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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习与秘密
周一早晨的教室弥漫着周末未尽的气息。林夏照例提前十分钟到校,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桌面上的“江野专属”四个字经过周末两天的沉淀,依然刺眼。他用湿抹布擦过一遍,刻痕里的红墨水淡了些,但痕迹是抹不掉的。
早读课刚开始五分钟,后门被推开。江野带着一身晨跑的汗气走进来,没回自己座位,径直走到林夏桌旁。全班的目光像被磁铁吸引,齐刷刷转向最后一排。
江野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啪”一声拍在桌上。
厚度很可观。
“一周三次,一次两小时,四百块。”江野的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让前后三排听见,“现结。”
林夏的脸瞬间涨红,像被人扇了一巴掌。他低头盯着那个信封,手指在桌下绞紧校服裤缝:“我不要。”
“不是施舍。”江野俯身,凑近他耳朵。温热的呼吸拂过林夏颈侧,带着薄荷味牙膏的清凉,“是交易。我成绩再下滑,我妈会杀了我。”
林夏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汗味,混着洗衣液的味道,心跳莫名乱了一拍。他想往后躲,后背却抵上了冰冷的墙壁。
“江野,你……”他声音发抖。
“互帮互助。”江野直起身,嘴角勾着笑,“林同学年级第三,教我这种差生绰绰有余。”
周围已经有窃窃私语。有人小声说“野哥疯了”,有人猜测“转学生什么来头”。林夏耳尖通红,恨不得钻到桌子底下。
就在这时,班主任老刘夹着教案走进教室。看见江野站在林夏桌旁,又看见桌上那沓显眼的现金,眉头立刻皱成川字。
“江野!”老刘快步走过来,“干什么呢?”
江野耸耸肩,一脸无辜:“老师,我请林夏同学给我补课,付酬劳,不犯校规吧?”
老刘看看那沓钱,又看看林夏惨白的脸:“胡闹!同学之间互相帮助是应该的,怎么能收钱?”
“那不行。”江野认真道,“林夏同学时间宝贵,我不能白占便宜。”
林夏终于抬头,嘴唇动了动,声音轻得像蚊子:“刘老师,我……”
老刘叹了口气。他知道江野的家庭背景,也知道这孩子执拗起来谁都拦不住。他看了看林夏——这孩子转学一周,永远穿着那两件洗得发白的衣服,午饭永远是最便宜的套餐。那双总是低垂的眼睛里,藏着超出年龄的疲惫。
“林夏,你自己决定。”老刘最终说,“但记住,学习是第一位的。”
江野趁老刘转身走向讲台,飞快地把信封塞进林夏桌肚。指尖碰到林夏的手背,一触即分。
“成交。”他低声说,然后回到自己前排的座位。
林夏盯着桌肚里那个鼓鼓囊囊的信封,手指在发抖。四千块。他母亲一周的透析费加药费,差不多就是这个数。他需要钱,太需要了。可这钱烫手。
整整一上午的课,林夏都没听进去。那沓钱像块烧红的炭,在他意识里灼烧。课间时,他偷偷打开信封看了一眼——崭新的一百元钞票,四十张,用银行捆扎带扎得整整齐齐。
江野连现金都准备得这么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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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下午两点,林夏按着江野给的地址,找到市中心那栋高档公寓楼。仰头望去,玻璃幕墙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楼顶似乎隐在云层里。他攥紧书包带子,手心全是汗。
门卫核实身份后放行。电梯直通顶层,开门就是入户玄关。林夏踏出电梯时,差点被水晶吊灯晃瞎眼。整个客厅大得能打篮球,落地窗外是整个城市的全景。空气里有淡淡的香薰味道,像某种昂贵的木头。
“你就是林夏?”
