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风缓迟

作者:睡眠资深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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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谈心


      陈家人离开后,屋子里骤然安静下来。先前火锅蒸腾的热闹气息还未完全散去,空气中仍漂浮着牛油与菌菇混合的香气。

      母亲林静关好门,走到女儿身边,伸手将许劲禾颊边一缕被暖气烘得微乱的头发别到耳后,动作轻柔如常。客厅顶灯的光线倾泻下来,在她眼睑下投出淡淡的阴影,那是长期操劳与近日心绪起伏留下的痕迹,但此刻,那双总是温婉含笑的眼睛里,却闪烁着一种许劲禾许久未见的、带着希冀的光亮。

      “累了吧?”林静的声音比平时更低柔些,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去换身舒服衣服,妈妈给你热杯牛奶。”

      许劲禾点点头,沉默地走回自己房间。关上门,换着衣服,脑海里像过电影般闪回今晚的片段:陈叔叔系着围裙的笑容,陈迟淡漠的侧影,陈安宁审视的目光,火锅氤氲热气后母亲略带紧张却盈满幸福的脸。

      换上在家常穿的旧棉质睡后,柔软的布料贴着皮肤,给她带来些许熟悉的慰藉。书桌上,父亲的照片在台灯暖黄的光晕里静静望着她,眼神睿智而温和,仿佛在问:“小禾,你怎么看?”

      许劲禾用指尖轻轻拂过相框玻璃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没有回答。

      厨房亮着灯,玻璃门内透出温暖的鹅黄色光晕。她走过去,看见林静背对着她,正站在灶台前,用小锅热着牛奶。厨房窗户上同样结了一层白蒙蒙的水汽,窗外是沉沉的夜幕和远处居民楼星星点点的灯火,像无数沉默的眼睛。

      牛奶的醇香渐渐弥漫开来,混合着尚未散尽的饭菜气息,构成一种复杂而居家的味道。林静关了火,将牛奶倒入印有向日葵图案的马克杯里,一转身,看见倚在厨房门边的女儿。

      “站这儿干嘛?过来,慢慢喝,小心烫。”她把杯子放在餐桌上,自己也在旁边坐下。

      许劲禾走过去,在母亲对面坐下。温热的杯子捂在掌心,热度透过陶瓷传递过来,很踏实。她小口啜饮着,牛奶滑入胃里,带来暖意。

      林静双手交握着放在桌上,指尖无意识地相互摩挲着。她看着女儿低垂的睫毛,沉默了片刻,终于轻声开口:“劲禾……今天见了陈叔叔他们,你觉得……怎么样?”

      来了。许劲禾握着杯子的手稍稍收紧。她抬起眼,迎上母亲的目光。那目光里有期待,有忐忑,有渴望被认可的迫切,还有一种深藏其下的、小心翼翼的祈求——祈求女儿不要否定她好不容易重新燃起的对幸福的向往。

      她脑海中原本已经涌起无数分析,像严谨的化学方程式般罗列开来:

      陈建明(陈叔叔),四十六岁,建文娱乐公司董事长。经济条件优越,社会地位稳固。初步观察,对母亲体贴,愿意分担家务,态度真诚。加分项。但携有子女两名:长子陈迟,性格孤僻冷漠,可能存在情感沟通障碍或心理壁垒;幼女陈安宁,娇生惯养,自我中心,潜在人际冲突风险极高。家庭结构复杂,重组后关系调和难度预估为中等偏上。母亲林静,四十四岁,高中美术教师,性情温婉善良,情感需求长期被压抑,易因感动而产生情感依赖。交往时长仅半年,情感基础有待时间验证。

      这些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分析,在她舌尖打转,几乎要脱口而出。像父亲曾经教她分析实验数据那样,客观,理性,条分缕析。

      可是,当她看到母亲眼中那簇小心翼翼的火苗,看到她因紧张而微微抿起的嘴唇,看到她眼角细细的纹路里盛着的、混合着中年孤独与新生渴望的复杂情绪时,那些冰冷的分析,忽然就哽在了喉咙深处,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想起了父亲刚走的那几年,母亲是如何一边忍着悲痛,一边强打精神照顾她、工作、撑起这个家的。她想起无数个深夜,醒来时看见母亲房间的灯还亮着,要么是在批改作业,要么只是坐在窗前发呆,背影单薄而寂寥。她想起母亲手指上常年洗不掉的、淡淡的颜料痕迹,那是她除了教学外,为数不多的、属于自己的寄托。

