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天

　　这命令下得实在突然。

　　知情者想不通谢沨遥为何会听信一个罪臣之女的话；不知情者更是议论纷纷。然而既是谢沨遥亲口下的令，无人敢违抗，只得依言执行。

　　队伍迅速转移至一处地势稍缓的高坡。

　　但这还没完，他们虽然到了较为安全的地方，却不能算是高枕无忧。

　　泥流爆发后，山体震动不断，高空飞溅的碎石、裹挟的断木都可能砸向避险营地。

　　故而谢沨遥下令作其他准备。

　　他将手下分为三拨：一拨在上坡处开挖导水沟，以疏导可能倾泻的雨水；一拨垒筑外墙、设置障碍，防止飞石伤人；另一拨则负责巡逻，一有异动，立即来报。

　　许淩音见他一道道命令发下去，条理清晰，心中倒是有些佩服。

　　她没有回到那辆颠簸的牛车，反而被留在了谢沨遥刚刚命人搭起的营帐内。

　　时间在沉寂中点滴流逝，三刻钟，半个时辰……天际阴云低垂，墨色翻涌，却始终不见雨落。

　　许淩音紧抿着唇，她对自己的判断有把握，但大自然的精确时间，谁也无法百分百确定。她只能等待。

　　眼看一个时辰的期限将尽，帐外依旧只有呼啸的风声。

　　一直处理公务的谢沨遥搁下笔，抬起头，目光落在茶案旁那道纤细却挺直的身影上：“时辰将尽。”

　　许淩音迎上他的视线，咧嘴一笑，虽然心里打鼓，面上却很轻松：“尚有一刻，请殿下再耐心稍待。”

　　谢沨遥眉梢微动：“你似乎很确信。”

　　许淩音不答反问：“若时辰到了仍未下雨，殿下打算如何惩治罪女？”

　　谢沨遥唇角似是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本王方才还觉得你胸有成竹，转眼倒先问起刑罚来了。”
　　略一停顿，声音变得毫无温度，“妖言惑众，扰乱军心，自当按军法处置。”

　　许淩音缩了缩脖子：军法……听起来就很疼的样子。

　　恰在此时，一名亲兵快步入帐，在他耳边低语几句。谢沨遥神色不变，起身便随那人出去了，临走前瞥了许淩音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你自求多福。

　　帐内重归寂静。许淩音对着空荡荡的主位做了个鬼脸，然后支棱起耳朵，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心弦绷得紧紧的。

　　就在谢沨遥离去后不久，天空终于传来一声沉闷的滚雷。

　　许淩音眼睛一亮。

　　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营帐顶棚上，转瞬之间，便连成了倾盆之势，哗哗作响。

　　许淩音悄然松了口气。

　　她在帐中等了片刻，不见谢沨遥回转，便起身走向帐门，刚掀开，却被外面值守的士兵抬手拦住。

　　许淩音认出为首者是谢沨遥的亲信贺崇。

　　许淩音刚要问他谢沨遥什么时候回来，脚下的大地却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隐约的颤动。

　　“看！山！山动了！！”有人大喊。

　　刹那间，高坡上一片哗然，众人皆被眼前骇人的景象慑住，面无人色地望向方才他们经过的那条山谷——

　　只见对面山坡在暴雨的冲刷下，表层土壤如同融化的糖浆般开始大面积滑动，裹挟着巨石、树木，发出轰隆巨响，形成一道浑浊的、毁灭性的洪流，奔腾着、咆哮着，以摧枯拉朽之势，瞬间吞没了他们方才走过的谷底！泥浪翻滚，所过之处，一切都被淹没、摧毁。

　　尽管营地位置足够高，防御工事也起到了作用，但仍有飞溅的石块砸向营地，扫过最外围的障碍，几名躲闪不及的士兵瞬间被攻击。

　　暴雨如注的声响混合着远处尚未平息的、如同大地呜咽般的轰鸣，被天地之威震慑的恐惧落在每个人心头。

　　贺崇见状，一面厉声指挥救人、加固防线，一面对许淩音道：“许姑娘，没有殿下的吩咐，您不能出帐子一步，外面危险！请回！”

　　望着那片吞噬天地的泥海，许淩音一时庆幸——不仅是不用受谢沨遥的处罚，更是自己执意找到谢沨遥，而他也选择相信她，才得以救下这么多人。

　　许淩音并未为难他，也未再追问谢沨遥的去向。她料想贺崇不会透露，便转身回到帐中。

　　这一夜，许淩音在帐中辗转难眠。外头风雨声、救援的嘈杂声、伤员的呻吟声断续传来。她一会儿担心母亲弟弟，一会儿又琢磨谢沨遥到底干嘛去了，一会儿又想起白日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但最后还是没撑住，睡了过去。

