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娆男鬼情未了

作者:枫音衍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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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归家与新生活


      越野车驶离荒郊,窗外的景色逐渐从苍凉的野地变换为熟悉的城市轮廓。王玥月安静地靠在我身侧,目光掠过窗外飞逝的街景,那眼神里有种隔世的疏离与淡淡的好奇。他身上的暗红长袍在进入城区前,便在肖时一个简单的障眼法诀下,化作了寻常的现代装束,只是那份过于出色的容貌与苍白,依旧引人注目。
      肖时一路无话,只是专注开车,但周身那股沉凝的气息显示他仍在思考和权衡。
      车子最终停在了我位于市郊的独栋别墅前。这里相对僻静,也是当初我选择做灵异直播的原因之一——至少折腾起来不太扰民。
      “到了。”肖时熄了火,转过头,目光先落在我脸上,又复杂地瞥了一眼我身边安静得近乎乖巧的王玥月。“李子七,你……好自为之。”
      他推门下车,从后备箱拿出一个看起来颇有年头的黄布包裹,塞进我怀里。“里面有些基础的安神符和净宅的物件,你知道怎么用。虽然那玉佩能温养魂体、稳定联系,但你家毕竟阳宅,初期有些排斥反应或者……‘东西’被吸引过来,也属正常。按我说的布置,能省不少麻烦。”
      我接过包裹,点点头:“谢了,牢肖。这次……又欠你一次。”
      肖时摆摆手,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透着一丝难得的郑重。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清的语调,快速而清晰地说道:
      “玉佩能养魂,也能约束,但不代表万事大吉。记住我句话——”他顿了顿,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已经下车、正静静站在不远处望着庭院里一株梅树的王玥月。
      “不能行事。”
      他吐出这四个字,字字清晰。
      “别被表象迷惑。他是凝实了,看起来也……人模人样。”肖时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修行之人特有的冷肃,“但本质未变,是百年怨煞与执念所化。你如今与她性命相连,气运交感是好事,能稳住她。可若是行了阴阳之事……”
      他眼中闪过一丝不容错辨的警告。
      “百年的鬼,榨不死你,也能让你精元亏空,折损根基,甚至心性渐移。你好自为之,别到时候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说完,他不再多言,拍了拍我的肩膀,转身上车,引擎轰鸣声中,越野车利落地掉头驶离,很快消失在道路尽头。
      我站在原地,怀里抱着微沉的黄布包裹,肖时最后的警告言犹在耳,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夫君?” 王玥月不知何时走到了我身边,轻声唤道。他已换了一身简单的白色衬衫和黑色长裤,衬得脸色愈发白皙,长发也用一根从车里找到的普通皮筋束在脑后,少了几分古意,多了些现代的清冷感。只是那双桃花眸望过来时,深处的幽暗与执著,并未减少分毫。
      “没事。”我收回目光,扯出一个笑容,掏出钥匙,“走吧,回家。”
      推开家门,熟悉的空旷感扑面而来。我习惯了一个人住,家里东西不多,显得有些冷清。
      王玥月跟着我走进来,脚步很轻。他微微蹙眉,打量着屋内现代化的陈设,目光掠过巨大的电视屏幕、散落的游戏手柄和直播设备,最后落在客厅那面为了直播特意装的、此刻显得有些空洞的镜子上。
      “这里……便是夫君今世的居所?”他轻声问。
      “嗯,暂时是。”我把包裹放在玄关柜上,“以后……也是你的了。”
      他转过头看我,眼中有什么情绪飞快闪过,然后缓缓地,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安置的过程比想象中平静。肖时给的符箓很有效,贴在几个关键方位后,屋内那种若有若无的、对阴魂的排斥感确实消散了。王玥月似乎对电子产品有些好奇,但更多的是安静地待在我视线所及之处,像一抹沉默的影子,却又无法忽视。
      夜晚降临。
      我给他收拾了一间客房,但他只是站在门口看了看,并没有进去的意思。
      “我……不必安眠。”他垂眸道,“在玉佩旁即可。”
      于是,那枚“同心养魂佩”被我放在了卧室床头。王玥月便也在卧室一角的阴影里静静坐下,阖上双眼,如同古画中入定的仙人,周身气息与玉佩流转的微光隐隐呼应。
      我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肖时的话在脑海里反复回响。
      “不能行事……”
      “百年的鬼,榨不死你……”
      侧头看向角落,阴影中,他那张俊美到妖异的脸在透过窗帘的微弱月光下,有种惊心动魄的宁静。仿佛感应到我的目光,他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并未睁眼,只是那原本自然放在膝上的手,指尖几不可察地,轻轻蜷缩了一下。
      夜还很长。
      而我们的“家”,才刚刚开始。
      肖时的警告言犹在耳,像一根冰冷的针,扎在理智的边界。
      但……
      我看着墙角阴影里,阖目静坐如同玉雕般的王玥月。他看起来那么安静,那么……孤单。百年孤寂,是否都是这样独自在黑暗中度过?如今有了“归处”,难道还要让他缩在角落?
