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苓忠
上午八点,哈尔滨的晨光穿透薄雾,在省政府厅门前的哨位投下清冷的光斑。张钰忠中尉挺立如松,肩章上的两颗星在逆光中泛着暗金。他保持标准军姿已经两个小时零七分钟——这个数字在他脑中自动计算着,如同呼吸一样自然。张家的男人都这样,张钰忠的父亲、退役少将张明忠说过:“站岗的时候,你就是一座钟。”
但今天这座钟的内部齿轮有些微卡涩。
母亲谢芳菲医生凌晨的电话言犹在耳:“钰忠,你爸昨晚拆了献忠的日记本。”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手术室般的冷静,但张钰忠听出了那冷静下的惊涛,“那个编剧,萧玥,三十一岁。献忠在她最新的剧评下面写了三百多条留言,从去年十月到现在,每周三篇,雷打不动。”
“爸怎么说?”
“能怎么说?”母亲轻叹,那叹息里有听诊器贴在胸膛上的重量,“他说张家往上数三代,你太爷爷在湘江边掩护中央纵队时肠子流出来还在开枪;你爷爷在朝鲜长津湖冻掉了三根手指头没吭一声。现在倒好,他的小儿子,在日记本里写‘萧老师的眼睛像莫斯科冬天的星星’。”
张钰忠握枪带的手指微微收紧。他想像着父亲——那位在边境冲突中带出一个英雄连、退休后每天依然把被子叠成豆腐块的少将——如何戴着老花镜,在台灯下逐页翻阅小儿子的青春秘密。那画面让他喉咙发紧。
就在这时,他的视线越过岗亭、石狮、巡逻的迷彩身影,落在了五十米外大街中央的苏军烈士纪念碑上。
一个白色的身影凝固在那里。
穿着白色及膝大褂——不是医生的白大褂,更像是实验室或档案馆的工装,质地厚实,样式简单到近乎刻板。晨光透过纪念碑顶端的红星,在她身上切割出锐利的几何阴影。她怀里抱着一束淡紫色的鸢尾,花茎被泛黄的旧报纸仔细包裹,那纸张的质地像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真理报》或《人民日报》。
张钰忠的职业本能开始自动分析:女性,26-28岁,身高约166厘米,体态偏瘦但站立时核心稳定,无随身包裹,着装风格与年龄不符,站在纪念碑正南偏东15度方向,距离基石1.2米,处于三个公共监控探头交叉覆盖区域……
分析到第三秒,他的目光与她的相遇了。
张钰忠呼吸一滞。
那是一双……他找不到准确形容词的眼睛。清澈,但深处燃烧着某种近乎疼痛的虔诚;年轻,却沉淀着与年龄不相称的沧桑。她仰视着纪念碑上镌刻的俄文铭文,嘴唇轻微翕动,像是在默念什么。阳光在她睫毛上跳跃,那一瞬间,张钰忠荒谬地想起了父亲书房里那张黑白照片——1937年,南京,一个同样年轻的苏联飞行员在起飞前回头看的最后一瞥。
“这年头……”这个念头刚浮现,就被他自己打断了。不,不是“这年头”,是任何时候。这种目光都属于稀缺品。
他想知道她的名字。这个冲动如此突然而强烈,以至于他的左脚跟几乎要违背纪律抬起半厘米——当然,它最终纹丝未动。但那双眼睛已经像某种光学灼伤,留在了他的视网膜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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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十二点十五分,交接班完毕。张钰忠回到休息室,将大檐帽端正地放入储物柜第三格——张家男人的习惯,一切物品必须有固定位置。他从贴身口袋里取出私人手机,解锁,点开那个名为“北疆墨韵”的微信群。
父亲张明忠不喜欢他搞这些“文人玩意儿”。“军人就该有军人的样子,”老爷子总说,“笔杆子要握,但得握枪杆子那么紧。”但母亲谢芳菲悄悄支持他:“你爷爷打仗前是私塾先生,字写得比枪法还好。”
群里有一条十一点的新分享。
ID:茯苓。
张钰忠点开图片,瞳孔微微收缩。
那是一幅四尺对开的竖幅,写的不是常见诗词,而是一段话:
“你们从遥远的故乡来到中国,把鲜血洒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哈尔滨会记住,松花江会记住。”
没有落款,没有印章。只有右下角用更小的行楷写着两个字:
「苓忠」。
字是惊人的。结构有颜体的雄浑骨架,笔画却带着褚遂良的灵动,转折处融入了何绍基的颤笔技法,整体形成一种清透中见风骨的独特面貌。这至少需要二十年临池功夫,而且要有真正的悟性。
但真正让张钰忠凝视的是那束花——照片右下角,宣纸旁,放着一小束淡粉色的郁金香。花束下垫着的,是一角泛黄的地图残片,能隐约看到俄文标注和等高线。
他盯着屏幕看了整整一分钟,然后点了个大拇指表情。
几乎秒回。
