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道两世

　　天水镇枕水而居，少地多泽，坐落在两巷泽山深处，镇外一条心愿河是此地一绝。

　　河水如匹碧色锦缎，柔婉地缠过镇子的腰际，自东向西漫过八公里川道。两岸田埂上，新插的秧苗沾着晨露，在天光里漾出嫩生生的绿意。偶有白鹭低掠而过，翅尖擦着水面，惊起圈圈细碎涟漪，悠悠荡向远处。

　　镇口老槐树虬根盘错，苍劲枝桠撑开如盖浓荫，遮了半条青石板路。树下常有老者摇着蒲扇对弈，棋子落盘的脆响，混着田埂间此起彼伏的蛙鸣，被带着麦香的风裹着，漫过整个镇子。

　　若不是有邪祟，这里该是人间顶好的隐居地。

　　“云玄仙君，邪祟便在心愿河底。”祁氏弟子躬身行礼，语气恭谨。

　　“御剑去河心探查，量力而行，切勿逞强。”

　　“是，仙君。”

　　祁君尧颔首，转而引着身后人，行至不远处的茶楼。他侧过头，声音放得极轻：‘子衍，在这里等我，可好？’

　　那人应声，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袖口，眉眼温和：‘万事小心，务必平安回来。’

　　‘嗯。’祁君尧应下，抬手布下一道淡金色结界，将人稳妥护在其中，这才转身踏剑，化作一道流光，朝着心愿河心疾驰而去。

　　心愿河上空，祁氏弟子已与邪祟缠斗正酣。方才还澄澈见底的河水，此刻被滚滚黑气裹挟，怨毒之气翻涌着直冲云霄，腥臭得令人作呕。

　　“玄冰之气，冻结万物！妖魔遇之，化归虚无！”

　　祁君尧一声清喝，长剑破空，凛冽剑气裹挟着霜雪寒意，直劈河面黑气最浓处。

　　“祁君尧！”

　　一声怒叱陡然从河底炸响，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却又掺着几分刚睡醒的沙哑，恼意几乎要溢出来。

　　灵气与戾气轰然相撞，狂暴的余波四下席卷，幸而战前早已疏散了镇中百姓，才未伤及无辜。

　　河底传来一声极不耐烦的冷哼，下一瞬，一道玄色身影破空而出，稳稳立在河心上空，与祁君尧遥遥相对。

　　来人身着墨色长袍，面容俊朗夺目，一双眼瞳却染着浓重的烦躁，看向祁君尧时，眉峰几乎拧成了疙瘩。

　　“你还让不让鬼好好睡个觉了？”

　　祁君尧眸色微凝，心头掠过一丝讶异。当年鬼魔大战之后，确有一批鬼自愿留下镇守各地邪祟封印，只是他从未想过，在此地镇守的会是苏落。

　　浮光宗苏家小公子，与祁家同列六大世家。上头有两位兄长护着，他自小天赋卓绝，性子更是明朗跳脱，是宗门里最耀眼的一抹亮色。可谁能料到，这样一个天之骄子，竟在十岁那年遭仇家暗算殒命。再相见时，已是鬼魔大战的战场上，他一身血污，却仍是那副桀骜模样。

　　苏家与他们都以为，他早已随苍雾浊水一同被封印，却不想，他竟选择了在此地镇守邪祟。

　　只是……听着这话，祁君尧竟一时无言。

　　睡觉？

　　睡觉都能与祁氏弟子打得有来有回、丝毫不落下风，这该说是心大到离谱，还是天赋实在妖孽？

　　“你镇守的邪祟，出逃伤人了。”祁君尧压下心绪，沉声道。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苏落梗着脖子反驳，双臂抱在胸前，脑袋扭向一边，摆明了不想搭理他，“我布下的封印纹丝没动，少冤枉鬼！”

　　哼，别以为他不知道，祁君尧这小子就是想诓他出手白干活！

　　祁君尧也不与他绕弯子，径直道：“自前日起，镇外河道接连有船只失踪损毁，此事定与你镇压的邪祟脱不了干系。就算不是你失职，你也该知道是何人所为，对吧？”