声音从沙发方向传来。林夏转头,看见一位穿着墨绿色旗袍的女人坐在那里,手里端着骨瓷茶杯。她看起来四十出头,保养得极好,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眉眼和江野有七分相似,但眼神更锐利,像能穿透人心。
“阿姨好。”林夏局促地点头。
苏晴放下茶杯,优雅地站起身,走到林夏面前。她的目光像尺子,一寸寸量过林夏全身上下——洗得发白的T恤,磨边的牛仔裤,刷得发白的帆布鞋。最后定格在他脸上。
“看着挺乖。”她微笑,笑意却没到眼底,“小野说你成绩很好。”
林夏不知道怎么接话,只能又点头。
“补课在书房。”苏晴示意保姆带路,“我儿子脾气不好,你多担待。”
这句话听起来客气,但林夏听出了弦外之音——他在麻烦别人,要识相。
书房比林夏家整个出租屋还大。两面墙是顶天立地的书架,摆满了精装书。江野坐在红木书桌前打游戏,看见林夏进来,随手关了屏幕。
“挺准时。”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
林夏坐下,从书包里掏出准备好的教材和习题册。他昨晚备课到凌晨一点,把江野最近几次月考的错题全部分类整理,做了详细的解析。
“我们从函数开始。”林夏翻开笔记本,声音还有些紧绷,“你上次月考在这一块失分最多。”
江野单手托腮,另一只手转着笔,眼睛却盯着林夏的侧脸。阳光从落地窗斜射进来,在林夏睫毛上投下细密的阴影。他讲题时很专注,嘴唇一张一合,声音温和但条理清晰。
“所以这道题的关键是找到对称轴。”林夏在草稿纸上画图,“你看,这里……”
“不懂。”江野打断。
林夏愣了下:“哪里不懂?”
“都不懂。”江野凑近些,几乎贴到林夏脸侧,“你再讲一遍。”
林夏深吸一口气,放慢语速又讲了一遍。江野还是摇头。第三遍时,林夏的耐心终于耗尽,用笔轻轻敲了下江野的脑袋:“你笨吗?这么基础的题。”
话出口他就后悔了。但江野没生气,反而笑出声。
“你终于不装了。”他抓住林夏的手腕,不让他缩回去,“平时在教室那副低眉顺眼的样子,看得我难受。”
林夏想抽回手,江野不放。两人僵持着,林夏能感觉到江野掌心的温度,和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
“松开。”他低声说。
“不松。”江野挑眉,“除非你答应我,以后在我面前不用装。”
林夏咬了下嘴唇,最终妥协:“……好。”
江野这才松手。林夏继续讲题,但耳朵尖一直红着,像熟透的樱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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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小时补课结束,江野送林夏下楼。电梯里,林夏一直盯着跳动的数字,不敢看江野。
“我送你到小区门口。”江野说。
“不用。”林夏立刻拒绝,“我自己走。”
江野没坚持,但等林夏走出单元门后,他悄悄跟了上去。果然,林夏没走正门,而是拐向小区后侧的小门。江野隔着一段距离,看见林夏从背包里掏出一件黄马甲套上——是外卖平台的制服。
江野跟了一路,看着林夏骑上一辆破旧电动车,汇入车流。他拦了辆出租车,让司机跟上。
电动车停在一家炸鸡店门口。林夏锁好车,快步走进店里。透过玻璃窗,江野看见他换上工作服,戴上帽子和口罩,开始在后厨忙碌。炸鸡的油烟气隔着玻璃都能闻到。
江野在对面便利店买了瓶水,坐在窗边等了三个小时。晚上八点,林夏送完一单回来,正要接下一单时,手机响了。他看了眼屏幕,愣住了。
来电显示是江野。
林夏犹豫了几秒,接起来:“喂?”
“我要点外卖。”江野的声音从听筒传来,“你家店最贵的套餐,送到这个地址。”
他报出一串地址——就是下午那个小区,江野家的门牌号。
林夏握着手机的手指收紧:“江野,你……”
“半小时内送到,不然差评。”江野说完就挂了。
林夏站在炸鸡店门口,夜风吹得他打了个寒颤。他知道江野在耍他,但他不能冒差评的风险——一个差评扣五十块,他送五单才能赚回来。
半小时后,林夏提着炸鸡套餐,站在江野家门口。按门铃时,他的手在抖。
门开了。江野穿着睡衣,头发还湿着,像是刚洗完澡。他看着林夏手里的外卖袋,笑了:“进来一起吃?”