茯苓:谢谢。
简洁得像电报码。
张钰忠退出群聊,拨通家里的电话。接电话的是母亲。
“献忠今天去学校了,”谢芳菲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静,“但你爸把他的手机收了,路由器密码改了。父子俩早餐时一句话没说。”
“萧玥的资料……”
“我托宣传部的老同学查了。”母亲顿了顿,张钰忠能想象她推了推眼镜的样子,“中央戏剧学院编剧系毕业,主要创作革命历史题材。最新作品《白山黑水》得了‘五个一工程’奖,正在筹拍《国际纵队》——讲西班牙内战时期的中国志愿者。政治上应该没问题,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她去年在《文艺报》上发表过一篇文章,讨论‘记忆的伦理’。”母亲的声音压得更低,“里面提到哈尔滨老教堂的修复争议、中东铁路档案的整理现状……还有一句,‘有些纪念碑不仅纪念过去,也质问现在’。”
张钰忠沉默。窗外传来换岗的口令声,整齐划一。
“你爸担心的不是她的政治立场,”母亲继续说,“他担心的是……献忠被某种过于炽热的东西吸引。张家的人容易这样,你知道的。你太爷爷认定共产主义,抱着炸药包就冲上去了;你爷爷认定抗美援朝,零下四十度穿着单衣过了鸭绿江;你爸认定边防,二十年没在家过春节。现在献忠认定这个女编剧……”
“妈,”张钰忠打断她,“献忠才十八岁。”
“你十八岁的时候已经在军校拿全军格斗亚军了。”母亲轻轻说,“张家的男人,认定一件事就是一辈子。你爸怕的不是早恋,是献忠认定了错误的东西——或者,在错误的时间认定对的东西。”
通话结束前,母亲最后说:“你爸下午要去省军区开会,关于明年招飞政审的新标准。他让你周末务必回家一趟,‘军人家庭要统一思想’——这是原话。”
张钰忠放下手机,走到窗边。远处,苏军烈士纪念碑在正午阳光下泛着青色光泽。那个白衣女子已经不见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但他记得那双眼睛。
他鬼使神差地重新点开“北疆墨韵”群,找到“茯苓”的头像——是一朵线条极其简洁的水墨茯苓,笔法竟与那幅字同出一源。他点开私聊对话框,手指悬在虚拟键盘上方。
该说什么?怎么说?
最后,他打下了最简单的开场白,像一个随机的树洞倾诉:
「我弟弟喜欢上了一个大他十岁的女编剧,家里很反对。你有建议吗?」
发送。
几乎在消息显示“已送达”的瞬间,上方状态就变成了“对方正在输入…”。
张钰忠的脊背微微绷直。
三秒后,回复跳出:
「刚想联系你。我是萧玥的朋友,也是你弟弟班上的代课语文老师。」
张钰忠的手指骤然收紧,指关节泛白。
第二条信息接踵而至:
「需要安排他们见面聊聊吗?就在苏军烈士纪念碑前,明天下午三点。」
窗外,哈尔滨的天空不知何时积聚起了铅灰色的云层。一场春雪正在酝酿。
张钰忠盯着那行字,军人的本能如雷达屏幕上的光点般密集闪烁。巧合?概率?还是……
手机又震了一下。
茯苓发来一张照片。是作文本的某一页,字迹稚嫩但已见风骨——正是弟弟张献忠的笔迹。题目是《我最敬佩的人》,写的是“萧玥老师”。但在文章末尾的空白处,有另一行小字,笔迹与正文相同,内容却让张钰忠的血液几乎凝固:
“哥,我知道你在看。别告诉爸。”
而在这行字下方,有人用红笔批了一个清秀的“阅”字。那红笔字的笔锋走势,与“茯苓”书法作品中的“苓忠”二字,有七分神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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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的纪念碑前,张钰忠提前了十五分钟到达。
他穿着便装——深灰色夹克,黑色长裤,这是他能找到的最不显眼的装束。但多年军旅生涯刻进骨子里的挺拔姿态,还是让他在稀疏的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
雪没有下下来,天空依然阴沉。纪念碑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更显肃穆。
两点五十八分,她出现了。
还是那身白色工装,只是今天外面套了一件浅米色的风衣。手里没拿花,只拎着一个朴素的帆布袋。她走到纪念碑的东南角,站定,然后转过头,目光准确无误地落在他身上。
“张钰忠中尉。”她说,声音比微信里的文字更有温度,但也更克制。
“白茯苓老师。”他回应,用的是她在群里的ID。
她微微颔首,算是承认了这个称呼。“你弟弟的事,萧玥已经和我说了。”
“你们很熟?”
