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楼烬又生

　　典药局位于皇城西南一隅，紧邻着内务府库房，是一处占地不小的独立院落。白墙灰瓦，外观比司酝局要肃静得多，空气中终年弥漫着一股驳杂的药草气味，清苦的、辛烈的、芳香的、乃至隐隐带着腥气的，各种味道交织在一起，沉淀出一种与别处不同的沉郁。
　　甄夙被一名稽查司的番役“送”到此处，交接给一位姓曹的典药司理。曹司理是个年约四十、面皮白净的宦官，眉眼间带着长年与药材打交道养出的精细与谨慎。他验看了稽查司的文书，只抬眼看了看甄夙，没有多问一句，便指派了一个年长的宫女带她下去安置。
　　“你叫甄夙？既是时大人亲自交代送来的人，想必有些缘故。”曹司理的声音不高，带着宦官特有的平直腔调，“典药局不比别处，规矩重，差事也细。你便先从整理药材、清洗器皿做起。少听，少看，更少说。不该动的，一根草叶也不许碰。”
　　“奴婢明白，谢曹司理提点。”甄夙垂首应道，姿态恭顺至极。
　　她被分到的住处比司酝局的通铺稍好一些，是与另外两个做粗使杂役的宫女同住一间小屋。屋子同样简陋，但至少有了薄薄的门板，窗纸也完整些。放下稽查司给她带来的、少得可怜的旧包袱，甄夙没有时间整理思绪，便立刻被带去了后院晒药场。
　　眼前是一大片铺着干净苇席的场地，上面摊晒着各色各样的药材，形态气味各异。几个宫女正拿着木耙小心地翻动，空气中翻腾着更浓郁的草本气息。带她的宫女指了指角落里一堆刚从库房搬出来、尚带着尘土和蛛网的药草：“喏，你先去把那堆‘地锦草’分拣出来，杂草、枯叶都要剔干净，然后摊开晒上。仔细些，这草药易碎，品相坏了要挨罚。”
　　地锦草，性凉，味辛、微苦，常用于止血散瘀，清热解毒。相关的药性与炮制要点，几乎是瞬间从甄夙的脑海里浮现出来，清晰得如同早已熟读百遍。她蹲下身，拿起一株带着泥土的草药，指尖拂过那卵圆形的小叶和细弱的红色茎蔓。动作起初有些生疏，但随着一株株分拣，她的手越来越稳，眼神也愈发专注，哪些是有效枝叶，哪些是混杂的野草，哪些部分已经霉变需剔除，几乎无需思考便能准确判断。这感觉奇异极了，仿佛身体里沉睡着另一个精于此道的灵魂，此刻因接触实物而缓缓苏醒。
　　“咦，你倒是手巧。”旁边一个正在翻动黄连的宫女瞧了她一会儿，有些惊讶地开口，“新来的？以前在家做过这个？”
　　甄夙手上一顿，随即露出些微腼腆惶恐的神色，低声道：“姐姐谬赞了。奴婢家中……父亲略懂些草药，奴婢只是小时候跟着认过几样，手笨得很。”
　　“哦。”那宫女点点头，不再多问。典药局里，因各种缘故被送来的人都有，各有各的故事，打听太多并非好事。
　　接下来几日，甄夙便在这晒药场和清洗房之间忙碌。她沉静少言，手脚却麻利，分拣的药材干净整齐，清洗的铜杵、药碾、铡刀也光洁无垢。曹司理偶尔路过，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看不出什么情绪。
　　典药局内部比想象中更加等级分明。最底层的便是她们这些做粗使杂役的宫女太监；往上，是能够接触药方、辅助抓药的药童和学徒；再往上，是几位有品级、能独立负责某些方剂或贵人用药的司药女官；最高处，则是曹司理和一位据说医术精湛、却深居简出的老供奉。而他们的服务对象，除了后宫各殿宇，最重要的便是澄心堂与凝晖堂。
　　甄夙很快发现，送往这两处的药材，规格最高，要求也最严苛。尤其是凝晖堂，时常会要求一些不常见的、或炮制方法极其特殊的药材，有时还会附上一些语焉不详的要求，比如“需寅时三刻采集的露水清洗”，“忌用铁器，只以玉刀切制”等等。负责处理这些药材的，往往是那几个最得曹司理信任的司药女官，旁人连靠近查看的资格都没有。
　　这日午后，甄夙正在清洗房擦拭一批新送来的玉制药盏。这些药盏质地温润，形制精巧，一看便非凡品。她擦得格外仔细，指尖拂过盏壁内侧，却忽然感觉到一丝极细微的、不同于玉质本身的滞涩感。她动作未停，借着窗外光线，极快地瞥了一眼。只见那白玉盏壁内侧，靠近底部的位置，有一圈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极淡的青色晕痕，像是某种液体长期浸润后留下的痕迹，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熟悉的清苦气息——与她重生那夜，在脑海中涌现的某种关于“金石之毒”的描述，隐隐吻合。
