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予沉锚

　　日子如同教室窗外那棵老银杏树的叶子，不经意间就染上了更深的秋意，悄然飘落了几片。柏然的生活似乎并没有因为身边多了一个人而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某些细微的、如同水面波纹般的改变，正悄然发生。
　　于怀像一颗投入湖心的石子，初时激起的涟漪明显，随后便沉入水底，以一种安静却不容忽视的方式存在着。他依旧是那个纪律和优秀的标杆，各科老师眼中的宠儿，笔记整洁得像印刷品，回答问题逻辑清晰，从不拖泥带水。他也很少主动与人交谈，课间多半是埋首书海，或者安静地看着窗外，侧脸在光线下显得沉静而疏离。
　　柏然起初的那点不自在和微妙的好奇，在日复一日的平淡相处中，渐渐沉淀下来。他们井水不犯河水，各自占据着课桌的一半领地，一个秩序井然，一个略带凌乱，倒也形成了一种古怪的和谐。
　　直到那场突如其来的班级篮球赛。
　　体育委员在班会课上宣布，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秋季运动会，年级里要先组织一场班级间的篮球友谊赛。消息一出，原本有些沉闷的教室瞬间炸开了锅。
　　“咱们班男生谁上啊？”
　　“体委肯定得算一个！”
　　“柏然！柏然必须上！他打球厉害！”
　　几个平时和柏然一起在球场上挥洒汗水的男生立刻开始点名，柏然的名字被频繁提及。他篮球打得好，动作灵活，投篮准，在年级里都小有名气。听到自己的名字，柏然从物理课本的涂鸦中抬起头，嘴角不自觉地上扬，露出一丝带着点小得意的笑容。这是他熟悉的领域，是他能找到自信和存在感的地方。
　　“行啊，算我一个。”他爽快地应承下来。
　　名单很快初步拟定，体委皱着眉头数了数：“还差一个替补……谁还能上？”
　　男生们面面相觑，符合条件的、有空闲的，似乎都囊括了。
　　就在这时，不知是谁低声嘀咕了一句：“于怀个子挺高的，会不会打球？”
　　一时间，好几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柏然身边那个安静的身影。于怀正低头看着一本英文原著，仿佛周遭的喧嚣与他无关。被这么多目光注视着，他若有所觉，抬起头，推了推眼镜，眼神里带着一丝询问。
　　体委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几步跨过来，趴在于怀的课桌上：“于怀同学，你会打篮球吗？咱们班还缺个替补。”
　　于怀明显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话题会引到自己身上。他看了看体委，又扫了一眼周围期待的目光，最后视线与旁边看热闹的柏然对上。柏然挑了挑眉，眼神里带着点戏谑，仿佛在说“看你怎么办”。
　　于怀沉默了几秒，就在大家以为他会礼貌拒绝的时候，他开口了，声音依旧平稳：“会一点，但不精通。”
　　“会一点就行！主要是凑个人数，说不定都不用你上场！”体委喜出望外，直接拍板，“那就这么定了啊，于怀，算你一个！下午放学后体育馆集合，训练一下！”
　　于怀轻轻“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了，然后便重新低下头，目光落回书页上，仿佛刚才只是答应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柏然却有些意外。他以为于怀这种“好学生”模板，应该会对这种耗费体力、可能影响学习的活动敬而远之。居然答应了？他忍不住又多看了于怀几眼，对方那平静无波的侧脸，看不出任何情绪。
　　下午放学后，体育馆里人声鼎沸，几个参赛班级的队员都在进行适应性训练。柏然穿着宽松的运动T恤和短裤，运球、上篮、远投，动作流畅自如，很快就成了场上的焦点，不时引来同班同学的喝彩。汗水浸湿了他的额发，在灯光下闪烁着青春的光泽。他享受着这种在球场上奔跑、掌控节奏的感觉。
　　于怀来得很准时，依旧穿着规整的校服，只是在外面套了一件深蓝色的运动外套。他站在场边，看着场内奔跑呼喊的人群，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于怀，过来热身！”体委招呼他。
　　于怀走过去，动作略显生涩地开始进行基础的热身运动。轮到简单的运球和传球练习时，他的动作更是暴露了他的“不精通”。运球时球总是不太听话，传球力度和角度也把握得不太好。
　　有几个队员脸上露出了些许失望的神色，但也没多说什么。柏然在一旁看着，心里那点戏谑变成了些许无奈。看来，这家伙真的只是个“凑数”的。
　　分组对抗训练开始，于怀被分到了柏然对面那一组。起初，大家都有意无意地避开把球传给他，于怀自己也乐得清闲，大部分时间只是在己方半场跟着跑动，进行一些基础的防守。
　　一次，柏然这边发动快攻，他凭借速度甩开防守队员，直冲篮下。眼看就要轻松上篮得分，一道深蓝色的身影却迅速补防到位，高高跃起，手臂伸展，封堵了他的投篮路线。