“大学同学。”白茯苓的目光移向纪念碑,“她写剧本,我研究历史。她需要档案资料时,常来找我。”
张钰忠注意到她说话时,眼睛会不自觉地看向纪念碑上的俄文铭文,仿佛那些镌刻的字母是她语言的锚点。
“献忠他……”
“他很有才华。”白茯苓打断他,语气肯定,“不是客套。他的历史论文,有超越年龄的洞察力。萧玥的剧评下面,他的留言虽然幼稚,但每一条都在认真讨论历史细节——这一点,萧玥亲口确认过。”
张钰忠感到一种复杂的情绪在胸中翻涌。是欣慰,也是更深的担忧。
“但我父亲认为这是不务正业。”
“什么是正业?”白茯苓转过身,直视他,“考上军校,成为军人,延续张家的传统——这就是正业吗?”
她的目光太直接,张钰忠竟一时语塞。
“我不是在否定军人的价值。”白茯苓语气缓和了些,“我祖父也是军人,1945年参加过解放哈尔滨的战斗。我只是想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战场。你弟弟的战场,可能在纸上。”
远处传来教堂的钟声,下午三点整。
“萧玥不会来的。”白茯苓突然说。
张钰忠一愣。
“她昨天去了北京,剧本研讨会。”白茯苓从帆布袋里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但她托我把这个交给张献忠。是西班牙内战时期,中国志愿者的家书复印件——真迹在莫斯科的档案馆,我去年去交流时复制的。”
张钰忠接过信封,沉甸甸的。
“还有,”白茯苓顿了顿,“她让我转告你弟弟:专注高考。如果真想写历史,就先考上好大学的历史系。文字可以等待,但机会不会。”
张钰忠看着手中的信封,又看看眼前这个谜一样的女子。“你为什么帮我?帮献忠?”
白茯苓沉默了片刻。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她伸手拢到耳后。这个动作让张钰忠注意到她手腕上戴着一块老式苏联手表,表盘已经泛黄。
“因为‘苓忠’。”她轻声说。
张钰忠的心跳漏了一拍。
“那幅字……”他试探地问。
“是我写的。”白茯苓坦然承认,“‘苓’是我的名字,‘忠’……是我曾经认识的一个人名字里的字。很多年前,在另一个城市的纪念碑前。”
她没再说下去,但张钰忠已经明白了。那个“忠”,可能是任何人——她的亲人,朋友,或者只是惊鸿一瞥的陌生人。但无论如何,这两个字对她有特殊的意义。
“我该走了。”白茯苓看了看表,“下午还有课。”
“你在哪个学校代课?”张钰忠脱口而出。
白茯苓报出了张献忠所在的中学名字。
世界在这一刻缩小了。所有的巧合串联成线,指向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现实。
“你是献忠的……”
“语文老师。”白茯苓微微一笑,这是张钰忠第一次看到她笑,很浅,但眼中有光,“下周开始代课,为期三个月。他班主任怀孕休假,学校临时找的我。”
她转身要走,又停下。
“对了,那个书法群里的AI软件,是你开发的吧?”
张钰忠的血液瞬间凝固。
“界面设计得很干净,但对话逻辑有明显的军人思维痕迹——直截了当,注重效率,安慰人的方式像在做思想工作。”白茯苓语气平静,“我下载了,用了三天就卸载了。机器再智能,也模拟不出真正的情感温度。”
她走了,白色身影融入纪念碑后的小路,消失在初春尚未发芽的树丛中。
张钰忠站在原地,手里攥着那个牛皮纸信封,心中一片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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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张钰忠回到单身公寓,打开了笔记本电脑。
屏幕上是他花了两个月开发的AI程序,代号“倾听者”。界面简洁,只有一株水墨风格的茯苓草在角落静静生长。他确实只在书法群里发布,也确实只设定了白茯苓一个人能下载——群里的其他人,都是他提前打过招呼的战友和朋友。
他想通过这种方式,了解她。
程序的后台数据还保留着白茯苓三天内的所有对话记录。张钰忠点开,一条条看过去。
第一天晚上十一点二十七分:
用户:你相信记忆会遗传吗?