　　她心头一跳，面色却如常，将药盏擦净放好，仿佛什么也没发现。
　　傍晚时分，曹司理忽然来到杂役院，面色比平日更沉几分。“凝晖堂急要一批‘七返丹’的辅药，原先备下的那一份出了岔子，药性不对。今夜必须重新备齐。人手不够，你，”他指向甄夙，“还有你们几个，都过来，听候差遣。”
　　被点到的几个宫女面面相觑，既有忐忑，也有一丝被委以“重任”的隐秘兴奋。甄夙却只觉得一股寒意沿着脊椎爬升。凝晖堂的差事，从来都是烫手山芋。
　　她们被带到了典药局一间平时紧锁的配药房。房间里光线明亮，靠墙是满架的药柜，屋子中央是一张巨大的紫檀木长案，上面摆放着各种已经初步处理过的药材，以及秤、戥、玉碟等物。两位司药女官已经等在案前，神情严肃。
　　“听着，”其中一位姓姜的女官开口道，“今夜要配的，是‘七返丹’的七味辅药，分别是：青芝、赤箭、黄精、白附子、黑丑、紫硇砂、赭石。每一样都需按古法炮制，分量丝毫不能有差。你们负责前期的挑拣、研磨、过筛，每一步我们都要查验。”
　　甄夙被分到研磨紫硇砂和过筛赭石粉。紫硇砂是矿物，质硬而脆，需用玉杵在玉臼中小心研磨成极细的粉末，过程中不能有一丝杂音，据说否则会影响“丹气”。赭石粉则需用最细的绢罗一遍遍筛过，直至粉质细腻如尘。
　　她沉心静气，拿起玉杵。研磨紫硇砂需要巧劲，力度均匀，速度平稳。玉杵与玉臼摩擦，发出低沉而规律的“沙沙”声。她专注着手上的动作，耳中却将两位司药女官偶尔的低语尽数收入。
　　“……澄心堂那边催得急，说是真人演法要用……”
　　“……这‘七返丹’的方子，据说改了三回了，每次凝晖堂送来的主药引子都不同，上次是‘金乌藤’，这次听说是‘寒髓玉露’……”
　　“……慎言！做好分内事便是……”
　　寒髓玉露？甄夙研磨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这名字她似乎在那些涌现的记忆里见过，被归为“极阴极寒之物，常生于至毒之物左近，萃取不易，服之损人根基，然于某些邪方中，却是催发药性的‘猛药’。”
　　她不敢深想，继续研磨。汗水沿着额角滑落，她也无暇擦拭。
　　忽然，旁边负责挑拣青芝的宫女“哎呀”轻呼一声，手一抖，一片品相极好的青芝伞盖边缘被她不慎撕破了一点。姜司药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毛手毛脚！这青芝需形态完整，气机方全，破了相还怎么用？这点事都做不好！”
　　那宫女吓得脸色发白，连连告罪。姜司药烦躁地挥挥手：“罢了，这份不能用了。库房里还有备用的青芝，你，快去取来！”她随手一指，正指向刚刚筛好一盆赭石粉的甄夙。
　　甄夙心中一凛，知道这并非好差事。典药局的库房重地，平时她们这些杂役根本不得靠近。但此刻不容她拒绝，只得应道：“是。”
　　另一名司药给了她一把沉重的黄铜钥匙，指明了路径：“甲字三号库，最里面靠右的樟木盒子，速去速回，不得耽搁，更不得乱看乱动！”
　　甄夙接过钥匙，敛目退出配药房，按着指示往库房方向走去。夜色已浓，典药局内灯火稀疏，只有几处要紧地方还亮着光。库房区域更是寂静，只有她自己的脚步声在青石路上回响。
　　甲字库房是最大的一间，沉重的木门上挂着大锁。她用钥匙打开，推开门的瞬间，一股混合着陈旧木料、干燥草药和淡淡防虫药味的复杂气息扑面而来。里面没有点灯，只有门外廊下灯笼透进来的微弱光线，勉强照亮近处几排高大的药柜，更深处则是一片模糊的黑暗。
　　她不敢耽搁，借着微弱的光线，数着标识，向里走去。找到了甲字三号区域，果然在最里面靠墙的位置，看到了那个描金漆的樟木盒子。她小心地捧起盒子，分量不轻。
　　正要转身离开，眼角余光却忽然瞥见，在这排药柜的尽头，似乎还有一道不起眼的侧门，门上挂着的锁，样式与外面大门截然不同，更加精巧，锁孔周围甚至隐约有些暗色的纹路。
　　她心头莫名一跳，不敢细看，连忙捧着盒子向外走去。就在她快要走出库房时，寂静中，忽然听到那侧门之后，传来极其轻微的一声“咔哒”响，像是机簧转动，又像是……锁舌弹开的声音？
　　有人？