      搂着睡觉……总没问题吧?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带着一种莫名的执着和暖意,压过了那冰冷的警告。我只是想给他一点……属于“家”的实感,属于“伴侣”的温暖,仅此而已。
      我掀开被子,起身下床,赤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走到他面前。
      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靠近,长长的睫毛颤动,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桃花眸在黑暗中清亮幽深,带着一丝询问。
      我没说话,只是弯下腰,伸出手臂,尝试性地穿过他的膝弯和后背——触手依旧是一片沁人的凉意,但并非坚冰般的冷硬,而是像上好的寒玉。他身体微微僵了一瞬,显然对这突如其来的亲密接触毫无防备。
      “夫君?”他轻唤,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
      “床上睡。”我低声说,用了点力,将他打横抱了起来。他的重量比看起来要轻一些,仿佛这具凝实的身体依旧带着魂魄的某种缥缈。
      王玥月没有反抗,甚至极其自然地放松了身体,任由我抱着。他的手臂轻轻环上我的脖颈,将脸颊靠在我肩头,冰凉的发丝扫过我的皮肤。这个依赖的姿态,让我的心软成一团。
      把他放在床上,塞进被子里。我随后也躺了上去,伸手将他冰凉的身体揽入怀中,用自己温热的体温去包裹他。
      他起初依旧有些僵硬,像是不习惯这样的温暖和贴近。但渐渐地,在我平稳的心跳和呼吸节奏中,他放松下来,甚至无意识地朝热源又贴近了几分,将脸埋在我的颈窝,冰凉的手指轻轻攥住了我胸前的衣料。
      被子里,他周身的寒意与我体温交织,形成一种奇特的平衡。那枚枕边的“同心养魂佩”似乎也感应到了我们紧密的接触,散发出的温润光晕更稳定了些,柔和地笼罩着我们。
      “这样……可以吗?”我低声问,下颌蹭了蹭他冰凉的头顶。
      “……嗯。”他发出一声近乎叹息的回应,声音闷在我颈间,带着一种满足的困倦,“很暖。”
      我闭上眼,鼻尖萦绕着一丝极淡的、来自他身上的冷香,像是陈年的檀木混合了霜雪的气息。怀中的身体没有活人的柔软温热,却有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实在感。
      肖时的警告并非全然抛诸脑后,但此刻,怀抱的重量与渐渐同步的呼吸,让我觉得,有些界限,或许并非不能以另一种方式小心翼翼地触碰。
      长夜寂静,只有玉佩的微光和彼此相依的轮廓。
      我依言将他更紧地拥入怀中,手掌无意间抚过他背脊。在这样紧密无间的贴合下,某些曾被宽大衣袍遮掩的细节,终于透过单薄衣料,清晰无误地传递到我的感知里。
      他的身体依旧冰凉,线条清瘦,但胸前……确实有着一道柔软而清晰的弧度。并非女子那般丰盈,却是一种介于少年单薄与少女初绽之间的、青涩而优美的起伏,被冰冷僵硬的躯体所禁锢,如同被遗忘在雪中的花蕾。
      这个认知让我微微一怔,动作有片刻停滞。
      王玥月显然察觉到了我这细微的变化。他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却没有退缩,只是将脸更深地埋进我颈窝,环在我腰间的手臂收得更紧些,冰凉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起来。那是一个夹杂着不安、羞赧与某种听天由命的顺从姿态。
      “……夫君,” 他的声音闷闷的,带着一丝几乎无法捕捉的颤抖,“……可是,觉得异样?”
      这细微的颤抖,像一根针,轻轻刺破了我初时的怔愣。我忽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具身体承载的,不仅是百年的怨念与执著,还有一份被时代、被世俗、甚至被所爱之人定义为“异类”的、深埋于骨的脆弱与自卑。
      我收紧了手臂,将下颌轻轻抵在他冰凉的发顶,驱散了他那细微的颤抖。
      “不。” 我低声回答,手掌安抚性地在他背上缓缓移动,避开了那处敏感的弧度,只是传递着毫无保留的接纳与温暖,“只是觉得……我的玥月,无论哪一面,都独一无二。”
      他沉默了片刻,紧绷的身体渐渐在我怀里软化下来,像是终于卸下了一副沉重的无形枷锁。他极轻地吁出一口气,那气息冰冷,拂过我皮肤,却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轻盈。
      “嗯。” 他最终只是更紧地贴靠着我,用一个简单的音节,回应了跨越百年光阴的、迟来的全然接纳。
      夜色深沉,我们相拥而眠。他胸前的弧度抵着我的胸膛,隔着衣料,冰冷与温热悄然交融,再无隔阂。那枚“同心养魂佩”在我们之间散发着恒定的微光,仿佛见证着,这一世,所有的“异样”,都将被拥入怀中,化为独一无二的“寻常”。
      翌日清晨,天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几道暖金色的光斑。我还在半梦半醒之间,怀里抱着依旧冰凉但已让人习惯的王玥月,鼻尖萦绕着他身上那股冷香,睡得难得安稳。
      “哐当!”