AI:记忆是个人经验,理论上不会遗传。但家族故事和文化传承会影响后代对历史的认知。
用户:那我为什么总是梦到我没经历过的战争?
AI:可能是受到电影、书籍或长辈故事的影响。
用户:不,是气味。硝烟、冻土、还有伏特加混着血的味道。
AI:那可能是潜意识中的联想。
第二天凌晨两点零九分:
用户:墓碑上的名字如果没有后人记得,算真正死去吗?
AI:历史记录会让逝者被铭记。
用户:很多名字没有被记录。他们只有编号,或者连编号都没有。
AI:每个生命都有其价值。
用户:价值需要被承认才有意义。否则就只是消耗品。
对话在这里中断了六个小时。
张钰忠盯着屏幕,感到一阵寒意。白茯苓的这些话语,不像是一个普通的历史研究者或代课老师会说的。它们太具体,太有画面感,带着一种近乎创伤性的亲历感。
他关闭程序,点开了另一个加密文件夹。
里面是他这几个月搜集的所有关于白茯苓的公开信息:市第一医院心内科最年轻的副主任医师,三年完成通常需要八年的晋升;发表过七篇SCI论文,其中三篇是关于战伤后应激障碍的心脏表现;业余书法获得过省级奖项;档案里家庭关系简单——父母早逝,由祖父抚养长大,祖父白青山,退役军官,2005年去世。
没有任何异常。
但张钰忠的直觉在报警。军人的直觉,张家男人的直觉。
他想起母亲的话:“张家的男人,认定一件事就是一辈子。”
他现在开始担心,自己认定的可能是一个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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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的时间在高三学子的试卷和倒计时中飞逝。
张钰忠每周回家一次,每次都看到弟弟张献忠房间里堆积如山的复习资料,和那个被父亲归还、但只能周末使用一小时的手机。父子之间的冷战仍在继续,只是从激烈的对抗转为沉默的对峙。
白茯苓的代课很成功。张献忠的语文成绩,尤其是作文,突飞猛进。班主任在电话里对张明忠少将赞不绝口:“白老师不仅教知识,还教学生如何思考。献忠现在写文章,有深度,有格局,完全不像个高中生。”
张钰忠通过“北疆墨韵”群,偶尔能看到白茯苓新发的书法作品。她写得不多,但每一幅都让群里的老书法家们惊叹。有人问“苓忠”的含义,她只回:“纪念。”
这期间,张钰忠用另一个□□号加了白茯苓。他编造了一个身份——出版社的历史编辑,想请教一些东北抗战史的细节。白茯苓通过了,回答专业而严谨,但从不涉及个人。
他们聊哈尔滨的教堂建筑,聊中东铁路的档案保存,聊那些湮没在历史尘埃中的名字。张钰忠惊讶于她知识的渊博,更惊讶于她对这些过往的深切情感。
“你为什么对这些这么执着?”他曾在□□上问。
过了很久,白茯苓才回复:“因为遗忘是第二次死亡。”
张钰忠盯着这句话,久久不能移开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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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高考前三天,张钰忠接到了母亲的紧急电话。
“献忠发烧了,三十九度二。”谢芳菲的声音依然冷静,但语速快了不少,“他坚持要去学校,说最后几天不能缺课。你爸要把他锁在家里。”
张钰忠立刻请假赶回家。
张献忠的房间里,少年脸色潮红地躺在床上,手里还攥着历史笔记。父亲张明忠站在门口,面色铁青。
“让他去。”张钰忠说。
父子俩同时看向他。
“我送他去,陪他在校医室休息。但不能让他觉得被关起来了。”张钰忠看着父亲,“爸,最后三天了。”
张明忠少将沉默了很久,久到墙上的军功章仿佛都要锈蚀了。最后,他转身离开,留下一句:“别耽误治疗。”
去学校的路上,张献忠靠在副驾驶座上,闭着眼睛。
“哥,”他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如果我考不上军校,爸会不认我吗?”
张钰忠的手在方向盘上收紧。“不会。”
“但他会失望一辈子。”
“那也是他的选择。”张钰忠说,“你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不是为他的期待负责。”
张献忠睁开眼睛,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白老师说,人生不是延续别人的战争,是找到自己的战场。”
张钰忠心中一动。“她还说什么?”
