地看着,没说话,只是偶尔往火堆里添一小把干牛粪。

      阿赫帮着把设备箱搬过来,然后走到一边,靠在石屋墙上,点了支烟。

      一切准备就绪。沈喻戴上监听耳机,调试好电平,对老人点点头:“可以开始了。”

      老人却摇了摇头。他站起身,走到崖壁下,仰头看着上方一道狭窄的岩缝。阳光正从缝里斜斜地切下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他开口了。

      但不是对着麦克风,不是对着沈喻,甚至不是对着任何方向。他就那样仰着头,声音从喉咙深处涌出来,不高,但每个音节都清晰:

      “崖壁上的裂缝啊
      你是天空落在地上的眼睛
      你看过多少场雨
      数过多少颗星星——”

      沈喻愣住了。这不是她准备的祝赞词,也不是任何她研究资料里记载的文本。她看向阿赫,阿赫轻轻摇头,示意她继续听。

      老人的声音在岩壁间回荡,产生了细微的回声。那些回声和原声叠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奇妙的混响效果——不是录音棚里的人工混响,而是岩石、空气、距离共同创造的天然和声。

      “风从你身体里穿过
      学会了唱歌
      鹰从你头顶飞过
      记住了调子——”

      沈喻的手指悬在录音键上方。她应该按下吗?这段即兴的吟唱不在计划内,没有学术价值,甚至可能干扰后续正式的录音。

      但她按下了。

      耳机里,老人的声音和岩壁的回声交织,风声成为持续的低音背景,火堆偶尔的爆裂声像节奏点缀。这不是“纯净”的录音——环境音占的比重几乎和人声一样大。

      但她第一次没有因此焦虑。

      吟唱持续了大概三分钟。老人停下来,走回火堆旁坐下,给自己倒了碗奶茶。他的呼吸有些急促,毕竟年纪大了。

      “这是……”沈喻小心地问。

      “崖壁的歌。”老人说,“我爷爷的爷爷传下来的。不是祝赞词,就是……和山说话。”

      沈喻低头看着录音机屏幕。波形很完整,虽然环境音很多,但人声清晰可辨。她回放了一小段,在监听耳机里,那些回声形成了奇特的空间感——你能听出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撞到哪里,又从哪里返回。

      “你要的祝赞词,”老人喝了口奶茶,“现在可以唱了。”

      沈喻重新调整麦克风角度,检查电平。老人清了清嗓子,双手放在膝盖上,闭上眼睛。

      然后他唱起了昨天那首祝赞词。

      但和昨天完全不同——没有人群的喧哗,没有马蹄的奔腾,没有风的干扰。声音在岩壁围成的半封闭空间里流淌,干净、清晰、稳定。

      沈喻盯着声波谱图。波形完美,频率分布理想,动态范围控制在最佳区间。这是她梦寐以求的“纯净样本”。

      但她却觉得少了什么。

      少了什么呢?她说不清。就像一幅画,所有线条都精准,所有色彩都和谐,但就是……没有生命。

      录音结束了。沈喻按下停止键,设备发出轻微的咔嗒声。石屋里突然安静下来,只有火堆还在噼啪作响。

      老人睁开眼睛,看着她:“好了?”

      “好了。”沈喻说,“谢谢您。”

      老人点点头,没再说话。

      她忽然想起昨晚分析的那段失败录音——风声,人声,马蹄声,笑声,所有“杂质”混在一起,混乱却……生动。

      “我能……”她犹豫了一下,“再录一段吗?不用麦克风,就用手机。录……这里的声音。”

      阿赫有些意外,但点点头。

      沈喻拿出手机,打开录音软件。她没有戴耳机监听,只是把手机放在石头上,按下录音键。

      然后她坐下来,和老人、阿赫一起,静静地喝奶茶。

      二十分钟后,她停止录音。回放时,手机扬声器里传出的声音粗糙而真实:老人喝茶时轻微的吞咽声,阿赫拨弄火堆时木炭的碎裂声,远处偶尔的鸟鸣,岩缝持续的风声,还有很长很长的——沉默。

      那些沉默不是空白。在沉默里,你能听见时间流淌的声音。

      回程的路上,沈喻一直看着窗外。戈壁在正午的阳光下白得刺眼。

      “今天录的,”阿赫突然开口,“能用吗?”

      “能用。”沈喻说,“很干净,很完美。”

      “但你不高兴。”

      沈喻转过头看他。阿赫专注地开车,侧脸在强光下有些模糊。

      “我不知道。”她诚实地回答,“我得到了我想要的东西,但感觉……不对。”

      阿赫没说话。车开了一段,他才说:“我小时候,我阿爸有个收音机。那时候信号不好,总是有杂音,滋滋啦啦的。但我们都爱听,因为杂音里能听见很远的地方——有时候是乌鲁木齐的广播,有时候是更远的地方。后来换了新收音机,声音清楚了,反而没意思了。”

      沈喻想起导师收集的那些老录音带。导师总说,磁带本身的底噪、年代造成的失真,都是声音历史的一部分。“就像古董上的包浆,”他说,“你不能为了看清花纹就把包浆磨掉。”

      车快到敦煌了。沈喻的手机震了一下,是阿赫发来的文件——昨天他用手机录的那段嘈杂的现场音频。

      “发了。”他说,“你自己听听看。”

      回到酒店,沈喻没有立刻处理今天录到的“完美样本”。她先点开了阿赫发来的那个文件。

      手机扬声器里传出昨天草原的喧嚣。风声很大,人声模糊,马蹄声忽远忽近。但在这片混乱中,□□老人的声音像一根坚韧的线,穿行其间。你能听见他在人群欢呼时提高音量,在风突然变大时稳住气息,在某个孩子哭闹时短暂停顿。

      沈喻闭上眼睛听。这一次,她没有分析频率,没有计算信噪比。她只是听。

      听完后,她打开今天的“完美样本”。清晰,干净,无可挑剔。但就像一杯过滤得太彻底的水,失去了所有的矿物质和味道。

      她坐在黑暗的房间里,很久没有动。

      窗外的敦煌渐渐亮起灯火,游客的喧闹声从街道传来。那些声音混在一起,分不清彼此,却构成了这座城市的呼吸。

      手机响了。是阿赫:“后天早上五点出发,路远。”

      “好。”沈喻说,“我需要准备什么?”

      “衣服我会准备。”阿赫顿了顿,“还有,把录音笔留在酒店吧。”

      沈喻的手指收紧,手机的边缘硌着掌心。

      “……好。”她说。

      挂掉电话,她走到窗边。敦煌的夜空没有太多星星,但月亮很亮,照着鸣沙山起伏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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