      一声毫不客气的推门巨响,彻底撕碎了晨间的宁静。
      我猛地惊醒,心脏狂跳,下意识将怀里的王玥月往被子里护了护。王玥月也瞬间睁眼,桃花眸中血色一闪而逝,警惕地看向卧室门口。
      只见我那大门洞开,玄关处,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正大喇喇地走进来。
      是肖时。
      但他今天没穿那身肃穆的道袍,反而换了身浅灰色的新中式盘扣上衣,配着黑色丝绸长裤,脚上一双手工布鞋。最绝的是,鼻梁上还架了副小小的圆墨镜,手里晃悠着车钥匙,另一只手则提着两大袋满满当当的——肉、蛋、奶、瓜果蔬菜!
      活脱脱像个走街串巷、顺便算卦的江湖骗子,还是特别注重养生和采购的那种。
      “哟,还没起呢?”肖时摘下小圆墨镜,挂在领口,目光精准地扫过床上紧紧相拥的我们,眉毛都没动一下,仿佛早有所料。他把两大袋食材往厨房岛台上一放,发出沉闷的声响。“赶紧的,收拾收拾。老子一大早去抢的新鲜排骨和活虾,再躺下去虾该死了。”
      我还有点懵,怀里王玥月身体的紧绷感也尚未完全褪去。“牢肖?你……你怎么进来的?”我记得我锁门了。
      “你那锁?”肖时嗤笑一声,从口袋里摸出个回形针,在指尖转了转,“防君子不防小人,更防不住专业人士。”他顿了顿,补充道,“放心,给你换了把新的,钥匙在鞋柜上。顺便在门外布了个简易的警示阵,有东西靠近我会知道。”
      他一边说,一边自来熟地打开我的冰箱,把里面的啤酒和速食食品嫌弃地扒拉到一边,开始有条不紊地归置他带来的新鲜食材。
      “不是,你这是什么造型?还有,买这么多菜干嘛?”我拉着王玥月起身,胡乱套上衣服,走到客厅,看着肖时这身打扮和这堆东西,感觉世界观再次受到冲击。
      肖时回头,推了推那副小圆墨镜(虽然已经挂在领口了),一本正经:“形象管理,懂不懂?下山办事,穿道袍太扎眼。这身多好,亲切,接地气,还能迷惑对手。” 他指了指那堆菜,“至于这个?你俩现在什么情况心里没数?人鬼……咳,特殊关系同居第一要务是什么?是稳固‘锚点’!你,李子七,从今天起,给我好好吃饭,补足精气神,别整天烟酒外卖。你垮了,他怎么办?”
      他又瞥了一眼安静站在我身侧、目光却一直追随着那些活虾的王玥月(那眼神似乎有点……好奇?),语气放缓了些:“至于她……虽不用人间烟火,但身处阳宅,受生吉之气滋养也有好处。这些新鲜东西摆着,家里也有点活气儿,对你们双方都有益。”
      他说得头头是道,我竟无言以对。看着肖时在厨房里熟练地分类食材,甚至还翻出了我尘封已久的炖锅,恍惚间有种极其荒谬的感觉——我,一个富二代灵异主播,怀里搂着个百年厉鬼“老婆”,而我的龙虎山正统传人发小,正打扮得像江湖骗子,在我家厨房给我规划营养膳食……
      王玥月轻轻拉了拉我的袖子,我低头看他。
      他指了指水槽里那些还在蹦跳的虾,又抬头看我,小声问:“夫君……那些,是何物?为何……会动?” 眼神纯净,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肖时耳朵尖,闻言哼笑一声,拿起一只虾,在王玥月面前晃了晃:“这叫虾,水里长的,好吃的。” 然后又看向我,意有所指,“看,常识也得慢慢补。路还长着呢,李子七。”
      得,这下真成“一家三口”的诡异日常了。
      我和王玥月并排坐在客厅沙发里,看着肖时在开放式厨房里利落地忙活,真有种被家长(还是画风奇特的那种)照顾的错觉。王玥月坐得笔直,双手规矩地放在膝上,目光却紧紧追随着肖时的每一个动作,从洗菜时哗哗的水流,到菜刀落在砧板上富有节奏的“笃笃”声,再到热油下锅时“刺啦”升腾起的雾气与香气……他看得专注极了,仿佛在观摩什么失传已久的法术仪式。
      肖时显然深谙此道,动作行云流水。挽起的袖口下手臂线条流畅,哪还有半点昨晚施展雷法、祭炼玉佩时的高深莫测,倒像个隐居市井的厨艺高手。那身新中式行头沾了烟火气,反而更显出一种奇特的和谐。
      “发什么愣?”肖时头也不回,手里翻炒着锅里的青菜,“去拿碗筷,摆桌子。等着吃现成的啊?”