“她说我太爷爷、爷爷、爸爸都是军人,这是荣耀,也是枷锁。”张献忠咳嗽了几声,“她说,真正的勇气不是重复父辈的路,是在理解他们的选择后,走自己的路。”
车在学校门口停下。张钰忠正要开门,张献忠拉住了他的袖子。
“哥,那个AI软件,是你做的吧?”
张钰忠全身僵硬。
“白老师卸载那天告诉我了。”张献忠笑了笑,烧得发红的脸上有种超越年龄的洞察,“她说,会这样费心做一个程序只给一个人用,要么是极致的浪漫,要么是极致的控制欲。你是哪一种?”
张钰忠无法回答。
“不过没关系。”张献忠松开手,推开车门,“反正白老师也不在乎。她说她心里已经有一个‘忠’了,装不下第二个。”
少年走进校门,留下张钰忠在车里,久久没有启动引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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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结束后的一周,张钰忠得知白茯苓已经结束代课,返回医院工作。
他鬼使神差地去了市第一医院,在心内科的走廊里徘徊。透过玻璃窗,他看到白茯苓穿着白大褂,正在和患者交谈。她的表情温和而专注,与纪念碑前那个疏离的身影判若两人。
她没有看到他,或者假装没看到。
八月,录取通知书陆续送达。张献忠被北京大学历史系录取——不是军校,不是父亲期望的任何一所军事院校。
家里的气氛降到冰点。张明忠少将三天没说话,第四天早上,他把自己的军功章锁进了书房,钥匙扔进了松花江。
张钰忠试图调解,但父亲只说了一句:“张家的传统,到他这里断了。”
断了吗?张钰忠不这么认为。他看着弟弟兴奋地整理行装,看着他在网上与萧玥讨论大学要选的课程,看着他在白茯苓的书法作品下留言请教——少年找到了自己的战场,只不过这个战场没有硝烟,只有纸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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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张钰忠接到任务,要去边境驻防三个月。
出发前夜,他最后一次点开“倾听者”程序的后台。最后一次对话记录停留在八月中旬:
用户:我要回一趟老家,查一些资料。可能不回来了。
AI:你的老家在哪里?
用户:一个到处都是纪念碑的小镇。
AI:为什么可能不回来了?
用户:有些答案,必须去源头寻找。
AI:祝你好运。
用户:谢谢。再见。
对话到此为止。白茯苓没有再登录。
张钰忠盯着那句“可能不回来了”,心中涌起强烈的不安。他调出白茯苓的老家地址——黑龙江省一个偏远小镇,靠近中俄边境。那里确实有很多纪念碑,纪念的是1930年代在中东铁路事件中牺牲的中苏军人。
第二天,他本该随部队出发,却向上级请了三天事假。
“家里有事?”政委问。
“非常重要的事。”张钰忠回答。
他坐了六个小时火车,又转乘两个小时长途汽车,最后搭老乡的拖拉机,在天黑前赶到了那个地图上几乎找不到的小镇。
镇子很小,只有一条主街,两边是俄式风格的老建筑。张钰忠按照地址找到一栋二层小楼,墙皮剥落,窗户紧闭。
邻居老太太告诉他:“小白医生?回来过,又走了。说是去山上找什么东西。”
“哪个山?”
“就镇子西边的烈士陵园那边,往山里走,有个废弃的观察哨。”
张钰忠道了谢,转身就往西山走。
天色渐暗,山林里寂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和呼吸声。他沿着依稀可辨的小路向上,穿过一片白桦林,终于看到半山腰处那个水泥浇筑的观察哨——苏联时期的建筑,如今只剩下残垣断壁。
然后,他看到了她。
白茯苓坐在哨所外的石阶上,面前摊开一本泛黄的笔记。她穿着那身白色工装,在暮色中像一抹未化的雪。
张钰忠站在十米外,没有出声。
白茯苓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她的脸上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深沉的疲惫。
“你还是来了。”她说。
“你说可能不回来了。”张钰忠走近,“为什么?”
白茯苓合上笔记,站起身。她的动作有些迟缓,张钰忠这才注意到她脸色苍白得异常。
“因为我找到了。”她轻声说。
“找到什么?”