林夏摇头,把袋子递过去:“一共七十八,现金还是扫码?”
江野没接袋子,而是突然伸手,夺过了林夏的手机。林夏想抢回来,江野已经解锁了屏幕——密码是简单的四个零。
手机桌面很干净,只有几个必要的APP。江野点开日历,看见密密麻麻的标注:
6:00-8:00 早餐店
14:00-16:00 江野家补课
17:00-23:00 炸鸡店
周三、五晚 20:00-21:30 启航补习班
周六全天五金店搬货
每一天,从早上六点到晚上十一点,排得满满当当。
江野盯着屏幕看了很久,久到林夏以为他会说些什么刻薄的话。但他只是把手机递回来,声音很平静:
“我给你找个家教工作,教初中生,一小时三百,比炸鸡店轻松。”
林夏接过手机,眼睛突然红了:“为什么?”
“因为我闲得慌。”江野转身进屋,留下门开着,“进来,炸鸡凉了。”
林夏站在门口,夜风吹得他眼眶发涩。最终,他还是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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炸鸡吃了一半,林夏的手机响了。是医院打来的。他接起来,听了两句,脸色瞬间惨白。
“我马上到。”他挂断电话,抓起书包就往外冲。
江野拉住他:“怎么了?”
“我妈……”林夏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透析并发症,在医院抢救。”
他甩开江野的手,冲进电梯。江野愣了两秒,抓起车钥匙跟了上去。
深夜的街道空旷,江野一路飙车赶到医院。在急诊室外的走廊里,他找到了林夏。少年蹲在墙角,头深深埋进膝盖,肩膀在剧烈颤抖。旁边长椅上坐着个中年医生,正在说话:
“早就说凑钱换肾,你们家属怎么想的?透析只是维持,治标不治本。再拖下去……”
“多少钱?”林夏抬起头,眼睛通红。
“手术加后期抗排异,至少三十万。”医生说,“这还不算找到肾源要等多久。”
林夏又低下头,不说话了。医生叹了口气,起身离开。
江野走到林夏身边,递过去一杯刚从自动贩卖机买的热奶茶。塑料杯的温度透过掌心,在这个夏夜里显得格外温暖。
林夏没接,只是抬头看他,眼神空洞:“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我手机有定位共享。”江野蹲下来,和他平视,“下午趁你不注意开的。”
这算是侵犯隐私,但林夏没力气追究。他接过奶茶,握在手里,却不喝。
两人就这样在走廊里坐着,从深夜坐到天色微明。医院的白炽灯二十四小时亮着,照得人脸惨白。偶尔有护士推着仪器车经过,轮子摩擦地面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凌晨四点,林夏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像自言自语:
“我爸是尿毒症走的。查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期,治不好了。但他想活,听人说有个偏方能治,把家里房子卖了,又借了高利贷,一共六十万。”
江野没说话,静静听着。
“钱花光了,人也没了。债主找上门,我妈被逼得差点跳楼。”林夏盯着手中的奶茶,杯壁已经凝结了一层水珠,“后来我妈也查出来肾病,遗传的。医生说我也迟早会得,只是时间问题。”
他说得很平静,像在讲别人的故事。但握着杯子的手在抖,抖得奶茶都洒了出来。
江野伸手,覆在他手背上。少年的手很凉,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
“会好的。”江野说,声音哑得厉害。
林夏摇头,眼泪终于掉下来,砸在两人交叠的手上:“不会了。我爸走的时候我就知道,不会了。”
他把头靠在江野肩上,疲惫得像一戳就破的气球。江野身体僵了一瞬,然后放松下来,任由他靠着。
走廊尽头的窗户透进晨光,天快亮了。清洁工推着拖把经过,看了他们一眼,没说什么。
林夏在江野肩上睡着了,呼吸很轻。江野保持这个姿势一动不动,直到半边身子都麻了。他看着窗外逐渐亮起来的天空,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有些人的夏天,从来就没有蝉鸣。
只有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和永远还不完的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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