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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读
楚安之的母亲,惠妃林婉仪,因病下葬后的第七日,一道奏折递到了先帝案头。
是镇国老将军傅威亲笔所书,字迹遒劲,刀劈斧凿:
“臣孙傅裴,年已八岁,顽劣难驯,闻七皇子楚安之敏而好学,臣斗胆请旨,令傅裴为七皇子伴读,一则效犬马之劳,二则磨其心性,万望陛下恩准。”
先帝看完奏折,沉默良久。
御前太监李德全小心翼翼道:“陛下,七殿下刚丧母,身子又弱,怕是不宜……”
“准了。”先帝忽然开口,将朱笔一掷,“傅老将军难得开口,朕岂能驳他面子?”
李德全躬身:“那……七殿下那边?”
“告诉他,这是恩典。”先帝揉了揉眉心,“傅家手握重兵,当他的伴读……绰绰有余。”
旨意传到未央宫时,楚安之正坐在窗边抄《药性赋》。
小太监传完口谕,赔着笑:“七殿下,这可是天大的恩宠,傅小公子是将军府嫡孙,将来……”
“知道了。”楚安之头也不抬:“替我谢父皇恩典。”
小太监讪讪退下。
窗外的阳光斜射进来,照在墨迹未干的宣纸上,楚安之盯着那个“裴”字,笔尖悬停良久,最后缓缓落下——
墨迹晕开,像一滴浓得化不开的血。
*
傅裴来得很快。
旨意下达翌日清晨,天还未亮透,未央宫的大门就被叩响了。
守门的老太监揉着惺忪睡眼开门,看清来人后一个激灵:“傅、傅小公子?这……这才卯时……”
傅裴一身玄色劲装,腰间佩着一柄木剑,虽是木制,却雕得寒光凛凛,他越过老太监,径直往里走:“伴读伴读,自然要‘伴’着殿下起床、读书。”
他的声音在空荡的宫院里回荡,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却无半分温度。
楚安之其实早已醒了。
他坐在寝殿的窗边,看着傅裴穿过庭院,晨雾未散,那抹玄色身影破雾而来,像一把出鞘的刀,斩开了未央宫死水般的寂静。
门被推开时,楚安之没有回头。
“殿下,”傅裴站在门口:“该起了。”
楚安之缓缓转身。
这是自荷花池后,两人第一次正式对视。
晨光里,傅裴看清了楚安之的脸:比上次更苍白,眼下有浅浅的青黑,但那双眼睛……
依旧沉静。
沉静得像深潭,把所有情绪都吞没了,只余一片幽暗的、看不见底的水。
“傅公子。”
楚安之开口,声音带着病后的沙哑:“卯时晨读,辰时习字,现在……才卯时一刻。”
“所以臣来‘伴’殿下洗漱。”
傅裴走进来,目光扫过空荡的寝殿——没有熏香,没有摆件,只有一床半旧的锦被,和桌上几本翻烂的医书。
他走到榻边,伸手摸了摸被褥:“这么薄?内务府克扣殿下的用度?”
楚安之淡淡道:“我体寒,盖厚了反而不适。”
“是吗?”傅裴忽然俯身,凑近他:“可臣听说,惠妃去世那晚,殿下在雪地里跪了四个时辰。那之后……就更怕冷了?”
空气骤然凝固。
楚安之的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缩,但面上依旧平静:“傅公子消息灵通。”
“不是灵通。”傅裴直起身,笑了:“是好奇,臣很好奇,一个能在雪地里跪四个时辰还不死的人,到底有多‘弱’?”
他说着,忽然伸手握住楚安之的手腕,力道很大,几乎是钳制。
楚安之挣了挣,没挣开。
“脉象虚浮,确实是病体。”傅裴仔细感受着指下的跳动,像在检查一件器物,“但……心跳很稳,殿下害怕吗?”
楚安之抬眸看他:“傅公子希望我害怕?”