“我的‘忠’。”
她从怀里取出一个旧信封,递给张钰忠。信封已经脆化,上面的字迹模糊不清,但还能辨认出是俄文和中文混杂的地址。
张钰忠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张黑白照片和几页信纸。
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的苏联军官和一个中国少女,站在哈尔滨的圣索菲亚教堂前。军官穿着军装,少女穿着学生裙,两人都在笑。照片背面用中文写着:“1945年秋,与忠。”
信纸上的字迹工整而有力,是中文:
“苓,见字如面。部队明日开拔,赴朝鲜战场。此去凶险,若不能归,不必等我。你曾说,墓碑上的名字若无后人记得,便是真正死去。故留此信,告你真相:我非苏籍,实为华人,本名张怀忠,1932年受组织派遣,潜入苏军做情报工作。这些年,名字是假的,国籍是假的,只有对你的感情是真的。若他日你能见此信,便知世上曾有人以‘忠’为名,真心爱过你。”
信的落款是:“你的忠,1950年10月19日”。
张钰忠抬起头,震惊地看着白茯苓。
“这是我祖母。”白茯苓指着照片上的少女,“她等了他一辈子,直到1998年去世前,才告诉我这个故事。她说,他答应过一定会回来,所以她一直在等。”
“那这个张怀忠……”
“牺牲在朝鲜战场,没有遗体,没有墓碑,只有一个编号。”白茯苓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我在苏联解体的混乱期,通过特殊渠道查过档案。他是1950年11月,在长津湖战役中失踪的,大概率是冻死或战死,尸骨无存。”
暮色完全降临,山风渐冷。
“所以‘苓忠’……”张钰忠喃喃道。
“是我祖母和他的名字。”白茯苓望着远方逐渐亮起的镇子灯火,“祖母临终前说,如果有一天我能找到他的下落,就替她写点什么,纪念这个连真名都不能留下的人。”
她顿了顿,继续说:“我学医,是为了理解人在极端环境下的生理极限;我研究历史,是为了在档案的缝隙中寻找真相;我去每一个纪念碑前献花,是因为我知道,有太多人连一块碑都没有。”
张钰忠终于明白了一切——她的执着,她的疏离,她眼中那种近乎疼痛的虔诚。
“那你为什么告诉我弟弟那些话?为什么鼓励他走自己的路?”
白茯苓转身看着他,夜色中,她的眼睛亮如星辰。
“因为我看到他在重复张家的传统,就像我祖母重复了一生的等待。传统是根,不是牢笼。你太爷爷、爷爷、父亲选择了战场,这很光荣。但如果张献忠选择用笔而不是枪来捍卫他认为重要的东西,那同样光荣。”
她向前走了一步,离他更近。
“至于你,张钰忠中尉,”她的声音轻了下来,“你开发那个AI,跟踪我到这里,是因为你认定了什么吗?”
张钰忠喉结滚动。山风穿过废弃的哨所,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我认定……”他艰难地开口,“我想了解你。”
“了解之后呢?”白茯苓问,“我是心里装着逝者、活在过去的人。你是军人,活在当下和责任中。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但我还是来了。”张钰忠说,“就像你祖母等了一辈子,明知道可能等不到。”
白茯苓的眼神颤动了一下。她转过头,看向黑暗中的山林。
“三天后是我归队的最后期限。”张钰忠继续说,“我会在边境驻防三个月。如果你愿意,等我回来,我们可以从……碑文研究开始。”
他用了最拙劣的借口,但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不吓跑她的方式。
白茯苓没有回答。她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座活着的纪念碑。
良久,她轻声说:“三个月后,松花江该结冰了。”