      母亲才四十四岁。她值得有人对她好,值得在深秋的夜晚有人为她热一杯牛奶,值得在疲惫的时候有个肩膀可以依靠。

      那些关于风险、关于复杂、关于冷静权衡的念头,在母亲此刻的期待面前,忽然显得那么自私,那么不合时宜。

      许劲禾垂下眼帘,又喝了一口牛奶。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她感到一种轻微的、自我妥协的松动。再抬头时,她脸上已换上了一个尽量显得轻松自然的微笑,尽管她自己知道,这笑容可能有些僵硬。

      “妈,”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比想象中平稳,“我觉得……陈叔叔人看起来,还挺好的。”

      她用了“看起来”和“还挺好”这样留有余地的词,但听在林静耳中,却无异于一种认可。林静的眼睛倏然亮了起来,像是阴霾天空突然透进一缕阳光,整个人都松弛了不少,肩膀微微下沉,一直紧握的双手也松开了。

      “是吧?”林静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轻快,甚至有点像小女孩得到肯定后的雀跃,“我也觉得他……人很实在,也懂得心疼人。你别看他是个公司老板,其实没什么架子,心挺细的。上次我感冒,他还特意熬了姜汤送到学校来……”

      林静开始絮絮地说起一些日常琐事,语气温柔而满足。许劲禾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描摹着杯子上向日葵花瓣的轮廓。她能感觉到母亲的快乐,那是真实的、鲜活的,像干涸太久的土地终于迎来春雨。

      “……所以,劲禾,”林静的话锋在铺垫了许多细节后,终于转向了核心,她的声音又低了下去,带着试探,“陈叔叔他……前几天,正式跟我提了……关于我们以后的事。他说,如果我们都觉得合适,是不是可以考虑……把手续办了,然后……住到一起?这样彼此有个照应,你和安宁、小迟他们,也能早点熟悉起来,像一家人一样。”

      “哐当”一声轻响,是许劲禾的马克杯底不小心碰在了桌面上。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住到一起”、“像一家人一样”这些词,如此直白而具体地从母亲口中说出来,还是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她刚刚平复些许的心湖,再次激起涟漪。

      太快了。这是她脑海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从认识到现在,满打满算不过半年多。半年,对于一段需要涉及两个家庭、三个青春期孩子重组的婚姻来说,实在太短了。短到她还没来得及完全消化这个人的存在,短到她对陈迟和陈安宁的了解仅限于一顿尴尬的晚饭,短到她对母亲和陈叔叔的感情基础是否足够抵御未来可能的风浪,毫无把握。

      “妈,”许劲禾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会不会……有点快?你们才认识半年。而且,陈叔叔那边……还有陈迟和陈安宁。”她顿了顿,终究还是说出了那个更现实的顾虑,“我和他们……今天你也看到了,不算熟。住到一起,朝夕相处,可能需要更多时间适应。”

      林静眼中的光芒微微黯淡了些许。她抿了抿唇,手指又不自觉地绞在了一起。“我也知道……是有点快。”她轻声说,目光落在桌面上,“可是劲禾,妈妈这个年纪了,有时候……感觉时间过得好快,也有点害怕再拖下去。陈叔叔他说,他是认真的,不想再浪费时间。他也跟他孩子们谈过,小迟没什么意见,安宁……虽然有点小性子,但他会好好引导。他说,只要我们大人坚定,孩子们总能慢慢磨合的。”

      许劲禾看着母亲脸上那抹因为自己质疑而泛起的淡淡失落,心里一阵揪紧。她忽然意识到,母亲或许比她想象的更需要这份情感归宿,更需要一个确切的承诺来对抗中年往后愈发清晰的孤独感。她的谨慎,在母亲的渴望面前,似乎成了一种阻碍。

      许劲禾沉默了很久。牛奶已经凉了,杯壁上的热度渐渐褪去。她想起父亲曾经说过,人生不像化学实验,很少有绝对精确的配比和必然成功的结果,很多时候,需要一点勇气,也需要承担风险的准备。

      她轻轻叹了口气,然后,她抬起眼,看着母亲,给出了一个她知道自己或许会后悔,但此刻却不得不给的回答:

      “妈,这是你的人生大事。”她慢慢地说,每个字都像是经过权衡,“最重要的是你自己觉得开心,觉得值得。我……我的意见只是参考。如果你真的想好了,觉得陈叔叔是那个对的人,那就按你们的节奏来。”她停顿了一下,用一种近乎刻意的、轻描淡写的语气补充道,“反正……现在这年头,就算有什么不合适,也不是没有退路。大不了,还可以离婚。”

