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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棋与针剂
我坐在床上,右腿的疼痛突然变得尖锐——不是伤口本身,是那种被彻底看穿后,身体自发的警报反应。药片在掌心边缘留下细微的汗渍,我将它们小心放回铝箔包装,藏进枕头夹层。这些药不能吃。
窗外阳光正好,四月的光线透过玻璃在水泥地面上切出规整的方格。但房间里的空气冷得像冰窖,沈知微留下的那句话像某种低温的实体,沉甸甸地悬在房间里。
她知道。
不是猜测,不是怀疑,是知道。她知道我在装病,知道我有任务,甚至可能知道我是警察。但她选择了……观察。
我靠着床头,闭上眼睛,将入院至今所有细节在脑中复盘。
沈知微的每一个动作:削苹果时指尖的稳定弧度,翻书时三十秒一页的精确节奏,说话时几乎没有起伏的声线。还有她的房间——太干净了,干净得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展示柜,而不是人居住的地方。
她不是普通的病人。
甚至可能不是病人。
那么她是什么?疗养院内部的监控者?周默的助手?还是……某种更复杂的身份?
下午两点,护工送来午餐。不锈钢餐盘里是糊状的营养餐和一杯橙汁。我注意到今天的橙汁颜色比昨天深——不是橙黄色,是偏红的琥珀色。
“新配方,补充维生素。”年轻护工笑着说,雀斑在鼻梁两侧跳动。
“谢谢。”我接过餐盘,等她离开。
我用指尖蘸了一点橙汁,在餐巾纸上抹开。颜色不均匀,底部有极细微的沉淀物。不是果肉纤维,是某种粉末未完全溶解。
我将橙汁倒进卫生间下水道,冲了三遍水。
午餐后是“康复活动时间”。我被轮椅推到三楼活动室,那里已经有十几个病人在进行各种活动:拼图、画画、搭积木。阳光透过大落地窗洒进来,一切都显得平静祥和。
沈知微坐在窗边的位置,面前摆着一副国际象棋。她在和自己下棋。
我推着轮椅过去。
棋盘上的局面很诡异——不是标准开局,而是一个残局:白方只剩王和两个兵,黑方有后、车、象各一,但白方正处于将军状态。
“黑方要输了。”我看着棋盘说。
沈知微没有抬头,手指移动白王:“三步之内,白方会被将死。”
“但现在是白方在将军。”
“将军不意味着优势。”她移动黑象,挡住将军路线,“有时候最激烈的进攻,恰恰是败局已定的挣扎。”
她抬起头看我,深褐色的眼睛在阳光下像两枚玻璃珠。
“会下棋吗?”
“会一点。”
“坐。”她指了指对面。
我艰难地从轮椅挪到椅子上,右腿的石膏磕到桌角,发出沉闷的响声。活动室里几个病人看过来,又漠然地移开视线。
沈知微重新摆棋。她的手很稳,每个棋子都落在方格正中央,误差不超过一毫米。
“你执白。”她说。
我移动王前兵。
接下来的十五分钟里,我们沉默地对弈。她的棋路很奇特——不是常见的进攻型或防守型,而是一种……测试型。她不停地试探我的反应:用弃子测试我是否贪心,用缓攻测试我是否急躁,用复杂的局面测试我的计算深度。
第七步,我走了一步看似平庸的象移。
沈知微的手指悬在棋子上方,停顿了三秒。
“有趣。”她说,然后走了我意料之外的马跳——那步棋会让她在两步后丢一个车,但会打开一条我从未注意到的攻击线路。
我花了整整一分钟计算后续变化。
然后我明白了。
她在教我。
用棋盘上的子力交换,教我如何在这个疗养院里进行更隐蔽的信息交换;用复杂的局面转换,教我如何在不同身份之间切换而不被察觉;甚至用那些看似无意义的弃子,教我什么时候该牺牲什么来保全更重要的东西。
第十八步,我主动送掉了自己的后。
沈知微看着棋盘,嘴角第一次露出了真实的、细小的弧度。
“你学得很快。”她说。
“老师教得好。”
她收起了那个笑容,但眼神柔和了一瞬——极其短暂的一瞬,短到可能只是光影的错觉。
“明天上午,周默会给你做第一次心理评估。”她一边收棋子一边说,“他会用标准量表和催眠。记住三点:第一,在‘童年创伤’部分要表现出抗拒但最终屈服;第二,提到母亲时要流泪,但不能崩溃;第三,当他说‘你现在很安全’时,你的瞳孔要微微放大——那是潜意识放松的信号。”
“你怎么知道这些?”
沈知微将最后一枚棋子放回棋盘格:“我观察了他三年。”
她推着轮椅送我回房间。走廊里很安静,只有轮子滚过地面的声音。在304门口,她停下脚步。
“还有一件事。”她压低声音,“今晚凌晨两点,无论听到什么,不要离开这张床。不要好奇,不要开门,不要看向窗外。”
又是周三。
“会发生什么?”
