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骄阳俯首

　　空气里的闷热仿佛被他们一前一后的脚步踏碎了些。范茸推着那辆不时发出“嘎吱”声响的自行车，走在前面半步。江驰沉默地跟着，怀里那份陌生的暖意似乎还未完全散去，手臂上被背包带勒过的感觉隐隐约约。
　　“我说，你这人还挺够意思的。”范茸忽然转过头，额前那缕被汗浸湿的头发随着动作晃了晃，他脸上那点黑灰的油污还没擦干净，在夕阳下有点滑稽，“刚才谢了啊。”
　　江驰没应声，只是目光掠过他沾满油污的校服袖口。他习惯了沉默，也习惯了用沉默筑起高墙，阻挡一切或好奇或恶意的试探。他在等，等范茸像其他人一样，在得不到回应后露出无趣或恼怒的表情。
　　但范茸只是无所谓地转回头，自顾自地继续说：“哎，你是不知道，我这车跟了我三年，除了铃不响哪儿都响，掉链子更是家常便饭。我妈说了，等我考上大学，第一件事就是把它卖给收废铁的……”
　　他的声音清亮，语速有点快，像夏日溪涧里跳跃的水花，没有特定方向，只是欢快地流淌。抱怨车子，吐槽食堂今天土豆丝里吃出了橡皮筋，又说到数学老师的新发型像顶了个鸟窝。
　　江驰听着，一种极其怪异的感觉浮上心头。这些琐碎的、毫无意义的日常，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在他眼前上演。他本该觉得吵闹，觉得厌烦，但奇怪的是，并没有。范茸的语气里没有刻意的讨好，也没有小心翼翼的刺探，他好像……真的只是在跟一个同行的人随口分享他的世界。
　　这比直接的恶意更让江驰无所适从。
　　走到街角，果然有个简陋的修车摊。一个老师傅正坐在马扎上听收音机。
　　“张伯！救命啊！”范茸熟门熟路地把车推过去，语气夸张，“老伙计又罢工了！”
　　老师傅笑骂了一句，起身过来查看。
　　范茸松了口气似的，转身跑到旁边的杂货店冰柜，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零钱，很快拿着两瓶橙色的汽水回来。瓶壁上瞬间凝结起一层细密的水珠，在夕阳下闪着光。
　　“喏，”他把一瓶直接塞到江驰手里，冰凉的触感激得江驰指尖微微一缩，“修车钱省了，请你喝！”
　　江驰垂眼看着那瓶鲜艳的汽水。糖分、色素、碳酸……他很少接触这些东西。他应该拒绝。范茸已经用牙咬开瓶盖，仰头灌了一大口，满足地叹了口气，喉结滚动着。然后他看向江驰，眼睛因为冰爽微微眯起：“快喝啊，等会儿就不冰了。”
　　他的眼神太坦荡了，坦荡到让任何推拒都显得矫情。
　　江驰沉默地拧开瓶盖，迟疑地喝了一小口。过分甜腻的味道带着强烈的气泡感炸开在口腔，一路凉到胃里。是一种……很有攻击性的味道，像范茸这个人一样，不由分说。
　　修车并没花太多时间。范茸付了钱，又跟老师傅插科打诨了两句，这才推起车。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更长，交汇在斑驳的水泥地上。
　　到了一个岔路口，范茸一只脚蹬上脚踏板，准备骑上去。江驰站在原地，准备看着他离开，然后独自走完剩下那段熟悉的、灰暗的归途。
　　就在这时，范茸却突然单脚支地，停了下来。他回过头，傍晚的风吹起他柔软的发梢，他的表情在逆光中有些模糊，但声音依旧清晰：
　　“欸，江驰，”他叫了他的名字，那么自然，仿佛已经叫过无数遍，“明天早上七点二十，我在这个路口等你呗？我这破车指不定半路又闹脾气，一起走有个照应。”
　　江驰的心脏，几不可查地漏跳了一拍。
　　他知道。他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是谁。
　　不是“那个同学”，而是“江驰”。是那个流言中心，人人避之不及的“杀人犯的儿子”。
　　可他的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探究，甚至连一丝同情都找不到。只有纯粹的、理所当然的“一起上学”的邀请。
　　江驰喉结滚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音节。
　　范茸好像也不需要他的回答，只是笑着挥挥手，用力一蹬，骑着那辆哐当作响的自行车融入了车流。那抹身影和那些色彩鲜艳的贴纸，很快消失在街角。
　　周遭瞬间安静下来。
　　熟悉的、令人安心的寂静重新包裹上来，但这一次，江驰却觉得这寂静有些空洞，甚至……刺耳。他低头，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汽水瓶已经不冰了，只留下湿漉漉的水渍。
　　而在他右手拇指的指腹上，不知何时，粘上了一小片亮晶晶的东西——是从范茸那个花里胡哨的背包上蹭下来的，一片蓝色的、星星形状的贴纸碎屑。
　　它那么小，却在他的视野里无限放大，折射着这个城市最后一点天光，刺眼得让他几乎想要立刻把它擦掉。
　　但他没有。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
　　为什么……不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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