　　是于怀。
　　他的起跳时机把握得出奇地准，虽然动作看起来没有柏然那样富有爆发力和美感，但有效干扰了柏然的出手。篮球磕在篮筐边缘，弹了出去。
　　柏然落地，有些惊讶地看了于怀一眼。于怀的表情依旧没什么变化，只是呼吸稍微急促了一些，镜片后的眼睛专注地盯着篮球的方向。
　　“防得不错啊，于怀！”体委在场边喊了一声。
　　于怀没有回应，只是迅速退回自己的防守位置。
　　接下来的训练中，柏然开始有意无意地观察于怀。他发现，于怀虽然进攻技术粗糙，运球传球都显得笨拙，但他的防守意识却很好。站位选择聪明，预判准确，很少失位，而且他的身高和臂展在防守时确实有优势。更重要的是，他态度认真，不惜体力地奔跑、卡位，即使被晃过也会立刻回追。
　　训练间隙，大家坐在场边休息，咕咚咕咚地喝着水。柏然用毛巾擦着汗，走到独自坐在一边、默默系着散开的鞋带的于怀身边。
　　“喂，”柏然在他旁边坐下，递过去一瓶没开封的功能饮料，“接着。”
　　于怀系鞋带的动作顿了一下，抬起头，有些意外地看着柏然和他手里的饮料。
　　“看你也没带水。”柏然语气随意，把饮料又往前递了递。
　　“……谢谢。”于怀接过饮料，指尖不经意地碰到了柏然的手，带着运动后的微湿和热度。他轻轻拧开瓶盖，喝了一小口。
　　“没想到你防守还挺靠谱。”柏然看着他，实话实说，“就是进攻太烂了。”
　　于怀抿了抿嘴唇，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淡淡地回了句：“嗯，不太会。”
　　“没事，”柏然拍了拍他的肩膀，触手感觉到对方校服下略显单薄却紧绷的肌肉，“比赛的时候，你主要负责防守和抢篮板，拿到球就传给我或者体委，别自己硬来。”
　　他的动作很自然，带着球场上下来的汗水和热气。于怀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放松下来，轻轻点了点头：“好。”
　　简单的对话后，两人之间陷入了一阵沉默，但不同于以往那种冰冷的、互不干扰的沉默，这一次，空气中弥漫着运动后特有的蓬勃气息，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的缓和。
　　正式比赛在几天后的下午举行。体育馆里座无虚席，加油声、呐喊声震耳欲聋。柏然所在的班级一路过关斩将，杀入了半决赛。对手是实力强劲的七班，双方比分咬得很紧，比赛进入了白热化阶段。
　　距离比赛结束还有不到三分钟，柏然班级落后两分。关键时刻，主力中锋在一次拼抢中不慎扭伤了脚踝，被迫下场。替补席上，只剩下于怀。
　　“于怀！上！”体委当机立断。
　　于怀深吸了一口气，脱掉外套，站了起来。他走到场边，等待死球机会上场。柏然跑过来，汗水顺着下颌线滴落，他看着于怀，眼神锐利而专注：“记住我说的，防守，篮板，传球！”
　　于怀重重地点了下头，镜片后的目光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某种名为“紧张”和“决心”的情绪。
　　他上场了。场下的观众对于这个陌生的、看起来更像学霸而非运动员的面孔报以好奇的目光。七班的队员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开始有意地针对他这个点进行攻击。
　　于怀的压力陡增。他努力地按照柏然的嘱咐，专注于防守和卡位。一次对方后卫试图突破他，他利用身高优势和准确的预判，成功干扰了对方的投篮，虽然动作看起来还是有些笨拙，但效果显著。
　　比赛还剩最后三十秒，柏然班级依然落后一分。七班控球，意图拖延时间。全场紧逼之下，对方传球出现失误，篮球向着边线飞去。
　　一道深蓝色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猛地扑了出去——是于怀！他在篮球即将出界的瞬间，奋力将球捞了回来，并在身体失去平衡前，用尽全力将球甩向了中场附近柏然的方向！
　　“柏然！”
　　柏然心领神会，稳稳接住这个至关重要的传球，顺势加速，甩开防守，如同一道闪电直插对方腹地。起跳，腾空，手腕轻巧地将篮球拨出——球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应声入网！
　　反超！计时器归零！比赛结束！
　　“赢了！我们赢了！”整个班级沸腾了，队员们疯狂地冲进场内，拥抱、欢呼。
　　柏然被兴奋的队友们团团围住，拍打着他的背和肩膀。他在人群中寻找着，看到于怀还站在刚才救球的地方，微微喘着气，脸上因为剧烈的运动和兴奋泛着红晕，镜片上蒙了一层薄薄的水汽。他看着欢呼的人群，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清浅的、却真实无比的笑容。
　　柏然拨开人群，走到于怀面前，伸出拳头。
　　于怀看着他，愣了一下，随即也抬起手，有些生涩地用自己的拳头，轻轻碰了一下柏然的。
　　“传得漂亮！”柏然的声音带着胜利的喜悦和喘息。