　　甄夙背脊瞬间绷紧，血液似乎都凉了。她不敢回头，加快脚步，几乎是逃也似的出了库房，反手牢牢锁好大门。夜风吹过，她才发现自己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稳了稳心神，她捧着樟木盒子回到配药房。姜司药查验过青芝无误，便让她继续回去筛药粉，未再多问。
　　后续的配药过程异常顺利，再无波折。子时过半，所有辅药终于备齐，由两位司药亲自封存，送入另一间更隐秘的丹室。甄夙和其余宫女这才被允许回去歇息，人人疲惫不堪。
　　躺在床上，甄夙却毫无睡意。库房侧门后的声响，那特殊的锁，还有“寒髓玉露”、“七返丹”改方……这些碎片在她脑海中不断盘旋。凝晖堂在炼的，恐怕绝非普通的养生丹药。而典药局，这个看似只是提供药材的地方，水面之下，又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时衍将她送到这里，究竟是随手安置，还是……有意让她看到这些？
　　接下来几日，甄夙更加留心。她发现，每隔三两日，便会有专人将一些封装严密的木盒或玉罐送入典药局深处，直接交到曹司理或那老供奉手中，从不经他人之手。而每当这种时候，典药局内的气氛便会格外凝重，曹司理甚至会亲自巡查各处，严禁闲杂人等靠近内院。
　　这日，甄夙被派去给内院一位司药女官送新领的月例茶叶。走过一道月洞门时，恰好看见曹司理亲自陪着一个人从内院走出。那人穿着寻常的太监服饰，低着头，步履匆匆，但侧脸一闪而过的轮廓，却让甄夙浑身一僵——
　　是那个曾在凝晖堂外见过的、面色空洞的年轻道装女子！虽然此刻换了装束，但那独特的苍白与空洞感，甄夙绝不会认错。
　　曹司理对她态度十分客气，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恭谨，亲自将她送到侧门，目送她登上了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的青布小车，迅速驶离。
　　甄夙迅速低下头，捧着茶叶快步走开，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这个女子，果然与凝晖堂、典药局都关系匪浅！她是什么人？为何能自由出入宫禁，还能让曹司理如此对待？
　　线索似乎越来越多，却又都隐在迷雾之后，看不分明。甄夙感到自己正站在一张巨大的网边缘，网的中心是什么，她无从得知，但网上传来的每一次轻微颤动，都让她心悸。
　　就在她以为需要更长时间蛰伏观察时，一个突如其来的事件，将她猛地推向了这张网的更深处。
　　那是一个雷雨将至的沉闷午后。典药局突然接到澄心堂的紧急传召，说是真人炼丹时似乎有药材出了差错，需典药局即刻派懂行的人前去查验。曹司理不敢怠慢，点了一名经验丰富的司药女官，又看了看院子里的人，目光落在正在分拣一批珍稀“龙涎香”的甄夙身上。
　　“你，也跟着去。手脚利索，帮着拿东西。”曹司理道，“澄心堂不比别处，进去后眼观鼻，鼻观心，不得有丝毫差错。”
　　甄夙心中剧震。澄心堂！那是皇帝修玄炼丹的禁地，比凝晖堂更加神秘莫测！她毫无准备，竟要被直接送入那可能是最危险的核心之地？
　　不容她多想，那名姓吴的司药女官已经拎起药箱，示意她跟上。一辆没有任何装饰的马车已停在典药局侧门。
　　马车在越来越暗的天色中疾行，车外雷声隐隐。吴司药闭目养神，一言不发。甄夙紧握着药箱的提手，指尖冰凉。她知道，从踏入典药局开始，她就被卷入了一条无法回头的暗流。而此刻，这条暗流正以无可抗拒的力量，将她卷向那道最神秘、也最可怖的漩涡中心——澄心堂。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袖中暗袋里，那枚自重生后便一直随身带着的、父亲留下的唯一遗物——一枚磨损得厉害的铜质药匙。冰凉的触感传来，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定下。
　　无论前方是什么，她已无路可退。这第二世的宫阙之路，才刚刚开始。而真正的考验，或许就在那雷云低垂的澄心堂内，等待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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