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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
2000年的夏末,天亮得早。
鸦儿胡同的青砖路还浸着夜气,凉丝丝的,踩上去脚心发舒。
老槐树的影子拉得老长,把路切割成一块一块的暗斑,蝉鸣没了大暑天的疯劲,软了些,混着远处早点铺的吆喝声、自行车的铃铛声,慢悠悠飘进胡同里。
路边有老人摇着蒲扇蹲在墙根儿聊天,手里攥着搪瓷缸子,偶尔啜一口,话里满是地道的京片子,
“昨儿个那阵儿雨下得真痛快,今儿个凉快多了”
“可不是嘛,孙子上学都不用赶早了”;
修自行车的老王头已经支起摊子,扳手钳子摆了一摊,正低头给车胎打气,“哧哧”的声响混在蝉鸣里,格外热闹,车摊旁还摆着个铁皮盒,里面装着各色螺丝螺母,亮晶晶的。
祁许不到七点就站在胡同口了。
身上穿的是实验二小的蓝白校服,洗得有些发白,领口被他攥得发皱,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细瘦却干净的胳膊,手腕上还沾着点没洗干净的墨水印。
他没敢揣弹弓,怕妈妈看见说他不务正业,只把那袋没吃完的橘子硬糖揣在裤兜里,糖纸磨着大腿,沙沙响,像小虫子在爬。
胡同口的早点铺已经冒起了热气,王大爷推着他的三轮车过来,车斗里摆着豆浆、油条、糖油饼,铁桶旁还支着个小锅,里面咕嘟咕嘟炖着炒肝,油花浮在表面,香气直钻鼻子,混着葱姜的味儿,勾得人直咽口水。
他手里敲着梆子,吆喝声裹着油香和卤香飘过来:“豆浆嘞——刚磨的热豆浆——糖油饼焦脆嘞——炒肝嘞——刚熬的老北京炒肝,香透了——”
祁许往温家四合院的方向望了望,门还关着,门墩儿上的石狮子被晨光镀上一层浅金。
他没敢上前,就倚在胡同口的老墙根下,脚尖踢着墙根儿的碎砖,一块一块,踢得很轻,砖屑簌簌往下掉。
他怕来早了,温淇还没起。
也怕来晚了,温淇等急了先走。
昨天在小院里的约定还热乎着,他记着要陪温淇去任何地方,不能反悔。胡同里偶尔有自行车驶过,铃铛声“叮铃铃”的,惊飞了墙头上啄米粒的麻雀,也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抬头望了望,又低下头,继续踢砖。
“祁许?”
身后传来脚步声,带着点轻快的劲儿,还有校服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像风吹过树叶的轻响。
祁许猛地回头,温淇已经走到他跟前了。
她也穿着实验二小的蓝白校服,裤子卷到膝盖,露出晒得有点健康的浅褐色小腿,小腿上还沾着点草屑,马尾辫扎得更高了,用一根红色的皮筋捆着,额前碎发被风吹得飘起来,贴在光洁的额头上,眼睛亮得很,像浸了水的黑葡萄,手里还拎着一个军绿色的小书包,看着像她爸爸的旧物,书包带子上挂着个小小的布偶兔子,兔子的一只耳朵已经有点磨毛了。
“你咋来这么早?”
温淇走到他身边,也倚着墙,跟他并排站着,肩膀离得很近,能感觉到她身上的热气。
“我还以为我得等你呢,昨儿个跟你说的事儿,你没忘吧?”
祁许低下头,脚尖还在踢那块碎砖,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没忘。”
“没忘就好。”
温淇歪头看他,阳光落在她脸上,能看见细小的绒毛,鼻子尖上还挂着颗小汗珠。
“睡不着?”
祁许没说话。
他其实是怕忘了约定,夜里醒了好几回,摸了摸口袋里的橘子硬糖,糖块硌着手心,才又睡着。
他不想说这些,觉得有点丢人,好像自己离了温淇就没了主心骨。
“走,买早点去。”
温淇拽了拽他的胳膊,力气不小,祁许一个踉跄,差点撞到她身上。
“王大爷的糖油饼刚出锅,脆得很,去晚了就没了,你昨儿个不还说想吃吗?”