这是拒绝吗?还是承诺?张钰忠分不清。
“我该下山了。”白茯苓收起笔记和信封,“最后一班回县城的车是八点。”
她向山下走去,没有回头。
张钰忠站在原地,看着她白色的身影在夜色中逐渐模糊,最终消失在山路的拐弯处。
远处小镇的灯火渐次亮起,温暖而遥远。山风吹过,带来松涛的声音,像是无数人在低语,在诉说那些被遗忘的名字和故事。
张钰忠抬起手,行军礼——向着废弃的观察哨,向着这片埋葬了太多秘密的山林,向着那个心里装着整个世纪沧桑的女子离开的方向。
礼毕,他转身下山。
三个月后,松花江结冰时,他会回来。
而那时,或许冰层之下,已有新的故事开始流淌。
三个月后的松花江畔,冰层厚实如琥珀,封存着水底世界的呼吸。
张钰忠站在江边,军大衣领子竖起抵御寒风。边境驻防任务昨天结束,他没回哈尔滨,直接搭了最早一班车来到这里——白茯苓的老家小镇。
镇子还是老样子,那条主街,那排俄式老房子,那栋墙皮剥落的二层小楼。只是如今覆盖了一层新雪,看起来柔软了许多。
他走到小楼前,犹豫了三秒,抬手敲门。
门开了。白茯苓系着围裙,手上沾着面粉,显然正在做饭。她看见他,怔了怔,然后——扬起了一个微笑。
这是张钰忠第一次看见她如此放松、如此真实地微笑。不是纪念碑前的疏离,不是医院走廊的客气,不是山间暮色里的疲惫。就是一个简单的、温暖的、欢迎的微笑。
“你回来了。”她说,仿佛他只是一个出门买菜的邻居。
“嗯。”张钰忠点头,忽然觉得所有路上想好的说辞都苍白无力,“松花江结冰了。”
白茯苓的笑意更深了些。“进来吧,外面冷。”
屋子里很暖和,有面食在锅里蒸腾的香气。陈设简单但干净,墙上挂着几幅字画,都是她的作品。张钰忠一眼就看到其中一幅——还是“苓忠”二字,但这次用的不是碑帖体,而是更灵动的小行草,像两个手牵手跳舞的人。
“坐。”白茯苓指了指餐桌旁的椅子,“吃饺子吗?三鲜馅的,刚包好。”
“好。”张钰忠脱下大衣,坐下,看着她熟练地把饺子下锅。水汽氤氲中,她的侧脸柔和得不真实。
“边境怎么样?”她问,背对着他。
“冷。”张钰忠说,“零下四十度,哨所窗户上结的冰有三指厚。”
“跟长津湖比起来呢?”
张钰忠愣住。白茯苓转过身,眼神清澈:“我查过资料,1950年长津湖最低到零下五十度。”
“那还是他们更苦。”张钰忠如实说,“我们现在有羽绒服,有自热食品,有暖炉。他们只有单衣、炒面和冻土豆。”
白茯苓点点头,继续搅动锅里的饺子。过了一会儿,她轻声说:“我祖母说,他走的时候,哈尔滨刚下第一场雪。她给他织了条围巾,但他没戴——说太显眼,不符合苏军军官的身份。”
饺子熟了,白茯苓盛了两盘,又调了蘸料。两人相对而坐,热气腾腾中,张钰忠忽然觉得,这才是真实的她——不是纪念碑前的祭奠者,不是医院里的医生,只是一个会做饭、会谈论天气和往事的普通女子。
“你这三个月在做什么?”他问。
“整理祖母的遗物。”白茯苓夹起一个饺子,“发现了更多信件,还有一本日记——不是她的,是他的。”
张钰忠筷子一顿。
“他在日记里写,最愧疚的是对我祖母撒谎。但组织纪律高于一切,他必须扮演好苏联军官的角色,哪怕这意味着辜负一个真心爱他的姑娘。”白茯苓的语气平静,但眼睛里有水光闪动,“1949年新中国成立那天,他在日记里写:‘多想以真实身份站在天安门下,告诉她,我是中国人,我叫张怀忠,我可以娶你了。’”
屋子里安静下来,只有暖气片发出轻微的滋滋声。
“后来呢?”张钰忠轻声问。
“没有后来了。”白茯苓放下筷子,“1950年10月的最后一篇日记,只有一句话:‘奉命入朝。若得生还,定以真名见她。若死,望她忘我。’”
张钰忠忽然明白,为什么白茯苓眼中总有那种沧桑感。她承载的不是一个人的记忆,而是一个时代的遗憾。
“你弟弟怎么样?”白茯苓换了个话题。
“在北京很好。前几天打电话,说选了‘中国近现代史’作为专业方向。”张钰忠嘴角上扬,“他还说,寒假要去南京的档案馆,查一些关于苏联援华飞行员的资料。”
“萧玥呢?”