　　“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苏落扭过头，眉梢一挑，眼底漾起几分狡黠笑意，“就算知道，凭什么告诉你？当年你们修士，不是喊着要斩尽杀绝，将我们这些鬼一并肃清吗？怎么，如今倒是想要求鬼办事了？”

　　他往前凑了凑，语气带着几分戏谑：“也不是不行，你求我啊。祁君尧，你求我一声，我就把知道的都告诉你，如何？”

　　“你！你怎可如此！”祁家小辈顿时气得涨红了脸，自家仙君何等清风霁月，岂能受这等屈辱！

　　祁君尧指尖微微收紧，指节泛白，沉默不语。

　　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子衍和我一起来了。”

　　“烬离哥哥来了？！”

　　苏落浑身一震，方才的散漫戏谑瞬间消失殆尽，一双眸子亮得惊人。但他很快冷静下来，狐疑地打量着祁君尧毫无波澜的脸，心头飞速盘算。

　　他自然知晓，前几日怨气异动，是因为烬离哥哥醒了。可他万万没想到，竟能这么快见到人。

　　苏落抿了抿唇，神色郑重了几分：“行。不过你若敢骗我……”他扬了扬下巴，眼底闪过一丝狡黠的狠厉，“我定要你尝尝，欺骗一只鬼的代价。”

　　茶楼

　　茶楼临窗的位置，空桑烬离静坐着。一袭红衣似燃着的霞，白绫覆眼，墨色青丝混着绫角的余白，被穿堂风拂得轻扬。他素手执杯，指尖抵着温润的瓷壁，垂眸浅酌的模样，宛如一幅工笔细描的古画，眉眼间的清寂与艳色相融，美得挑不出半分瑕疵。

　　‘烬离哥哥。’

　　苏落推门而入，一眼便撞进这幅光景里，声音不自觉放轻，又浸着难掩的雀跃。

　　怨气微微波动的刹那，空桑烬离循着方向转头，唇角漾开一抹浅淡的笑意。

　　他以怨气传音‘你好。’

　　‘烬离哥哥，你想听到声音吗？’苏落快步走近，眼底亮得惊人，‘哥哥的半魂一魄，一直寄存在我这里，我这就还给你。’

　　空桑烬离微微颔首，笑意又深了几分。

　　“我要帮哥哥恢复听觉，祁君尧，你在这里替我和哥哥护法。”苏落扬起下巴，语气带着几分小傲娇，眼底却满是藏不住的开心——他终于能再和烬离哥哥这样亲近了。

　　祁君尧抿了抿唇，低声应了句“嗯”，转身便守在了茶楼门外，将所有喧嚣隔绝在外。

　　苏落轻轻牵起空桑烬离的手，闭上双眼。霎时，两人身下亮起幽幽的阵法纹路，淡金色的灵光裹着浅黑色的怨气，交织缠绕。他将心底珍藏多年的半魂一魄，顺着相触的掌心，缓缓渡入空桑烬离体内，与他残存的魂识相融。

　　一缕清浅的魂力归位，空桑烬离的神魂，自此补全了一魂二魄。

　　风穿过窗棂的簌簌声，檐下鸟鸣的清脆声，远处河水潺潺的流动声，檐角水滴坠地的轻响，门外祁氏弟子偶尔的低语声，还有身侧两人平稳的呼吸声……无数细碎的声响，争先恐后地涌入耳中。

　　灵气与怨气交织着散开，化作一句带着雀跃的询问‘你们可以说说话吗？’

　　“烬离哥哥。”

　　近在咫尺的声音，像山涧溪水淌过卵石，叮咚清脆，带着少年人独有的澄澈热烈，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听着这声音，仿佛能看见他眼里闪烁的、比星辰还亮的光，暖意顺着耳膜，漫进了心底。

　　“子衍。”

　　另一道声音自门外传来，清冽如深林寒涧的冰棱，吐字利落得像碎冰撞石，没有半分多余的尾音。那声音带着穿透喧嚣的冷意，落在耳里，却又像风卷着霜花擦过耳畔，清清凉凉的，格外清晰。

