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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前风波
三日转瞬即逝。
御前亲选这日,天还未亮,凝香苑就已灯火通明。三十二名秀女早早起身,在侍女的服侍下梳妆打扮,个个精心修饰,力求在皇上面前留下最好印象。
小蝶为清辉梳了个端庄的飞仙髻,发间只点缀几颗珍珠,配上那身湖蓝色绣缠枝莲的宫装,既不失礼数,又不显刻意。
“小姐这样打扮真好看,”小蝶满意地端详着镜中的清辉,“清雅脱俗,定能让皇上眼前一亮。”
清辉轻轻摇头:“御前不可造次,端庄得体便好。”
话虽如此,当她看向镜中的自己时,也不得不承认小蝶手艺精妙。这身打扮恰到好处地衬托出她的气质,既不会太过朴素显得失礼,也不会太过华丽显得轻浮。
辰时正,秀女们在严嬷嬷的引领下,再次来到储秀宫。今日的正殿与三日前大不相同,正中设了九龙宝座,两侧分别摆放着几位高位妃嫔的座位,殿内熏着龙涎香,气氛庄严肃穆。
秀女们按初选名次排列,清辉因琴艺出众,排在第五位。她垂首静立,能感觉到身旁秀女们微微颤抖的呼吸声。
“皇上驾到——”内侍悠长的唱喏声响起,殿内顿时鸦雀无声。
明黄色的身影在宫人的簇拥下步入殿中,秀女们齐齐跪拜行礼,山呼万岁。
永和帝年近五十,面容威严,眼神锐利,虽略显疲态,但通身的帝王气度仍让人不敢直视。他在九龙宝座上坐下,目光扫过跪伏在地的秀女们,淡淡道:“平身。”
秀女们谢恩起身,依旧垂首敛目,不敢抬头。
李贵妃上前禀报了初选情况,永和帝微微颔首,示意选拔开始。
前四位秀女依次上前,自报家门,展示才艺。永和帝偶尔问上一两句,大多时候只是静静观看,让人摸不透心思。
“第五位,江南河道监察使顾明远之女,顾清辉。”内侍唱名。
清辉稳步上前,依礼跪拜:“臣女顾清辉参见皇上,愿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抬起头来。”永和帝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清辉依言抬头,仍谨慎地垂着眼帘。
殿内静默片刻,永和帝忽然问道:“顾明远在江南治水有功,朕记得他。你可曾读过书?”
“回皇上,臣女略识得几个字,不敢称读书。”清辉谨慎应答。
“都会读些什么?”
“《女则》《女训》是必读的,闲暇时也翻看过《诗经》《楚辞》。”
永和帝微微颔首:“《诗经》中,你最喜欢哪一篇?”
清辉沉吟片刻,恭声答道:“臣女最喜欢《卫风·淇奥》,‘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赞君子之德,令人向往。”
这个回答显然让永和帝有些意外,他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倒是少见女子喜欢这一篇。看来顾明远教女有方。”
清辉心中一松,正要谢恩,忽然殿外传来一阵骚动。一个内侍匆匆入内,跪地禀报:“皇上,靖王殿下在殿外求见,说有要事禀奏。”
永和帝眉头微皱:“宣。”
玄色身影应声而入,赵琛步履从容地走进殿内,向皇上行礼:“儿臣参见父皇。”
“何事如此紧急,非要此刻来报?”永和帝问道。
赵琛目光扫过殿内秀女,在清辉身上微微一顿,随即收回:“回父皇,儿臣刚接到密报,京郊永济渠发生溃堤,虽已及时堵住,但仍有数十户百姓受灾。”
永济渠是京城重要的水利工程,去年才由工部拨款修缮,如今竟在冬季溃堤,殿内众人闻言皆是一惊。
永和帝面色顿时沉了下来:“工部去年不是才奏报永济渠修缮完毕,可保十年无虞吗?”
“正是。儿臣已派人前去调查,初步判断是工程质量有问题。”赵琛语气平稳,却字字惊心,“负责此工程的工部侍郎刘文正,是李贵妃的表亲。”
此言一出,李贵妃脸色骤变,急忙起身跪地:“皇上明鉴,臣妾对此事一无所知!”