祁许被她拽着往前走,脚步有些踉跄,赶紧跟上她的节奏。
路过早点铺时,炒肝的香气更浓了,几个老街坊正围着小锅,手里端着粗瓷碗,吸溜着炒肝,就着油条,吃得津津有味,油星子溅到衣服上也不在意。
“王大爷,你这炒肝今儿个熬得真烂乎”
“那可不,凌晨四点就起来炖了”。
早点铺前已经围了几个人,都是胡同里的老街坊。
张婶也在,手里拎着个铝制饭盒,饭盒上印着“劳动最光荣”的红字,看见他们俩,笑着打招呼。
“淇淇,祁许,一块儿买早点啊?今儿个炒肝地道,料足,不尝尝?”
“张婶早。”
温淇扬着嗓子回应,声音脆生生的,拉着祁许挤到前面。
“王大爷,来两根糖油饼,两碗豆浆,豆浆多放糖,越甜越好。”
“好嘞!”
王大爷应着,手里的长筷子翻飞,从油锅里夹起两根金黄的糖油饼,油滴顺着饼边往下淌,落在铁架上“滋滋”响,放在控油的铁架上。
“刚炸的,还冒热气呢,小心烫着,慢点儿拿。”
他指了指旁边的小锅,锅里的炒肝还在咕嘟冒泡。
“不尝尝炒肝?今儿个肝儿嫩,肠子也干净,给你俩盛半碗尝尝?”
“不了王大爷,我们不爱吃。”
温淇摆了摆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钱递过去,指尖还沾着点泥土,是昨儿个在秘密基地玩的时候蹭的。
“够不?”
“够了够了,还得找你两毛。”
王大爷接过钱,塞进腰间的布兜里,把糖油饼装进油纸袋,又拿起长柄勺,从大铁桶里舀了两碗豆浆,豆浆是乳白色的,上面飘着层豆皮,放在一次性纸碗里,递过来。
“拿着,慢走啊,别耽误上学,实验二小的早自习可不等人。”
温淇接过油纸袋和纸碗,把一碗豆浆和一根糖油饼塞给祁许,“拿着,吃吧,小心烫,吹吹再吃。”
祁许接过,豆浆有点烫,他双手捧着纸碗,指尖被烫得微微发麻,却没松手,纸碗边缘都被他攥得有点变形。
糖油饼的香气钻鼻子,焦脆的外壳裹着糖霜,在晨光里泛着油光,看着就好吃。
“你咋不吃?”
温淇已经咬了一大口糖油饼,嘴角沾了点糖霜,说话含糊不清,脸颊鼓鼓的,像含着颗小团子。
祁许看了看她,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糖油饼,慢慢咬了一小口。
外皮确实脆,“咔嚓”一声,糖霜甜得刚好,不腻人,里面的面很软,带着油香,还混着点麦香。他没敢多咬,小口嚼着,怕吃得太快噎着,也怕糖霜掉在校服上,妈妈看见了要念叨,“多大的孩子了,吃个东西还毛手毛脚”。
温淇吃得快,几口就把一根糖油饼吃完了,又端起豆浆喝了一大口,满足地叹了口气,嘴角的糖霜也没擦。
“王大爷的糖油饼,还是这么地道,比学校门口的好吃多了,门口那糖油饼,软乎乎的,没嚼头。”
她抹了抹嘴角的糖霜,看见祁许只吃了一小半,皱了皱眉,伸手拍了拍他的胳膊。
“你咋吃这么慢?跟小媳妇似的,快点吃,一会儿该上学了,迟到了刘老师又该罚站了,你忘了上次你迟到,站了一早上,腿都麻了。”
祁许没说话,又咬了一小口,嚼得更慢了,心里却记着温淇的话,加快了咀嚼的速度,豆浆的热气熏得他眼睛有点痒。
两人沿着胡同往学校走,一边走一边吃。
豆浆的热气氤氲着,模糊了眼前的路,祁许时不时会撞到温淇的胳膊,他赶紧往旁边躲,耳朵有点发烫,温淇却不在意,依旧大步往前走,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歌,像是学校教的儿歌。
路过胡同里的小卖部,老板正掀开冰柜的盖子,白色的冷气冒出来,里面摆着各种冰棍,绿豆沙、奶油、赤豆的,几个孩子围着挑选,叽叽喳喳的,“我要奶油的”“我要绿豆沙的,凉快”;
墙根儿下有几只麻雀啄着掉落的米粒,见人过来,扑棱着翅膀飞到老槐树上,叽叽喳喳地叫着,像是在议论他们。
走到烟袋斜街路口,远远就看见李家老三和那两个跟班,正蹲在路边玩弹珠。
他们也穿着别的学校的校服,歪歪扭扭的,裤腿卷得高低不齐,其中一个的校服扣子还掉了一颗,露着里面的背心。