“不希望。”傅裴松开手,退后一步,“害怕太无趣了,臣更喜欢……殿下现在这样。”
他顿了顿,补充道:“像一株长在悬崖边的兰草,根扎在石头缝里,明明快枯死了,却还开着花。”
*
晨读安排在未央宫西侧的书房。
说是书房,其实只有一张破旧的木桌,两把椅子,书架上的书大多是医书,只有几本蒙尘的《论语》《孟子》。
傅裴随手抽出一本《金匮要略》,翻了几页,挑眉:“殿下只读医书?”
“太医说,久病成医。”楚安之坐下,铺开宣纸。
“那臣今日教殿下点别的。”傅裴从怀中掏出一本薄册,扔在桌上。
楚安之瞥了一眼封面——《孙子兵法》。
“殿下既通药理,当知‘用药如用兵’。”傅裴在他对面坐下,目光灼灼,“今日第一课: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他翻开书,却不是讲,而是问:“殿下可知,这未央宫有多少太监宫女?”
“十二人。”
“多少是各宫眼线?”
楚安之笔尖一顿:“……不知。”
“九个。”傅裴报出精确数字,“其中三个是贤妃的人,两个是德妃的,两个是丽嫔的,还有两个……是皇后娘娘的。”
他身体前倾,压低声音:“殿下每日喝的药,煎药的小太监是贤妃的人,他会在药里多加一钱黄连,不是毒,只是让药更苦,苦到殿下喝不下去。”
“殿下每日的饭菜,掌勺嬷嬷是德妃的人,她会故意将菜做得油腻,殿下脾胃弱,吃了必会腹泻。”
“还有殿下寝殿外洒扫的那个宫女……”
他每说一句,楚安之的脸色就白一分。
不是恐惧,是寒意,一种被无数双眼睛日夜监视、连呼吸都被算计的寒意。
“傅公子告诉我这些,”楚安之缓缓道:“是想让我……感谢你?”
“不。”傅裴笑了:“是想让殿下明白——”
“在这深宫里,光是‘活着’,就需要知道所有想让你死的人是谁。”
“而臣,恰好知道。”
他合上书,站起身:“今日的课到此为止,明日辰时,臣会带殿下去一个地方。”
“何处?”
“校场。”傅裴走到门口,回头,“殿下不是想拿臣的命吗?至少……得先学会怎么拿剑吧?”
*
次日辰时,傅裴果然来了。
他还带了两个人,将军府的家将,两个沉默如铁塔的汉子,一左一右站在楚安之身后,像押送犯人。
校场在皇宫西侧,是禁军操练之地,楚安之从未来过,也从未想过来。
当傅裴牵着一匹高大的黑马出现时,周围的禁军士兵都停下了动作,目光齐刷刷投过来。
“七殿下,”有校尉认出楚安之,连忙行礼,“您怎么……”
“我带殿下来练练。”傅裴打断,将缰绳塞进楚安之手里,“上马。”
楚安之看着那匹比自己高两倍的马,指尖冰凉:“我……不会骑马。”
“所以臣教殿下。”傅裴了拍马背,“上来。”
周围的目光像针,扎在楚安之背上,他听见有人低声议论:“那不是七殿下吗?病成那样还来校场?”
“傅小公子这是要做什么……”
“听说前几日荷花池……”
楚安之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踩上马镫。
但他太虚弱了,第一次没踩稳,整个人往后倒去,是傅裴先一步伸手托住了他的腰。
那双手很稳,很热,几乎烫伤了楚安之冰凉的皮肤。
他就这么半抱半托着,将楚安之推上了马背。
“握紧缰绳。”傅裴的声音从下方传来:“别松手。”
马动了。
只是缓步走,但楚安之已经觉得天旋地转,他死死攥着缰绳,指节发白,冷汗浸湿了里衣。
傅裴牵着马,在校场上慢慢走了一圈,所过之处,所有士兵都垂下头,不敢再看。
走到靶场时,傅裴忽然停下。
“殿下看见那些箭靶了吗?”他指着远处一排草人靶,“每个靶子,都代表一个想害殿下的人。”
楚安之勉强睁开眼。
“左边第一个,是克扣殿下炭火的太监。”傅裴从箭囊抽出一支箭,搭弓,拉弦——
“嗖!”