      我如梦初醒,赶紧拉着王玥月起身。他跟着我走进厨房区域,对光洁的瓷砖流理台、闪着金属冷光的厨具都流露出一种谨慎的好奇。我拿出碗筷,他就在一旁默默看着,然后学着我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拿起三只汤碗,指尖避开了碗沿,动作轻得没有发出一点磕碰声,端到了餐桌上。
      不一会儿,香气便浓郁起来。简单的家常菜:排骨莲藕汤熬得奶白,鲜虾蒸蛋嫩滑,清炒时蔬翠绿,还有一碟切好的酱牛肉。热气腾腾地摆了一桌,色香味竟出奇地勾人食欲。
      “洗手,吃饭。”肖时解下不知从哪翻出来的围裙,擦了擦手,率先坐下。他看了一眼依旧站着的王玥月,语气平常,“你也坐。虽不用食,但这饭菜用了我带来的‘清心米’煮的,汤里也加了点安魂的药材,散发的气味对你凝神有好处,靠近些无妨。”
      王玥月依言在我身边坐下,与满桌热气保持着一点距离。他看着面前那碗我给他盛好的、冒着丝丝热气的汤,又看看我和肖时拿起的筷子,眼神里闪过一丝极淡的、或许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落寞。
      我心中一动,夹起一块最嫩的蒸蛋,吹了吹,递到他面前的小碟子里。“尝尝……味道?” 我知道他无法真正吞咽消化,但或许……能感知些许?
      王玥月怔了怔,看着我,又看看那块颤巍巍、金黄的蒸蛋。他迟疑地,伸出那双曾经只会沾染怨气与鲜血、此刻却洁净苍白的手指,极其小心地,用指尖碰了碰蒸蛋的边缘。
      一股极其微弱、混合着蛋香与生吉之气的暖意,顺着指尖传来,与他体内的阴寒截然不同。他飞快地收回手,指尖蜷起,像是被烫到,又像是被那陌生的“温暖”触动。他抬眼看向我,桃花眸中情绪翻涌,最终化为一片柔软的氤氲。
      “……暖的。”他低声说,声音轻得像叹息。
      肖时扒拉着饭,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哼了一声,却没说什么,只是又给我碗里夹了块排骨:“多吃点,补你的。他么……慢慢来。”
      这一顿饭,吃得沉默却又莫名和谐。我吃着久违的、带着锅气儿的家常菜,胃里和心里都暖洋洋的。肖时偶尔说几句食材处理的门道,或是吐槽我以前过得有多糙。王玥月大部分时间只是静静坐着,偶尔在我给他夹一点菜“闻闻味儿”时,指尖轻轻触碰,然后垂下眼帘,不知在想什么。
      阳光彻底照亮了客厅,驱散了最后一丝属于旧日庄园的阴霾。食物的香气、碗筷的轻响、活人进食的细微动静……这些最平常的烟火气,此刻却如同最坚固的结界,将我们三人——一个道士,一个半吊子主播,一个百年厉鬼——笼罩在一个暂时安全、甚至有些温馨的“家”的幻象里。
      吃完饭,肖时毫不客气地支使我去洗碗,自己则泡了壶清茶,拉着王玥月坐到阳台的藤椅上,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科普”现代常识,从电视机遥控器说到智能手机,语气随意得像在聊天气。
      我站在水槽边,听着身后隐约传来的、肖时耐心的解释和王玥月偶尔轻声的询问,看着窗外明媚的日光,忽然有种极不真实的感觉。
      危险仍在,禁忌未消,前路莫测。
      但至少这一刻,我们有了一个充满烟火气的清晨。
      或许,这就是“共生”最初的模样。
      肖时调整完窗帘,走到玄关,手搭上门把的瞬间,像是突然被某种冰冷的思绪绊住,动作凝滞了。
      他缓缓转过身,脸上那点早餐后的松弛荡然无存,小圆墨镜后的目光变得锐利而沉重——那里面翻涌着的,不仅仅是处理案件的冷肃,似乎还有一丝极其隐晦的、被强行压下的波澜。
      “差点把正事忘了。”他声音有些发紧,不同于往常的利落,“明天,回母校。我们班,91班,出事了。”
      “我们班?”我心头猛地一跳。
      “嗯。”肖时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在吞咽某个艰难的事实,“死了三个人。赵晓敏,我们班主任。还有……邓脏和柳汗。”
      邓脏。柳汗。
      这两个名字像两颗生锈的图钉,狠狠按进了记忆的旧木板。那是我们班上的两个女生,印象中总是凑在一起,眼神里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尖刻,确实不太招人喜欢。而赵老师,那个严厉到几乎苛刻的数学老师,更是我们整个高中时代的阴影之一。
      “她们……和赵老师一起?在我们班教室?” 我感到一阵荒谬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对,一起。就在91班教室,前天晚上。”肖时的语气是一种近乎刻意的平静,但握着钥匙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现场没有闯入痕迹,三个人……看起来像是各自停留在某个瞬间。但‘气’不对,非常混乱、纠缠,怨念深重,绝不是正常死亡。”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第一次有些难以直视我,转向窗外:“我也是91班的。这件事……对我来说,也不只是任务。”
      这句话让整个房间的空气都沉了沉。我突然意识到,肖时提起此事时那份不同寻常的凝重从何而来。这不仅是诡异的案件,更是发生在我们共同过往中的惨剧,是我们青春记忆里一隅被鲜血和怨气玷污的角落。
      “邓脏和柳汗,毕业后再无联系,她们为什么会突然回学校?还和赵老师死在当年那个教室?”肖时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强调案件的诡异,“上面觉得,是某种强烈的‘因果’或者‘执念’,把她们,或许还有赵老师,都拖回了原地。”