祁许的脚步顿了一下,下意识往温淇身后躲了躲,肩膀都缩了起来,手里的豆浆碗晃了晃,差点洒出来。
温淇察觉到了,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他,又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李家老三他们,眉头皱了皱,没说话,只是往祁许身边靠了靠,伸手拽住了他的手腕,她的手很暖,攥得很紧,像钳子似的,祁许能感觉到她手心的温度,还有掌心的薄茧,心里的慌张好像少了点。
李家老三也看见了他们,停下手里的动作,抬头看过来,眼神有点不善,嘴角撇了撇,带着点挑衅。
温淇没理他,拽着祁许继续往前走,步子没停,也没放慢,鞋底踩着青砖路,发出“咚咚”的声响,带着股子底气。
走到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李家老三开口了,声音阴阳怪气的。
“温淇,带着你的小尾巴去哪儿啊?这么早,是赶着去学校挨罚吗?”
温淇没回头,只是扬了扬嗓子,声音脆生生的,带着点不耐烦:“上学去,碍着你事儿了?没事别在这儿挡道,小心我告诉李叔,说你又逃课出来玩。”
一听这话,李家老三脸色就变了,却还嘴硬:“不碍事儿。”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走到祁许跟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目光落在他手里的糖油饼上。
“就是想问问,祁许,昨天的弹弓还能用不?要是坏了,我那儿有个新的,能借你玩两天。”
祁许的脚步又顿了一下,手攥得更紧了,指尖都泛了白,豆浆碗都被他捏得变了形,温热的豆浆溅出来一点,滴在他的手背上,烫得他瑟缩了一下。
他知道李家老三没安好心,上次就是他抢了自己的弹弓,还把他推倒在地上。
温淇停下脚步,转过身,挡在祁许面前,像一堵小墙,眼神直直地看着李家老三,带着股子煞气。
“咋?还想抢啊?上次抢他弹弓的事儿,我还没跟你算账呢,要不要我现在就带你去找李叔说说?”
“不敢不敢。”
李家老三笑了笑,语气有点虚,往后退了一步,“就是问问,没啥别的意思,你俩赶紧上学去吧,别迟到了。”
“没啥意思就别瞎咧咧。”
温淇拉着祁许,“走,祁许,别跟他们耽误时间,不值当。”
祁许跟着温淇往前走,没敢回头看,后背都有点发紧,他能感觉到身后李家老三他们的目光,像小虫子似的,爬在背上,有点不舒服,还有他们低声议论的声音,“真是个怂包”“也就靠着温淇护着”。
走出好远,拐进另一条胡同,看不见李家老三他们了,温淇才松开他的手。
“以后见着他们,别躲。”
温淇说,语气很认真,眼神里带着点恨铁不成钢,“有我在,他们不敢咋地,你越躲,他们越欺负你,知道不?”
祁许点了点头,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腕,上面还留着温淇攥过的痕迹,暖暖的,手背上的豆浆渍已经干了,留下点印子。
他小声说:“知道了。”
“知道就好。”
温淇又恢复了平时的样子,大步往前走,书包上的布偶兔子晃来晃去,“快走吧,再不走真要迟到了,早自习,迟到了可没好果子吃。”
两人一路没再说话,快步往学校走。路边的槐树投下浓密的树荫,遮住了刺眼的阳光,走在下面,凉快了不少,偶尔有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像是在说悄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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