清辉跪在殿中,进退两难。御前亲选被突发事件打断,她不知该继续跪着,还是该退回队列。正犹豫间,却听永和帝道:“顾清辉,你且退下。”
她如蒙大赦,正要起身退回,忽然一个念头闪过脑海。永济渠...父亲在江南治水多年,曾与她讨论过北方水利工程的特点...
冲动之下,她竟脱口而出:“皇上,臣女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御前失仪,是多大的罪过?她怎么如此冲动?
果然,永和帝锐利的目光立刻投向她:“你说什么?”
赵琛也看向她,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清辉心跳如鼓,却已无退路,只得硬着头皮道:“臣女父亲在江南治水多年,曾与臣女讨论过北方水利特点。冬季河道结冰,冰层挤压堤岸,最易造成溃堤。或许...或许不一定是工程质量问题。”
殿内一片寂静,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这个胆大包天的秀女。李贵妃更是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竟有人敢在御前为她开脱。
永和帝盯着清辉看了许久,忽然问赵琛:“你怎么看?”
赵琛沉吟片刻:“顾秀女所言不无道理。儿臣记得去岁严寒,冰层确实较往年更厚。但具体原因,还需详细调查。”
永和帝微微颔首,再次看向清辉时,目光中多了几分审视:“你倒是胆大,敢在御前直言。”
清辉伏地请罪:“臣女御前失仪,请皇上责罚。”
出乎意料的是,永和帝并未动怒,反而淡淡道:“起来吧。你父亲在江南治水有功,你又能学以致用,倒是难得。”
他转向李贵妃:“你也起来吧。事情尚未查明,朕不会妄下结论。”
李贵妃谢恩起身,看向清辉的目光复杂难辨。
选拔继续,但殿内的气氛已然不同。清辉退回队列,能感觉到各方投来的目光——有好奇,有嫉妒,也有审视。
她垂首静立,心中却是波涛汹涌。方才的冲动之举,不知会为她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选拔持续了一个时辰,最终,永和帝选定八名秀女留在宫中,清辉赫然在列。更让人意外的是,她被封为正六品贵人,赐居景阳宫西偏殿,是本届秀女中位份最高的之一。
消息传出,众秀女皆惊。按惯例,初入宫的秀女多封为七品才人或八品选侍,一入宫就是贵人的,少之又少。
清辉自己也感到意外。御前失仪非但没有受罚,反而得了高位,这其中的蹊跷,让她隐隐不安。
亲选结束,秀女们各自返回住处收拾行李,准备迁往新的宫苑。清辉刚回到凝香苑,李贵妃宫中的太监便来传话,说贵妃娘娘要见她。
该来的总会来。清辉整理好衣装,随着太监前往长春宫。
长春宫内,李贵妃端坐主位,已换下朝服,穿着一身绛紫色常服,神色不似方才在殿中那般紧张。
“臣女参见贵妃娘娘。”清辉恭敬行礼。
李贵妃打量她片刻,方才开口:“起来吧。赐座。”
清辉谢恩,在宫女搬来的绣墩上侧身坐下,姿态恭谨。
“今日在殿上,你为何要出言为本宫解围?”李贵妃开门见山。
清辉垂眸答道:“臣女不敢妄称解围,只是就事论事,将所知如实禀报皇上。”
李贵妃轻笑一声:“好一个就事论事。你可知,若你判断错误,本宫与靖王都会因此受牵连?”
“臣女知错。”清辉恭顺应答。
“错?”李贵妃端起茶盏,轻轻拨动茶沫,“你何错之有?你父亲是治水能臣,你耳濡目染,能看出问题关键,这是你的本事。只是...”