      他重新看向我,眼神复杂:“正因为是我们班的事,我们才更得去。有些东西,外人看不出味道。而且……”他的目光再次落向安静如影的王玥月,“他的感知,或许能帮我们分清,那怨气里,哪些是赵老师的,哪些是邓脏和柳汗的,又或者……是别的,一直藏在那个教室里的‘东西’的。”
      母校。91班。严厉的班主任。两个不讨喜的同班女生。三具同时沉寂在青春牢笼里的尸体。而现在,调查者——我和肖时——也同样曾是那个牢笼中的一员。
      刚刚早餐的热气仿佛被来自过去的寒风吹得一丝不剩。那些关于青春的记忆,无论愉快与否,此刻都蒙上了一层诡异而不祥的阴影。
      “资料晚上发你。”肖时拉开门,楼道的光切割着他此刻显得有些僵硬的侧影,“明天上午九点,学校侧门。那地方……现在感觉更让人不舒服了。”
      门关上,他的脚步声沉重地消失在楼道。
      我久久站在原地,掌心传来王玥月手指冰凉的触感,才让我从纷乱的思绪中稍微回神。
      “夫君……和那位道长,曾是同窗?”王玥月轻声问,他敏锐地捕捉到了空气中残留的、属于肖时的那份不同寻常的情绪波动,以及我心中翻涌的复杂感受。
      “嗯,不止是同窗,还是同一个班。”我声音有些干涩,反手与他十指相扣,仿佛要从他冰凉的恒定中汲取一丝支撑,“明天要回去的地方……有很多不好的回忆。现在,又添了新的。”
      王玥月静静倚靠过来,额头轻触我的肩膀,一种无声的陪伴。他或许无法完全理解人类同窗之间的复杂情谊与过往恩怨,但他能感知到缠绕在这件事上的沉重与黑暗。
      “既与夫君因果相连,”他抬起那双仿佛能洞悉幽微的桃花眸,语调平静却带着某种决意,“妾身便随夫君,一同看清那教室中……究竟锁着何物。”
      窗外的阳光依旧明亮,却再也无法驱散心头那片骤然笼罩的、属于91班的阴霾。明天,我们将以幸存者和调查者的双重身份,重返那个封存着青春与死亡的现场。而答案,或许就藏在那些早已被我们试图遗忘的记忆缝隙里。
      肖时带来的沉重消息像一块石头压在胃里,搅得人有些烦躁。早上被吵醒的困倦也卷土重来,混合着一种“这都什么事儿”的无力感。
      真他妈操蛋。
      我倒在客厅宽敞的沙发上,望着天花板,阳光被窗帘滤成柔和的暖黄色,却照不进心里的那层郁结。不想动,不想思考明天那些糟心事。
      目光飘向安静坐在一旁单椅上的王玥月。他正望着窗外摇曳的树影,侧脸在光影中勾勒出静美的弧度,长发如墨,映着苍白的肤色,有种不真实的安宁。
      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带着点任性,也带着想暂时逃离现实、更靠近他的渴望。
      我挪过去,挨着他坐着的椅子滑坐到地毯上,然后不由分说地,将上半身靠向他,脑袋一歪,枕在了他并拢的、冰凉却异常柔软的腿上。
      “夫君?”他微微一惊,身体僵了一瞬,低头看我,桃花眸中闪过一丝无措。
      “别动。”我闭上眼,蹭了蹭,鼻尖立刻萦绕上他衣料间那股特有的冷香,“早上没睡够,烦。让我躺会儿。”
      他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极其缓慢地、放松了身体,任由我枕着。一只冰凉的手迟疑地抬起,最终轻轻落在我的发间,生疏却温柔地梳理着。
      这姿势亲密得过分,却奇异地让人安心。他腿上的凉意透过布料渗透过来,正好缓解了我心头的几分躁郁。
      “玥月,”我闭着眼,声音闷闷的,“跟我说说你以前的事吧。不是……不是那些不好的。说说你小时候,学戏的时候,或者……什么都行。”
      我想听。想听在他成为“厉鬼王玥月”之前,那个或许也有过平凡喜乐、会哭会笑的“人”的故事。
      头顶传来他轻轻的呼吸声,良久,他才开口,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带着回忆特有的模糊与微光:
      “小时候……家里穷,孩子多,养不活。”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卷着我的发梢,“班主路过村子,说我有副好嗓子,骨头也软,是吃戏饭的料。爹娘用两袋黍米……把我换了。”
      他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戏班的日子苦,天不亮就要起来吊嗓子、练功。班主严,打手心、罚跪是常事。”他顿了顿,手指抚过我耳廓,“但……我喜欢台上。水袖甩出去的时候,好像能把所有苦都甩掉了。第一次扮上妆,偷看镜子里的人,觉得……真好看。那时还不知道,这模样后来会招来那么多事。”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陷入某种遥远的思绪。
      “最喜欢的戏是《游园惊梦》,杜丽娘那句‘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每次唱,都觉得自己也走进那个园子了。”他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有一闪而过的、属于少年人的鲜活,“有次练‘卧鱼’(下腰动作),没稳住,摔了,把旁边师兄的茶壶都碰翻了,被他追着骂了三天……”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那些碎片般的往事里,有练功的汗水,有偷偷分享的甜糕,有对某件戏服的向往,也有对台下某个模糊身影初次萌动又迅速被掐灭的懵懂情愫。
      没有提及后来的军阀,没有提及那些伤痛与屈辱。只有一个小小的、在时代洪流和自身特殊性中挣扎求存,却依然能从粉墨登台中汲取片刻欢愉的灵魂。
      我静静地听着,枕着他的腿,感受着他说话时胸腔轻微的震动,以及那始终如一的冰凉体温。心中的烦闷和寒意,似乎被这些遥远而细微的暖色回忆,稍稍驱散了一些。
      他的手指慢慢从我的发间滑到脸颊,冰凉的指尖极其轻柔地描摹着我的轮廓。
      “夫君,”他忽然低声问,语气里带着一丝困惑的怀念,“听这些……会不会很无趣?”
