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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 章
“慈琅,你…是不是有心事没告诉我?”
谢慈琅心头一沉。
昨日之日不可留,她很清楚自己要的日子是何种模样,就像她彼时在家门倾覆之际,果断握住了成青松伸来的手。
她绝不能让有关太子的那段往事毁了她再次攥住的安定人生。
成青松本是随口一问,见她怔住竟不能答,心湖顿时吹开一波惊疑醋恼的褶皱!
谢慈琅他不曾见的日子里,或许接触过什么人。
且,官场砥砺数年的直觉告诉他,恐怕是男子。
府中侍卫、长随,抑或是他带到家中的好友?
脑中迅速掠过数张清俊的面孔,盘查之意浮上心头,他故作无谓摆手道:“罢了,你……”
“——昨夜,我又梦见爹爹和娘亲了。”
坐在他身边的女子低垂着头,发丝阴影落在面上,神情竟有迷思哀切。
成青松心头一跳。
“他们还是当年的模样…娘将我抱到膝上,含泪笑问,‘匆匆三载,阿琅如今过得可好吗?阿琅可曾兢侍婆母、敬爱夫君?是否守宗妇职责,恪持戎祀?’”
谢慈琅语调娓娓,神情清柔,浑然未见上方成青松不断变幻的神情。
她抬头仰视他,双眸温淳信赖:
“我告诉娘,阿琅一切都好,夫婿待我,亦是极妥帖。”
“慈琅,我……”成青松嘴唇嚅嗫,白皙面庞竟渐渐涨红了。
昔年上峰老大人当年将爱女与一生织造工术托付于他,谆谆恳切犹在眼前,此刻想来,真恨不得叫他自扇自个儿两耳光!
“远安,绸商之案虽险,可我不想见你终日忧心疑思。”
成青松感到一只柔软的手覆上他的手背,妻子对他自己的种种心思并未察觉,目光依旧澄澈坚定:
“此番无论能否从太子手中脱困,慈琅都愿与你一同渡过难关,夫妻一体,此心,不渝。”
成青松喉咙发紧,涩声道好,感受着她为自己整理官袍的指尖热度,不由得紧紧握住她温热的手。
—
雨天早阴,不过申时,宽敞的车厢内便有些黯淡了。
小黄门打开琉璃灯罩,用金镊尖儿钳住灯芯往上微提,滋啪几声,火焰猛地上咬,厢内瞬时明亮了几分,将棋盘上纵横的黑白子照得粒粒清晰。
“自得殿下手令,臣已令薛、江二人自上江一带稽查江南绢税帛库。有与世家贪墨、私贩民田者,皆一同清缴入册。”
户部尚书一边落子,恭谨道:
“殿下打算如何处理这些蠹虫?”
太子指尖捻起一枚黑子落下:
“涉案者均原位停职看管,不必上折惊扰部台。”
“是,臣已嘱江之涯、刘黯等带画押名册夤夜入京。”
他小心翼翼抬头:
“殿下清扫贪弊本是好事,可朝中最近议论纷纷,说…”
太子跟落一子:
“说什么。”
户部尚书斟酌悬手,终是再落一白子:
“说如今龙体沉疴,如此严刑生煞,恐怕会令陛下折福。”
“生煞?”太子修长的两指间缓缓转着黑子,兀然笑了:
“父皇要是知道孤此番清扫贪腐、还利于民,定会欣赞其为积福积德之喜事。”
户部尚书嘴角轻搐,想到皇极殿龙榻上那瘫着昏厥数月的圣上。
若是知道自己的近卫宠臣这几个月都被太子一把大手彻底薅散,怕不是能气得当场龙驭上宾吧?
太子的语气疏谑得像在谈论天气:
“至于父皇的身体,有孤与母后在宝华殿日夜祈福,自会慢慢好转……”
户部尚书敏感地察觉到太子的停顿,顺着视线瞥过去。
两车擦肩而过,帘幔鼓起的牛车内,一对小夫妻正恩爱喁语。
妇人靠在丈夫胸口,背影清秀,男人一身青衣文夔袍,怕是朝中的哪位后生官员。
他撤回眼。
一对寻常的青年夫妻罢了,无甚稀奇。
疾驰的两车擦肩而过,对面帘幕无风再度落下。
秋雨终于飘下,濛濛扑窗若有若无,棋盘上白子大龙被黑子牢牢围住,几乎无劫材可寻。
靠窗的户部尚书咽了咽口水,偷偷掬了把水气抹脸缓解紧张。
太子将手心黑子丢进棋笥:
“放下帘襻。”
车内气氛倏然压抑,安禄揣着拂尘喏了一声,脚步轻悄绕过他身后。
锦帘合拢,车厢内更加安静,雨声无平无仄、滴答打在篷顶上,太子闭目养神,一圈圈慢慢推起了拇指上的扳指。
想来要怪京师不比西北,连秋天都这样霪雨昏昏。
户部尚书心想。
每逢雨天,殿下心情总是不虞。
“这雨来的真是不巧。”
案几前奉酒上菜的宫女离去,成青松方才松了仪态,从大袖中取出帕子擦拭后颈水痕。
谢慈琅从他手中拿过帕子悉心擦拭,眉眼含笑,三分无奈:
“谁叫你偏要将氅衣让给我?还好只是牛毛小雨,若是把自个淋成落汤鸡,一会可要让同僚们取笑了。”
成青松摇头,认真道:
“你素来身子弱,万不能冷着了,下次叫长随多备件雨氅也就是了。”
谢慈琅心中一暖,抬手在他额上轻弹,正想顽笑,大殿内传来尖利悠长的传驾声:
“太子殿下到——”
谢慈琅心头猛一空,好似赤脚一滑踩进了爬满蜈蚣的湿烂草窠,自趾尖到头皮一阵发麻。
太子怎么会来参加皇后的生辰宴?他二人不是不睦已久吗?!