她放下茶盏,目光锐利:“本宫很好奇,你为何要冒险开这个口?靖王殿下指控工部侍郎,与本宫并无直接关联,你大可置身事外。”
清辉沉默片刻,轻声道:“臣女只是觉得,在未查明真相前,不应妄下定论。况且...若因臣女一言能避免冤屈,也是功德一件。”
李贵妃盯着她看了许久,忽然叹了口气:“你倒是像极了一个人。”
清辉不解地抬头。
“当年的端敬皇后,也是这般性子。”李贵妃眼中闪过一丝追忆,“公正明理,不畏权势。”
端敬皇后...靖王赵琛的生母。清辉心中一动,却不敢多问。
“罢了,你既已入宫,往后便是姐妹。”李贵妃语气缓和了些,“景阳宫离长春宫不远,有空常来坐坐。”
这是示好的信号。清辉心领神会,恭敬应下:“谢娘娘厚爱。”
从长春宫出来,清辉心情复杂。李贵妃的拉拢在意料之中,但提及端敬皇后,却让她感到一丝不安。
回到凝香苑,小蝶已收拾好行李,兴奋地汇报着打听来的消息:“小姐,听说景阳宫可是好地方,虽然不比长春宫气派,但环境清幽,最重要的是离皇上的养心殿不远呢!”
清辉轻轻摇头:“位置好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否安稳度日。”
“可是小姐一入宫就是贵人,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小蝶不解地问。
清辉没有解释。位份越高,责任越重,也越容易成为众矢之的。这个道理,她比谁都明白。
正要出门,林婉儿匆匆赶来,眼中含泪:“顾姐姐,我...我要出宫了。”
清辉一愣:“怎么回事?你不是在留用名单中吗?”
林婉儿摇头,低声道:“家父...家父被卷入一桩案子,皇上震怒,连累我也被遣返回家。”
清辉心中一沉。宫中的起落沉浮,就是这般无情。
“姐姐保重。”林婉儿握住她的手,哽咽道,“宫中险恶,姐姐一定要小心。”
送走林婉儿,清辉心情沉重。半日前还欢声笑语的凝香苑,转眼就人去楼空,只剩下她一个幸运儿。
幸运吗?她看着院中那几株红梅,心中茫然。
景阳宫西偏殿果然如小蝶所说,环境清幽,陈设雅致。殿前有一方小院,种着几株海棠,想来春天必定花团锦簇。
安顿好后,已近黄昏。清辉独坐窗前,望着院中积雪,思绪万千。
今日御前的那一幕不断在脑海中回放。赵琛禀报永济渠溃堤时的冷静,皇上听到工部侍郎是李贵妃表亲时的震怒,以及她自己冲动开口时的紧张...
现在想来,仍然后怕。
“小姐,靖王殿下派人送来了这个。”小蝶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清辉回头,见小蝶手中捧着一个精致的木匣。她疑惑地打开,里面是一卷古籍,书页泛黄,显然有些年头。书卷旁还有一张字条,上面只有龙飞凤舞的两个字:谢礼。
她展开书卷,竟是失传已久的《水经注疏》,是前朝水利大家陈潢的手稿,对治水工程有着极高参考价值。
这份礼,太重了。
“送东西的人呢?”清辉急忙问。
“已经走了。”小蝶答道,“只说奉靖王殿下之命,将此物交予顾贵人。”
清辉手抚书卷,心中波澜起伏。赵琛为何要送她如此贵重的礼物?是为了感谢她在御前的直言?还是另有深意?
她想起那日在梅林中,他问她江南红梅可曾开放;想起他深夜在望月楼吹笛的孤寂身影;想起今日在殿上,他看向她时那深邃难懂的目光...
“收起来吧。”她轻声道,“如此贵重之物,不宜示人。”
小蝶应声收好木匣,清辉却久久无法平静。
晚膳后,她屏退宫人,独坐灯下,取出那卷《水经注疏》细细翻阅。书页上除了陈潢的原文,还有不少批注,字迹苍劲有力,似是赵琛亲笔。
在一处关于冬季河道维护的章节旁,批注写道:“冰层厚度超常,需加固堤防”,正是今日她在殿上提到的观点。
原来,他早已知道永济渠溃堤的可能原因。那为何还要在御前指出工部侍郎与李贵妃的关系?
一个念头忽然闪过脑海:他是在试探?试探李贵妃的反应,也试探...她的反应?