      “不会。”我睁开眼,握住他停留在我脸上的手,拉到唇边,轻轻碰了碰他冰凉的指尖,“很好看。我的玥月,一直都很好看。”
      他怔住了,桃花眸中仿佛有星尘闪烁,然后缓缓地、极其温柔地,弯起了一个干净的笑容。
      午后的阳光在地板上缓缓移动,将我们依偎的身影拉长。明天还有荆棘丛生的路要走,但至少这一刻,我们在彼此的气息和回忆里,偷得了一段静谧的时光。
      而胸前的“同心养魂佩”,似乎也随着这安宁的氛围,流转出愈发温润平和的光晕。
      他低缓的叙述像一支古老催眠的曲调,带着旧日戏班后台的灰尘气息与淡淡汗意。那些关于清晨吊嗓子时看到的微光、褪色行头上冰凉珠翠的触感、还有偷尝到一口冰糖时舌尖化开的甜……这些细碎的画面,随着他冰凉的指尖偶尔拂过我额发的动作,渐渐织成一片朦胧的网。
      窗外的日光在眼皮上由明亮转为暖融的金黄,我却在他清淡的语调与稳定的冰冷触感中,感到一种奇异的放松。胸腔里那股烦躁的浊气,仿佛被一点点抽离、净化。
      “…后来,第一次正式登台,演的是《春闺梦》里的小丫鬟…”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远,像是隔着一层温润的玉璧传来。
      我不知何时,沉入了毫无梦境的黑暗。没有91班的阴影,没有赵老师严厉的脸,只有一片安稳的、被冷香环绕的虚无。
      意识回笼时,首先感受到的,是覆盖在身上的、柔软的织物。
      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身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条薄毯。而王玥月,依旧保持着之前的姿势,静静地坐着,让我枕着他的腿。他微微低着头,长发如瀑般垂落,遮住了部分侧脸,正用那双比常人灵活苍白许多的手指,无声地、一遍遍练习着某种繁复的水袖手势,指尖在昏黄的光线中划出看不见的圆弧。
      房间里已没有了正午的明亮,日落时分暖橘与暗紫交织的晖光,从窗帘缝隙斜斜切入,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静谧的光带。空气中的微尘在光柱中缓缓浮动。
      一切安静得仿佛时间凝滞。
      我动了动,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的咕哝。
      他立刻停下手中的动作,低头看来。那双桃花眸在昏光中显得格外柔和,血色褪尽,只余下清潭般的幽深。
      “夫君醒了?”他轻声问,仿佛怕惊扰了这份宁静,“你睡了很久。”
      我揉了揉眼睛,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什么时辰了?”