众臣山呼跪拜,谢慈琅僵着背与丈夫一同趴伏,眼前闯入一双玄黑翘头的黻纹靴,脚步不急不缓,却好似每一步都压踩在她鼓动的脉搏上。
谢慈琅感到那目光掠过自己,如浸了冰水的刀刃贴着青嫩头皮一寸寸摩挲过,让她攥紧了袖中拳头。
“都起来吧。父皇抱恙,命我代贺母后生辰,诸卿不必拘礼。”
太子的目光移到了别处,压迫感骤然一松。
谢慈琅抬起头,看见金枝宫灯掩映下,太子持盏跽坐。
烛焰团润,明亮映晕他冷电似的长眸丰睫,泪阜至山根处潜着一颗浅红小痣,记忆里五年前嫖姚俊锐的少年,长开后竟多了分温然秾丽。
竟然比当年更像那人了…
谢慈琅按着案几的指头猛地泛白,死死地盯着远处被臣工簇拥的太子。
“太子如今长大了,本宫有时候还真是有些恍惚,仿佛眼前是端王世子坐着呢。”
掐着酒樽,皇后似不经意感慨道。
人人皆知,陛下同胞兄弟端王已育有世子元瑜,便将时年五岁的次子元泽过继给多年无子的皇兄…正是如今的太子。
如今当着满座宗室臣工重提太子血脉,其心昭然若揭。
果然,此言一出,席间几个相党便已有些躁动。
“母后说笑了,”
太子举杯,长眸似笑非笑:“子侄类叔,儿臣和端皇叔自然相似。”
皇后不依不饶,面露感伤:
“本宫只是想到再过些日子,就是端王世子的忌日了。”
她叹着摇扇:
“谁能想到元瑜这温玉般的孩子,那么年轻就去了,可怜端王这一脉,如今竟是绝嗣了。”
太子摩挲着掌中金樽上的麟纹,兀然笑了。
“说起来,儿臣依稀记得端皇叔从前入宫请安时,常常把二弟抱在膝上笑语慈诲,可见这也是有几分亲缘。”
他阒黑的长眸平和地看向皇后身边的少年,后者畏缩了一下,垂眸不敢与他对视。
“不若儿臣明日侍疾时禀示父皇,将二弟过继到端皇叔膝下,成全您这番慈思。”
此言一落,席间空气一瞬滞殆,二皇子脸色苍白,骤然抓住了母亲的手。
问父皇?
谁不知道父皇正中风瘫着呢,还不是他想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才是父皇堂堂正正的皇儿,绝不要去做什么亲王世子!
“太子真是会说笑…”
皇后的护甲几乎是控制不住扎疼了了环着的幼子。
记忆里她堆出笑拿起藕花糕亲近刚抱进坤宁殿的寡言小太子,却被他一口咬在虎口上,那双眼黢黑凶狠地盯着她。
那时她就知道,此子大了便会是这副负恩豺狼相!
皇后吃了个软钉子,撑着脸色转而与命妇们拉起家常,殿内气氛逐渐回温。
又过一巡酒,太子辞宴先退。
成青松急着去给首辅和相党同僚敬酒,却被谢慈琅轻轻抓住衣袖:
“远安,我心口有些闷得慌,可能去殿外走走?”
成青松定睛一看,妻子双颊苍白,唇色浅淡,不由紧张道:
“殿内酒气是有些污浊,绿枝,快扶着夫人。”
“奴婢省得。”绿枝连连点头,扶着谢慈琅的臂弯出了殿门。
雨下得比开宴前更大,秋夜寒凉,夜雨从抄手游廊两端如帘倾泻。
谢慈琅松开绿枝的手,身体一软,靠在廊柱上,仰脸望着头顶朱红正脊,神色茫然。
绿枝轻细地在鼎沸雨声中问:
“小姐,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忘不掉他吗?”
“一刻也未曾走出,我总忍不住…想他。”
谢慈琅闭上眼,元瑜的笑貌音容走马灯般转过脑海,他白衣抄读金刚经的样子,他挽着襻膊为灾民施粥的样子,他趴在书案上睡着的样子…
“绿枝,我后悔了,”谢慈琅轻声说,“当年,不该听父亲的。”
“小姐…”
明明是老爷当年执意让小姐接近太子,想要让谢氏更上一层楼,却在太子被废后招来陛下猜忌,满门抄斩。
“如果当初,我不听父亲的话,执意和他在一起…”
绿枝心疼地握住她冰凉的手,放在嘴边呵热:
“在奴看来,您走的每一步,已然尽力了。”
一个弱女子能在家门倾覆时绞尽脑汁活下来,甚至在嫁人后四处打点求人,只为了把她这样的奴婢们也从充妓的名单里捞出来,问心何愧?
“是啊…尽力了。”
谢慈琅失神地看着廊外雨幕,生辰宴的丝竹远远从雨中传来,宛如另一个热络华喧的世界。
而她会拼尽全力留在那个世界。
“走吧,”她挺直脊背,恢复了那副矜雅的神态:
“该去给皇姑母祝寿了。”
两人的脚步朝大殿的方向渐行渐远,将这番对话从头听到尾的安禄捧着刚取来的蓑衣站在太子身后,头低低地垂着,恨不能在地上寻条缝钻进去。
他忍不住掀眼偷看,廊外小道林枝密匝,头顶宽大的油绢伞遮去了灯笼的光,伞下太子俊美的脸半明半暗,若魔若佛。
安禄心里如同白天见了鬼夜路劈了雷,满满的不可置信!
这谢氏当年那么绝情地弃了他们殿下,心中竟是后悔莫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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