“在西班牙采风,为了《国际纵队》的剧本。她和献忠经常邮件往来,讨论历史细节。”张钰忠顿了顿,“我爸……还是不太能接受,但至少不摔门了。我妈说,这是进步。”
白茯苓笑了。“时间会改变很多东西。”
吃完饺子,白茯苓泡了一壶茶。是俄式的红茶,加了柠檬和糖。
“我祖母的习惯。”她解释,“他爱喝这个。”
两人坐在窗边,看着外面飘起的细雪。松花江在远处,像一条沉睡的白龙。
“你之前说,我们可以从碑文研究开始。”白茯苓忽然开口。
张钰忠的心跳快了一拍。“嗯。”
“镇子东边有个老墓地,埋着中东铁路时期的中苏工人。很多墓碑上的字都风化了,我想拓下来整理。”白茯苓看向他,“但有些碑很高,我一个人够不着。”
“我明天有空。”张钰忠立刻说。
白茯苓又笑了。“好。”
第二天清晨,他们带着拓碑工具来到墓地。雪停了,阳光照在覆雪的墓碑上,反射着清冷的光。
张钰忠负责拓那些高处的碑文,白茯苓在下面递工具、扶纸。合作默契得仿佛已经做过无数次。
“这个碑,”白茯苓指着一块半人高的花岗岩石碑,“埋的是一个中国工人和一个苏联工程师,1935年铁路事故,两个人为了救一车平民,一起被压在塌方的隧道里。”
张钰忠蹲下身,仔细看碑文。中文和俄文并列,已经模糊不清。
“我祖母说,他——张怀忠——曾经来过这个墓地。那是1946年,他随苏军驻扎在附近时。他在这个碑前站了很久,后来在日记里写:‘他们不同国籍,却为同一件事牺牲。我和苓呢?’”
张钰忠抬起头,看着白茯苓。她正用手轻轻拂去碑上的积雪,动作温柔得像在抚摸孩子的头发。
“你说,他们当时知道自己会死吗?”她突然问。
“应该知道。”张钰忠回答,“但知道了,还是会冲上去。”
“为什么?”
“因为有些东西,比生死重要。”
白茯苓直起身,看着他。“你也是这么想的?”
张钰忠点头。“穿上军装的那一刻,就有了觉悟。”
两人继续工作。阳光渐渐升高,雪开始融化,从墓碑边缘滴落,像眼泪。
中午,他们在墓地旁的小亭子里吃带来的便当。白茯苓做了饭团和酱菜,还有保温壶里的热汤。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张钰忠问,“回医院吗?”
“请了半年假。”白茯苓说,“想把祖母和他的故事整理出来,不出版,就留给家里。还有这些墓碑,我想做一个电子档案,让后人能查到这些名字。”
“需要帮忙吗?”
白茯苓看着他,眼神复杂。“你为什么帮我?”
张钰忠沉默了很久,最后说:“因为那天在山上,你说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但我觉得……我们可能是同一个世界的不同角落。你在纪念那些被遗忘的人,我在守卫活着的人。但我们都在守护一些东西。”
雪水从亭檐滴落,滴答,滴答,像时钟。
“而且,”张钰忠继续说,声音很轻,“我想了解你,不是因为你心里的‘忠’,是因为你是白茯苓。”
白茯苓低下头,饭团在手中转了个圈。
“我可能一辈子都走不出那段历史。”她轻声说。
“没关系。”张钰忠说,“我可以等你,就像你祖母等他。但我希望你知道,你等的是一个已经离去的人,我等的是一个还在呼吸的人。”
白茯苓抬起头,眼睛红了。
张钰忠伸出手,犹豫了一下,最终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不急。我们还有很多个三个月。”
下午,他们继续拓碑。阳光温暖,雪化得更快了,整个墓地蒸腾着若有若无的水汽,像时间的呼吸。
傍晚收工时,白茯苓站在最后一块碑前——那是一块无字碑,只有一颗五角星浮雕。
“这是给谁的?”张钰忠问。
“给所有无名者。”白茯苓说,“我祖母说,他曾经说过,如果有一天他死了,不要立碑,不要留名,就把他和所有无名者葬在一起。”
她蹲下身,从包里取出一小束干枯的鸢尾花,放在碑前。
“但我还是想给他们一个地方。”她轻声说,“哪怕只是一个符号。”
张钰忠也蹲下来,从军大衣口袋里掏出一枚子弹壳——他在边境哨所站岗时留下的,磨得光滑的黄铜弹壳。他把弹壳放在鸢尾花旁。
“这是什么?”白茯苓问。
“纪念。”张钰忠说,“纪念所有守卫过这片土地的人,有名的,无名的。”
两人并肩站在无字碑前,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在雪地上交叠在一起。
“明天还来吗?”张钰忠问。
“来。”白茯苓说,“还有二十七块碑没拓。”
“那我明天也来。”
他们收拾工具,往镇子方向走。雪地留下一串并行的脚印,深深浅浅,一路延伸向炊烟升起的远方。
松花江的冰层下,传来细微的碎裂声——那是春天来临的预兆,是封冻的河流开始苏醒的声音。
而有些东西,一旦开始融化,就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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