      “日落了。”他简单地说,手指替我拢了拢滑落的毯子边缘,“那位道长……传了讯息来。我见你睡得沉,未敢惊动。”
      我这才注意到,我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屏幕,不知何时被体贴地调成了静音,上面果然有好几条肖时发来的未读信息和文件传输提示。
      这一觉睡得极沉,连梦都没有,醒来后那些沉甸甸的烦躁竟奇异地消散了大半。或许是因为知道,无论前方是什么,此刻身边有这样一个存在——他不会困倦,无需安眠,会在整个下午维持同一个姿势,只为让我安枕,会用百年前练就的、本该在台上博取喝彩的手指,无声地温习着寂寞的功课,同时留意着尘世的讯息。
      “腿……麻不麻?”我撑起身,有些不好意思。枕了这么久,他那魂体凝成的肢体,也不知会不会有负担。
      他轻轻摇了摇头,唇角似乎有极淡的弧度:“无妨。与妾身而言,并无知觉钝痛之说。”他顿了顿,望向窗外沉落的夕阳,语气里有一丝几不可察的、新奇的慨叹,“只是看着光这样移走……很久不曾如此静心感受了。”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落日余晖将天际染成壮丽的渐层。这个瞬间,现代都市的夕阳,与百年前戏班窗外或许并无不同的暮色,透过他的眼睛,似乎重叠在了一起。
      我握住他依旧冰凉的手:“谢谢。”
      他没说话,只是反手握紧了我,然后将薄毯仔细叠好,起身去拉开了些许窗帘。更多的暮色涌入,将他修长的身影勾勒出一圈暖融的边。
      “夫君,该用些东西了。”他看向厨房,那里还放着肖时早上带来的食材,“那位道长嘱咐,你要好好吃饭。”
      黄昏已至,夜晚将临。昨日的温馨、清晨的冲击、午后的安眠都已过去。而明天,91班的教室正在暮色中等待。
      但至少此刻,醒来有他在身侧,提醒我人间烟火,岁月并未全然冰冷。
      王玥月起身去拉窗帘的背影,在暮色中显得修长而静美。实话讲,我确实有点鬼迷心窍,正朝着那道优美的弧线悄悄伸手——
      “叮铃铃铃——!!!”
      突兀的摇滚彩铃炸响!我和王玥月都惊得一颤。屏幕上跳动着那个恶趣味的群名——“吃喝嫖赌(学习小组)”。
      我硬着头皮接通,点了免提。
      “歪?李子七!还喘气呢?” 肖时的大嗓门率先冲出来,背景音里隐约有车辆鸣笛声。
      “托您的福,暂时死不了。”我没好气,“干嘛?”
      “干嘛?找你唠五块钱的!” 肖时语气一转,透着股熟悉的、准备搞事的劲儿,“哎,老潞,钟剑,吱声啊,看看咱们李少爷是不是被吓得躲被窝里了?”
      一个带着明显笑意的女声响起,语速轻快,和记忆里那种清晰的调子有点不同,但更鲜活:“少来,肖时,我看是你不想给那三潮种超度?李子七,听说你最近‘艳福不浅’啊?” 这是潞冉,但听起来…还是当年那个不着调的组长
      另一个温和却略显匆忙的女声加入:“子七,好久不见。长话短说,我这边临时有急事,明天去不了了,很抱歉。但资料我和潞冉都看过了,需要提醒你们几个点……” 这是钟剑,声音里带着歉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你忙你的,精卫,事儿要紧。”肖时接话,“老潞在就行,她比你能镇场子。”
      “肖时你少给我戴高帽。”潞冉笑骂一句,随即语气认真了些,“李子七,说正事。赵老师那案子,表面是意外,但我和钟剑交叉比对了一些‘边缘信息’,发现邓脏和柳汗这两个人,最近半年都和某些‘不干净’的民间借贷、请‘东西’转运的破事有牵扯。她们回学校,未必是偶然。”
      我心里一沉:“请‘东西’?”
      “嗯,具体的等见面细说。总之明天你们进去,重点看教室里有没有不该出现的‘契约物’或者‘仪式残留’。”潞冉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神秘兮兮的味道,“顺便,李子七,你身边那位……能感应怨气指向吧?明天可能需要他帮忙‘认认路’。”
      王玥月静静听着,此时对我微微颔首。
      “对了,”肖时的声音插进来,带着一种“终于轮到我了”的嘚瑟,“趁钟剑还没溜,正式通知一下啊。咱们李少爷可能还不知道,咱们学习小组,除了他,个个都是人才——老潞,还有钟剑,都是‘猎诡人’,资历比我还早点。”
      我:“……”
      潞冉噗嗤一笑:“肖时你别说得跟秘密组织似的。子七,别听他瞎咋呼,就是家里有点祖传的手艺,顺便……赚点外快。”她语气轻松,但“祖传手艺”几个字,落在知情者耳中,分量不轻。
      肖时补充:“钟剑的能力是个谜,她捂得太严实。至于咱们牢潞组长嘛……”他拖长了声音。
      潞冉自己接了过去,语气带着一种懒洋洋的、却让人不敢小觑的自信:“我家啊,养蛊的。天命蛊女,听说过没?跟你们道士画符念咒差不多,就是宠物不太一样。”她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说自家养了几只特别的猫狗。
      电话那头隐约传来钟剑匆匆告别和离开的声音,看来她确实有事。
      又闲聊了几句当年的糗事,潞冉和肖时你一言我一语,把凝重的话题扯散了些,仿佛只是一次普通的同学聚会前商议。最后,潞冉说:“行了,不耽误你们小两口……呃, whatever。明天学校侧门,我带‘小家伙们’过去,它们比仪器好使。李子七,给你家那位提个醒,我的‘宠物’们性子比较活泼,让他别怕,也……别乱碰。”
      通话在一种诡异又熟稔的气氛中结束。
      放下手机,客厅彻底被夜幕笼罩。刚才那通电话,冲淡了最初的惊吓和紧绷,却带来了更复杂的思绪——潞冉的变化,钟剑的缺席与神秘,还有那“天命蛊女”背后所代表的、未知而古老的力量。
      王玥月若有所思:“蛊……南疆秘法,以生灵为媒,沟通幽微,驱策异类。天命所钟者,万蛊俯首。你这位同窗,非同小可。”
      我揉了揉额头:“我感觉……我的高中同学,好像没一个正常的。”
      “包括夫君你么?”王玥月轻声问,眼里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
      “……包括。”我认命地叹了口气,拉过他的手,“走吧,先吃饭,然后看看肖时发来的资料。明天……怕是真的要去‘捉鬼’了,还是组团去。”
      夜色深沉,明日未知。但有了这帮“不正常”的老同学,还有身边这个非人的伴侣,那条通往91班教室的路,似乎也不那么孤寂骇人了。
      潞冉那句“小家伙们比仪器好使”还在耳边打着转儿,电话已经挂断。客厅彻底沉入夜色,只有手机屏幕的冷光还映着一点未散尽的诧异。
      我靠在沙发里,脑子里像塞了一团理不清的线。赵老师、邓脏、柳汗、请“东西”、天命蛊女、神秘缺席的钟剑、还有身边这位安静得像幅古画的百年厉鬼……高中毕业好像才是昨天的事,怎么一觉醒来,全世界的非常规设定都跟我那届91班扯上了关系?