清辉合上书卷,心中凛然。这宫中的水,比她想象中还要深。
夜色渐深,她却毫无睡意。推开窗,让寒风吹散满室暖香,也吹散心头迷雾。
望月楼的方向,今夜没有笛声。只有一轮冷月,孤悬中天,洒下清辉满地。
第二天清晨,清辉依礼前往长春宫向李贵妃请安。到达时,殿内已坐了几位妃嫔,正在闲话家常。
见她进来,众人目光齐刷刷投来,有好奇,有审视,也有毫不掩饰的嫉妒。
清辉从容行礼:“臣妾参见贵妃娘娘。”
李贵妃笑容和煦:“顾贵人来了,快起身。来人,看座。”
宫女搬来绣墩,位置竟安排在李贵妃下首,仅次于德妃。这个安排让在座几位嫔妃脸色微变。
清辉谦让道:“臣妾资历尚浅,不敢居此位。”
“诶,你是皇上亲封的贵人,坐这里是应当的。”李贵妃笑道,转向众人,“昨日御前亲选,顾贵人可是大放异彩,连皇上都夸赞她胆识过人呢。”
这话看似夸奖,实则将她推到了风口浪尖。清辉能感觉到各方投来的目光更加锐利。
德妃温和开口:“顾贵人年纪虽轻,却沉稳有度,确是难得。”
这时,一个穿着桃红色宫装的美人轻笑一声:“可不是吗?顾贵人昨日在御前那番言论,可是帮了贵妃娘娘大忙呢。不知情的,还以为顾贵人与娘娘早有默契。”
这话中的讽刺意味明显,暗示清辉与李贵妃串通一气。殿内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清辉,等着看她的反应。
清辉抬眼看向说话之人,认得是王美人,兵部尚书之女,入宫两年,一向以尖酸刻薄著称。
她微微一笑,不卑不亢:“王姐姐说笑了。臣妾昨日只是就事论事,将所知如实禀报皇上。若因此避免冤屈,是皇上圣明,与臣妾何干?”
这话既撇清了自己与李贵妃的关系,又捧了皇上,滴水不漏。王美人一时语塞,只得悻悻闭嘴。
李贵妃眼中闪过一丝赞赏,随即转移话题,聊起了即将到来的年节事宜。
请安结束后,清辉正要离开,李贵妃却叫住了她:“顾贵人留步,本宫还有话说。”
待众人离去,李贵妃示意清辉近前,低声道:“王美人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她父亲与靖王政见不合,连带着对你也看不顺眼。”
清辉心中一动:“臣妾不明白...”
“你昨日在御前为永济渠之事发言,间接帮了靖王,他们自然将你视为靖王一党。”李贵妃淡淡道,“宫中就是这样,一举一动都有人解读。”
清辉默然。她入宫才几日,就已不知不觉被归入了某个派系吗?
“不过你也不必担忧。”李贵妃话锋一转,“有本宫在,无人敢轻易动你。”
这话中的维护之意明显,清辉连忙谢恩:“谢娘娘庇护。”
从长春宫出来,清辉心情复杂。李贵妃的拉拢,王美人的敌意,还有赵琛那份意味深长的礼物...这一切都让她感到,自己已卷入了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
回到景阳宫,她屏退宫人,独坐院中。冬日的阳光淡淡洒下,在雪地上投下斑驳光影。
“小姐,靖王殿下又派人来了。”小蝶匆匆来报,“送来了几株绿梅,说是江南品种,想必贵人会喜欢。”
清辉看向院门,几个太监正抬着几株梅树进来,枝头上点点绿蕊,确实是江南特有的品种。
这份体贴,让她更加不安。
“替我谢过殿下。”她轻声道,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望向望月楼的方向。
那里,一个玄色身影凭栏而立,正看向景阳宫方向。距离太远,看不清表情,但她能感觉到那道目光,锐利而深沉。
四目相对,片刻后,那人转身离去,消失在楼阁深处。
清辉轻轻抚过梅枝上的绿蕊,心中五味杂陈。
这深宫中的第一场雪还未融化,而她的人生,已经悄然转向了一个不可预知的方向。
朱墙深深,锁住的又何止是这满园清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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