沈知微看着我,眼神很深:“疗养院每周三会进行‘深度治疗’。一些病情严重的患者会被带走去‘特别护理’,天亮前送回。”
“什么样的特别护理?”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走廊的声控灯都熄灭了。在昏暗的光线里,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能让人忘记自己是谁的护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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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十一点,我吞下了沈知微给我的“替代药片”——她说这是维生素,但我尝到了极淡的苦味,舌根有轻微的麻木感。某种神经镇定剂,剂量很低,刚好能让我保持清醒但放松。
凌晨一点五十分。
我准时睁开眼睛。
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门缝下透进来走廊夜灯的惨白微光。邻床,沈知微的呼吸声平稳绵长——她在装睡,我知道。真正睡着的人不会有这么完美的呼吸节奏。
我躺着不动,所有的感官调到最敏锐。
一点五十五分。
走廊传来脚步声。
不是一个人,是一队人。脚步沉重,夹杂着轮子滚过地面的声音。我数了数:至少六个人,两架推车。
他们在304门口停了一下。
我全身的肌肉绷紧,但控制住呼吸,保持沉睡的节奏。门上的观察窗暗了一瞬——有人在外面看。
三秒后,脚步声继续向前。
他们在307门口停了更久。我听见门锁打开的声音,极轻微的挣扎声,然后是什么东西被捂住嘴的闷哼。推车的轮子再次滚动。
他们带走了老赵。
脚步声消失在楼梯方向。
地下。
他们去了地下室。
我盯着天花板,在脑中绘制疗养院的结构图:一楼接待区和基础病房,二楼治疗室和员工区,三楼我们所在的普通病房,四楼以上是禁区。而地下……图纸上没有标注。
沈知微说的“深度治疗”是什么?
那些被带走的人,天亮前真的能回来吗?
回来之后,还是同一个人吗?
凌晨三点,脚步声再次响起。推车回来了,轮子滚过地面的声音比去时更沉重——载重增加了。
他们在307门口停留,开门,有重物被搬动的声音。门关上。
然后是304。
我的心脏在胸腔里沉稳地跳动,但掌心渗出细汗。门锁转动——
门开了。
一道手电筒的光束扫过房间,落在我脸上。我闭着眼,维持着沉睡的呼吸频率。光束停留了五秒,移开,扫向沈知微的床。
然后我听见了极其轻微的、金属碰撞的声音。
像针头从包装里取出的声音。
光束靠近沈知微的床,我看不见具体发生了什么,但听见了液体推入静脉的细微嘶声——注射器。
沈知微的呼吸节奏没有丝毫变化。
她在接受注射,而且是清醒地接受。
光束移开,门轻轻关上。脚步声远去。
又过了十分钟,沈知微的呼吸声变了——从伪装的长周期呼吸,变成了短促、压抑的喘息。
她在忍耐什么。
我睁开眼睛,在黑暗中转向她的方向。
月光不知何时从云层后露出来,透过窗帘缝隙,照在她床上。我看见沈知微蜷缩着,双手紧紧抓着被子,指关节泛白。她的身体在轻微颤抖,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
那不是表演。
她在忍受真实的痛苦。
“沈知微。”我轻声叫她的名字。
没有回应。
我挪下床,单脚跳到她床边。她的眼睛紧闭,睫毛剧烈颤动,嘴唇被咬出了血。
“沈知微,看着我。”我握住她的手,冰凉,全是汗。
她的瞳孔在眼皮下快速转动——REM睡眠期,但她是醒着的。她在幻觉里。
“知遥……”她突然发出声音,嘶哑破碎,“别跳……姐姐在这里……”
她在叫她妹妹。
我用力握紧她的手:“沈知微,醒过来。你现在在304房,我是林宴。看着我。”
她的眼睛猛地睁开。
琥珀色的瞳孔在月光下放大,里面没有焦距,只有纯粹的、动物性的恐惧。她看着我,但眼神像穿过我在看别的什么东西。
然后她哭了。
没有声音,眼泪大颗大颗地从眼角滚落,滑进鬓角。她的身体还在抖,但已经不再挣扎。
我伸手擦掉她的眼泪,指尖碰到她皮肤的温度——烫得惊人。
她在发烧。
“药……”她终于发出声音,很轻,“抽屉……蓝色盒子……”
我在她床头柜抽屉里找到了那个蓝色金属盒。打开,里面是几支预充式注射器和两排药片。注射器标签上写着复杂的化学式,药片没有任何标识。
“哪一支?”我问。
她艰难地抬起手指,指向最左边那支透明的。
我撕开包装,找到她手臂上的静脉。她的皮肤很薄,血管清晰可见,但周围有密集的针孔痕迹——长期注射的痕迹。
针头刺入,推药。
她的颤抖逐渐平息,呼吸慢慢平稳。但眼神依旧空洞,像灵魂被抽走了一部分。
我把她抱回床上——她很轻,轻得像只剩一副骨架。盖好被子,我坐在床边,看着她苍白的脸。
月光移动,照亮她眼角那颗极淡的泪痣。
“你每周三都这样?”我问。
沈知微闭上眼睛,过了很久才回答:“周默给我注射‘记忆诱发剂’。他说要‘治疗’我的情感淡漠症,让我重新体验……某些情绪。”
“你妹妹的情绪?”
她没有回答,但睫毛颤动了一下。
“为什么不反抗?”
这次她沉默了更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她才开口,声音轻得像随时会碎掉:
“因为只有注射之后,我才能看见她。”她的眼泪又流出来,“哪怕只是幻觉……至少我能看见她。”
我握住她的手,没有松开。
窗外,天色开始泛白。
新的一天要开始了。
而我知道,在这个阳光即将照进来的黎明,我和沈知微之间,有什么东西已经改变了。
不是同情,不是联盟。
是一种更复杂的、在黑暗与疼痛中滋生的东西。
她翻了个身,背对着我,肩膀仍在轻微颤抖。
我回到自己床上,躺下,看着天花板。
手心里还残留着她眼泪的温度。
烫的。
像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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