      王玥月不知何时去开了盏落地灯,暖黄的光晕驱散了一角黑暗。他端了杯温水过来,指尖依旧冰凉,轻轻碰了碰我的手背。
      “夫君,烦了?”他问,声音轻轻的,像怕惊扰了什么。
      “有点。”我接过水杯,温度恰好,“就是觉得……挺魔幻的。肖时那神棍样我习惯了,潞冉和钟剑……她俩当年看起来,就是标准的‘别人家孩子’,刷题刷到发光的那种。”谁能想到,一个家里养蛊,一个能力成谜,还都成了处理脏东西的“前辈”。
      王玥月在我身边坐下,微微偏头,似在思索。“妾身观那位潞姑娘言谈,举重若轻,暗藏锋锐。‘天命蛊女’……此等传承,心性机缘缺一不可。她言及‘宠物活泼’,恐非虚言。”他顿了顿,抬眼望我,桃花眸在暖光下敛去了血色,显得清澈,“夫君可是……惧了?”
      “惧?”我摇摇头,把水杯放下,伸手把他微凉的手完全包在掌心里,“不是惧。是觉得……责任突然重了。”以前探险直播,说到底是玩票,生死自负。现在不一样了。身边有了要护着的他,任务牵扯着老同学的过往,搭档是背景一个比一个硬核的旧友。每一步,好像都不能再只图自己痛快。
      他反手握紧我,力道不大,却稳。“妾身会一直在。”沉默片刻,他又轻声道,“蛊术诡谲,但那位潞姑娘既为夫君同窗,明日协作,当有默契。妾身……亦会小心,不与她那些‘活泼宠物’冲撞。”
      这话说得认真,甚至带了点学术探讨般的谨慎,我忍不住笑了,心头那点沉郁散了些。“嗯,我们玥月最懂事了。”
      夜色浓稠,窗外的城市灯火遥远如星河。肖时打包发来的资料已经在平板里沉默等待,那些关于死亡现场的照片、冷冰冰的尸检报告摘要、邓脏柳汗近半年令人皱眉的社会关系往来……都是明天必须面对的硬骨头。
      但此刻,我忽然不太想立刻去啃。
      “资料明天早起再看吧。”我把他往怀里带了带,下巴抵着他冰凉的发顶,“今晚……偷个懒。”
      他安静地依偎着,嗯了一声,像是也松了口气。
      我们就这样在沙发里窝着,谁也不说话。落地灯的光圈温柔地拢住我们,像个小小的、临时的结界,把明天那些血腥的谜题、诡谲的蛊虫、尘封的教室,都暂时挡在外面。
      胸前的同心养魂佩贴着肌肤,传来恒定温润的暖意,像另一个无声的心跳。王玥月身上那股冷香在暖意熏蒸下,似乎也淡了些,融进寻常家居的气息里。
      困意慢慢上涌。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情绪几番起落,此刻在这片静谧的黑暗与温暖里,精神终于感到了疲惫。
      就在意识快要滑入睡梦的前一刻,我模糊地感觉到,怀里的他极轻、极轻地动了一下,调整成一个让我枕靠得更舒适的姿势,然后,一个比羽毛更轻的触碰,落在我的锁骨上方,靠近玉佩的位置。
      冰凉,一触即分。
      像是一个无声的烙印,或是一个来自幽冥的、笨拙却郑重的晚安吻。
      我闭着眼,嘴角无意识地弯了弯,将他搂得更紧些。
      睡意彻底吞没思绪之前,最后一个念头是:
      管他明天是蛊是鬼还是陈年旧账。
      至少今夜,归处在此,怀抱未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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