　　你们的声音真好听。空桑烬离弯起眉眼，笑意温柔，以后，不要再用灵气或怨气传音了，我想多听听你们的声音。

　　“嗯嗯！”苏落用力点头，欣喜之余，又藏着几分小小的失落，“烬离哥哥，你的部分记忆，会在夜里入梦时慢慢回笼。不管是好是坏，都已经过去了。”他顿了顿，又急忙补充，“还有，等哥哥三魂七魄尽数归位、恢复如初，我们一定会再相见的！我现在要带着镇压的邪鬼去幽都，烬离哥哥，你一定要想我啊！”

　　‘嗯，会的。’

　　苏落转身看向门外的祁君尧，神色倏然变得郑重：“云玄仙君，此前伤人性命的，是鬼魔一族余孽，不过已经被我解决了。但你们仍要多加提防，鬼魔的图谋不明，千万不能让他们知晓烬离哥哥已经醒转的消息。”

　　他深深看了一眼窗内的红衣身影，字字恳切：“待烬离哥哥三魂七魄彻底融合之日，便是我们再会之时。这段时日，还请仙君务必护好烬离哥哥。”

　　祁君尧望着窗棂上映出的那抹红影，眸光沉敛，一字一句道：“会的。”

　　晚霞熔金，淌过天际，落进心愿河里，漾得满河波光都暖融融的。镇子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炊烟袅袅升起，混着晚风吹来的笑语声，给这幅本就秀美的水乡画卷，添了几分烟火暖意。

　　“五行之中，木主目。水上星海的云林星稠木最为盛茂，苏落说，那里或许有你的半魂一魄。”祁君尧的声音清冽，却比往日柔和几分，“兄长已经给你弟弟递了请帖，不日他便会来雨巷泽。”

　　‘是吗？’ 空桑烬离指尖轻轻摩挲着茶杯边缘，笑意浅浅，‘你能同我说说，我的弟弟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嗯。”祁君尧的目光落在他覆着白绫的眼上，语气不自觉放柔，“他与你是双胞胎，名唤寻，字九辞。二十一岁之前，他性子明媚得像檐角的骄阳，热烈又真挚。”

　　‘听着，倒是个小傲娇。’

　　“确是个傲娇。”祁君尧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当年，除了你，没人能管得住他。”

　　空桑烬离闻言，忍不住弯起眉眼。他轻轻牵住祁君尧的衣袖，借着力道站起身：‘走，我们去外面转转。不然，以后还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能再感觉这般光景。’

　　看着他眉眼弯弯、笑意灿烂的模样，听着他侧耳捕捉周遭人声笑语的专注神态，祁君尧心头微动，恍惚间，竟与百年前的那一幕重重叠在了一起。

　　那是他第一次违逆父亲的命令，孤身一人去到苍雾浊水，去见空桑烬离。

　　彼时，那人一身素白长衫，静立在紫藤花树下。落英簌簌，沾了他满身衣袂，美得像一幅不似人间的幻景。

　　相见的两人，谁都没有先开口，只静静站着，便自成一幅隽永的画卷。

　　最后，还是空桑烬离率先打破了沉寂。他抬眸看他，眼神平静得近乎淡漠：“你该知道，我是不可能停手的。所以，不必来劝我。”

　　“哪怕你会败？”祁君尧的声音发紧，连带着指尖都在微微颤抖，“哪怕失败之后，会……会陨落？”

　　“不会败的。”空桑烬离轻轻唤他的字，语气笃定，“阿瑾，从我知晓那件事开始，我已经谋划了整整十几年。十几年的筹谋，岂会轻易落空。”

　　祁君尧素来冷寂的脸上，终于裂开了一丝裂痕。他怔怔地看着眼前人，连声音都带上了几分难以置信的颤抖：“子衍……”

　　“阿瑾。”空桑烬离打断他，目光沉沉，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我只要结果。”

　　祁君尧喉结滚动，艰涩地重复了一遍，带着最后一丝希冀：“……哪怕是陨落？”

　　空桑烬离回望他，眼神里没有半分犹豫。

　　“哪怕是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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