      最后那句话说出来,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太直接,甚至有些冷酷。但她急于给母亲,也给自己,铺设一个所谓的安全底线,仿佛有了这个底线,所有的冒险都可以被允许。

      林静显然也愣住了,没想到女儿会说出“离婚”这个词。她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但很快,那丝情绪被更多涌上来的、对未来的期盼所覆盖。女儿虽然没有热烈支持,但至少没有强烈反对,这在她看来,已经是一种默许。

      “傻孩子,说什么呢。”林静嗔怪地看了许劲禾一眼,但语气明显轻松了许多,那份失落也被冲淡了,“妈妈又不是小孩子,当然会考虑清楚。陈叔叔他……真的挺不一样的。”

      或许是觉得得到了女儿某种程度上的理解,或许是心中积攒的情感终于找到了一个倾诉的出口,林静的话匣子打开了。她身体微微前倾,眼神变得有些悠远,声音也染上了一层回忆特有的柔光。

      “其实,我和陈叔叔能认识,还挺巧的,跟画有关。”林静说着,嘴角不自觉地浮起一抹微笑,“你知道我偶尔会画点油画,有几幅还放在‘静隅’画廊寄售。画廊的老板是我大学同学,关系不错。”

      许劲禾点点头,这个她知道。母亲的画多以静物和风景为主,色彩温暖沉静,偶尔也能卖出不错的价钱,算是贴补家用,更是她精神世界的一个出口。

      “大概是……八个多月前吧,”林静回忆着,“我画了一幅画,叫《家》。其实画的就是咱们这个客厅的一角,下午的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空着的沙发上,茶几上有一杯没喝完的茶,旁边扔着一本看到一半的书……就是那种,很安静,有点孤单,但又留着生活气息和等待的感觉。我自己还挺喜欢的,就送去了画廊。”

      “过了一两个星期,我去画廊看,发现那幅画不见了。我问老同学,她说卖出去了。我还挺高兴,随口问了句买主是谁。她笑着说,买主是个挺有气质的中年男士,看了那画很久,最后买下了,还说很想认识一下画的作者,觉得画里的情绪很打动他。”

      林静的脸上泛起一丝淡淡的红晕,像是少女时代才会有的羞涩。“我同学就牵了个线,约着一起喝了杯咖啡。一开始,就是随便聊聊画,聊聊色彩和构图。但聊着聊着,发现挺投缘的。他并不是附庸风雅,是真的懂一些。他说他前妻是舞蹈演员,虽然他自己经商,但以前也常陪妻子看画展、听音乐会,耳濡目染,算是半个爱好者。”

      “后来,接触多了,发现他这个人,表面看着是挺成功的商人,但心思其实挺细腻的,也有他的不容易。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公司忙,家里也操心。他说他看到我那幅《家》,就觉得画里那种安静等待的感觉,特别能触动他。他说他的家,虽然物质不缺,但总觉得少了点温度,像个精致的样板间。”

      林静的声音愈发轻柔,沉浸在回忆的细节里。“他知道我是老师,工作忙,还要照顾你,就常常找些不刻意、又很实在的理由来接触。有时候是推荐他觉得不错的艺术纪录片,有时候是看到适合教学用的画册就买来送我,我感冒那次送姜汤,就是很自然的那种关心,不会让你觉得有压力。”

      “越是相处,越觉得很多想法,对生活的态度,对家庭的看法,都挺一致的。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林静说出这四个字时,有些不好意思,但眼神是亮的,“他这个年纪,经历了那么多,还能保持一份对生活、对感情的真诚和期待,我觉得挺难得的。”

      许劲禾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母亲讲述时的神情,是她多年未见的生动与温柔。那些细节,那些“自然而然”的关心,那些“相见恨晚”的共鸣,构筑起一个不同于今晚饭桌上那个“陈叔叔”的形象——更具体,更丰满,也更能解释母亲为何会动心。

      她无法否认,母亲是快乐的。而那个陈建明,至少在追求母亲的过程中,是用了心的。画廊的初遇,因为一幅画而想结识作者,这甚至带点旧式文人的浪漫,与他的商人身份形成一种有趣的反差。

      或许,自己之前的分析,真的过于冰冷和悲观了?或许,感情的事,真的无法完全用理性去计算得失?许劲禾看着母亲眼中重燃的光彩,心中那堵谨慎的冰墙,似乎悄然融化了一角。

      夜更深了。窗外万籁俱寂,只有风声偶尔掠过。厨房里,母女俩对坐的身影被灯光拉长,投射在光洁的地面上,仿佛两座相互依偎又彼此独立的岛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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