箭矢破空,精准地扎进草人咽喉。
“第二个,是在药里加黄连的小太监。”
第二箭,贯穿心脏。
“第三个,是故意做油腻饭菜的嬷嬷。”
第三箭,射中眉心。
傅裴射得很快,很准。
每射一箭,就报一个名字,那些楚安之知道或不知道的、明里暗里欺辱过他的人,此刻都成了草人靶上的窟窿。
十箭射完,靶场死寂。
傅裴放下弓,仰头看着马背上的楚安之:“殿下看明白了吗?”
“在这宫里,只有两种人,拿箭的,和当靶子的。”
“殿下想当哪一种?”
楚安之脸色苍白如纸,但眼神却渐渐凝聚成一点寒星。
他松开缰绳,慢慢滑下马背,落地时腿一软,傅裴伸手扶住他。
两人距离很近,近得能看见彼此眼中的倒影。
“傅裴,”楚安之轻声说,“你今日……是来示威的?”
“是来教殿下第一课。”傅裴松开手,“恐惧无用,愤怒无用,唯有握紧手中的箭,才能活。”
他顿了顿,补充道:“当然,殿下现在连弓都拉不开。所以——”
他忽然抓起楚安之的手,按在自己腰间的木剑上:“臣先当殿下的弓。”
“等殿下有力气了,再自己拿箭。”
*
那夜子时,楚安之被一阵窸窣声惊醒,他睁开眼,看见傅裴坐在窗台上,月光将他剪成一道锋利的黑影。
“你……”楚安之坐起身。
“睡不着。”傅裴跳进来,手里拎着一个食盒:“想起殿下晚膳没吃什么,带了些点心。”
食盒打开,是精致的桂花糕、杏仁酥,还有一碗温热的牛乳。
楚安之没动:“傅公子夜闯宫禁,不怕被治罪?”
“怕什么?”傅裴在榻边坐下,“未央宫的侍卫……有一半是臣祖父旧部。”
他拈起一块桂花糕,递到楚安之唇边:“尝尝。”
楚安之别过脸。
傅裴的手停在半空,良久,忽然笑了:“殿下是在怪臣白日里太粗暴?”
“……”
“可臣若是不粗暴,”傅裴凑近,声音压低:“殿下怎么会记住,这宫里除了药苦、菜腻、炭火不足,还有更可怕的东西?”
他的呼吸喷在楚安之耳畔:“比如,一个随时会闯进你寝殿的疯子;比如,一个知道你所有弱点,却还偏要逼你拿剑的人。”
楚安之终于转回头,看着他:“傅裴,你到底想要什么?”
月光下,傅裴的眼睛亮得惊人:“臣想要……看殿下长大;看这株悬崖边的兰草,到底能开出什么样的花;看这个跪在雪地里四个时辰都不死的人,到底能活成什么样子。”
他伸手,指尖轻轻拂过楚安之的睫毛:“所以殿下要好好活。”
“因为臣的‘兴趣’,是殿下现在……唯一的护身符。”
楚安之闭上眼,许久,他听见傅裴起身的声音,然后是窗棂轻响。
再睁眼时,窗台上只剩月光,而那盒点心,还摆在榻边,散发着甜腻的香气。
楚安之盯着那些糕点看了很久,最后伸手拿起一块,咬了一口。
甜得让人想吐。
但他咽下去了。
连同那份被强行塞进嘴里的“庇护”,连同那个疯子炽热的目光,连同这深宫里所有的恶意与算计。
都咽下去了。
因为母亲说过:“活下去。”
“无论如何……活下去。”
而活下去的第一步,就是……吞下所有不得不吞的东西。
哪怕是最甜的毒药。
窗外,夜色深浓,未央宫的桃花在暗夜里无声凋落,而两个孩子的博弈,才刚刚开始。
一个在强迫中观察。
一个在忍耐中蛰伏。
谁也不知道,这场始于“伴读”的纠缠,最终会开出怎样血腥的花。
但傅裴很兴奋,因为他的“样本”,终于开始有反应了。
而楚安之很清醒,清醒地知道:这个疯子,或许是他攀上悬崖唯一能抓住的……带刺的藤蔓。
哪怕会被刺得鲜血淋漓。
也要抓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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