　　“你投得才漂亮。”于怀回应道，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柏然耳中。
　　那一刻，周围的喧嚣仿佛瞬间远去。柏然看着于怀那双因为运动和水汽而显得格外清亮的眼睛，看着他脸上那抹罕见的、真实的笑容，心里某个地方，像是被一片轻盈的羽毛轻轻拂过，痒痒的，暖暖的。
　　篮球赛像是一个奇妙的转折点。它没有立刻让柏然和于怀成为无话不谈的挚友，但却实实在在地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那层隔在优等生和“问题学生”之间的、看不见的薄冰，似乎被那场激烈的比赛和最后的击拳融化了一角。
　　他们开始有了更多学习之外的、简单的交流。
　　“笔记借我看看，上节课没听清。”
　　“这道物理题，你的思路是什么？”
　　有时是柏然主动，有时是于怀。于怀讲题时依旧言简意赅，逻辑清晰，但多了几分耐心。柏然偶尔也能在某些偏门的、与课本无关的知识点上，带给于怀一点小小的意外。
　　一天下午自习课，柏然正对着一道复杂的数学函数图像题抓耳挠腮，于怀看了一眼，拿起尺和笔，在草稿纸上开始画坐标轴。
　　“先找关键点。”他一边画一边低声讲解，声音平稳，“代入，计算，连线。注意定义域。”
　　他的手指修长干净，握着笔的姿态稳定而好看。柏然顺着他的笔尖和讲解，原本一团乱麻的思路竟然渐渐清晰起来。
　　“哦……原来是这样……”柏然恍然大悟，忍不住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我怎么就没想到！”
　　于怀看着他恍然大悟的样子，嘴角微微弯了一下：“你的思维太跳跃，缺少步骤。”
　　“习惯了。”柏然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他看着于怀那张干净整洁的草稿纸，再看看自己画满了涂鸦和混乱计算的本子，第一次产生了一种“或许我也该稍微认真一点”的念头。
　　这个念头如同种子，悄然埋下。
　　期中考试像一场如期而至的秋雨，冲刷着校园里的浮躁气息。成绩公布那天，教室里几家欢喜几家愁。于怀毫无悬念地稳居年级前三，名字高高挂在红榜最显眼的位置。而柏然，依旧在成绩单的中后段寻找自己的名字。
　　不过，这次有所不同。他的数学和物理成绩，比起月考，有了小幅度的提升，虽然距离“优秀”还差得远，但至少摆脱了不及格的命运。
　　“哟，柏然，数学及格了？有进步啊！”有相熟的同学路过，拍了拍他的肩膀。
　　柏然看着成绩单上那两个刚刚越过及格线的数字，心里有种奇异的感觉。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旁边的于怀。于怀也正看着自己的成绩单，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静，似乎对这样的结果早已习以为常。
　　放学后，柏然磨磨蹭蹭地收拾着书包，等于怀也收拾妥当，两人一起走出教室。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那个……”柏然开口，声音有些别扭，“谢谢啊。”
　　于怀侧头看他：“谢什么？”
　　“就……平时问你那些题。”柏然摸了摸鼻子，视线飘向远处，“还有……篮球赛。”
　　于怀沉默了几秒，然后轻轻地说：“不用谢。你也帮了我。”
　　“我帮你什么了？”柏然疑惑。
　　“很多。”于怀的回答依旧简短，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他没有具体说明，但柏然忽然想起，似乎有一次于怀的自动铅笔坏了，是他随手递过去一支备用的笔芯；还有一次于怀忘记带涂卡笔，也是他把自己那支用得有点旧的扔了过去；甚至包括篮球赛前，他那几句简单的叮嘱和那瓶递过去的功能饮料……
　　这些他自己都没放在心上的、微不足道的小事，在于怀那里，似乎都被清晰地记录着。
　　两人走到教学楼下的岔路口，一个要向左去车棚取自行车，一个要向右步行回家。
　　“明天见。”于怀说。
　　“明天见。”柏然挥挥手。
　　看着于怀挺拔清瘦的背影消失在拐角，柏然站在原地，没有立刻离开。秋风吹过，带来几分凉意，也吹动了地上金黄的银杏叶。他想起篮球场上于怀扑救的身影，想起他讲题时专注的侧脸，想起他接过饮料时微微碰触的指尖，想起他说“你也帮了我”时认真的语气。
　　这个叫于怀的同桌，和他最初想象的，似乎不太一样。他像一本装帧精美却内容晦涩的书，初看觉得枯燥规整，但偶尔翻过几页，却能发现内里藏着意想不到的、细腻而认真的纹理。
　　柏然抬头看了看被晚霞浸染的天空，深吸了一口带着凉意的空气，转身走向车棚。他忽然觉得，高中生活这片原本熟悉的天空，因为身边多了一个这样特别的存在，似乎也变得有些不同了。未来还会发生什么？他不知道，但心底那份微小的期待，似乎比之前又清晰、明确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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