　　次日清晨，雨势稍歇，许淩音醒来时，自己也是一怔。

　　她竟在亲王的营帐中睡着了？谢沨遥竟也未唤她起身？

　　她环顾帐中，见一切如旧，毫无动过的痕迹，心中暗忖：莫非谢沨遥整夜未归？

　　不对，昨夜出了那样大的事，于情于理，谢沨遥都该来问上一句才是。

　　许淩音再次掀帘而出，依旧有人阻拦，却不见贺崇身影。

　　她开口道：“我要见殿下。”

　　守卫面无表情。

　　许淩音眨眨眼，换了种说法：“那……殿下何时回来？我等他。”

　　依旧无人应答。

　　出又出不去，问也无人应，许淩音心中疑云渐浓。她无奈退回帐中，脑子却飞快转了起来。

　　她在帐中静候片刻，贺崇便进来送膳，神色间并无多言之意。许淩音却主动开口：“大人，外面是否出了什么事？”

　　贺崇动作一顿，仍是不语，盖上食盒便要退出。

　　许淩音又道：“昨日我预言山崩之时，大人也在场。大人若信得过我，不妨直言，或许我也能帮着出出主意。”

　　贺崇警惕地看她：“你一直待在帐中，如何得知外面出了事？”

　　“我本不确定，是大人亲口告诉我的。”

　　许淩音原也只是猜测。谢沨遥迟迟未现身影本就蹊跷，今日又见几名守卫面色凝重，外头人也少了许多，异常安静，怎么看都像是有事发生。

　　贺崇意识到自己被套了话，面色一沉：“你……”

　　许淩音不急不缓：“大人莫恼。按理说，我预言山崩成真，殿下无论如何都该来问几句。可我始终未见殿下——莫非……出事的是殿下本人？”

　　贺崇眼中掠过一丝惊异。

　　许淩音知道自己猜对了：“殿下究竟出了何事？”

　　见她确实机敏，昨日也算立下功劳，或许真有办法，贺崇不再隐瞒，脸上露出痛惜之色：“殿下……被泥流卷走了。”

　　许淩音一怔：“怎么会？我昨日已向殿下禀明山崩之险，除非殿下再入山谷，否则怎会出事？”

　　“昨夜暴雨倾盆，西侧防护沟被滚落的巨石砸了个缺口，泥浆直接奔涌向囚车所在之地！那些囚车深陷泥泞，根本来不及转移。殿下不忍看车中妇孺被淹没，亲自带人上前封堵，不料山体二次滑坡，有泥流冲进缺口，殿下为推开一名逃出的罪囚，自己被泥流卷走了。”

　　许淩音心中震动。

　　这个谢沨遥，人也太好了吧。

　　她先问道：“那我母亲与弟弟……”

　　贺崇忙道：“他们无恙，只是殿下……”

　　许淩音略松一口气，转而急道：“带我去看看！”

　　贺崇仍面有迟疑。

　　许淩音正色道：“山崩之险是我告知殿下的，如今殿下身边已无我这般知悉地势之人。再说殿下于我有恩，我岂会害他？大人若再犹豫，还想不想救殿下了？”

　　贺崇沉吟片刻，终是咬牙同意了，带许淩音出了帐子。

　　缺口虽已补上，但许淩音一眼便看出问题所在——缺口位于坡体边缘，土质本就松软，连番暴雨浸泡后更加脆弱，遭遇泥流冲击并不意外。

　　但此时追责无益，找到人才是最重要的。

　　许淩音凝神分析：“泥石流裹挟重物时，会在松软处留下拖痕。囚车附近有不少树木，树干粗壮、根系盘结，应该会减缓泥流之势。殿下即便被卷走，多半也不会太远，而且雨后泥地松软，重物拖拽必然留下痕迹，我们顺着痕迹找，一定能找到！”

　　她转向贺崇，目光坚定：“大人若愿信我，许我带人搜寻，或有一线希望。”

　　如今队伍被困山坡，找不到人求援，唯有许淩音最熟悉地势。贺崇别无选择，只能放手一搏。

　　他当即扬声道：“来人！点两队锐士，备齐绳索、铁锹与撬棍，随我与许姑娘前去寻人，一切听许姑娘调遣！”

　　于是，许淩音带着十余名士兵出发了。

　　雨后坡地泥泞不堪，每走一步都深一脚浅一脚。没过多久，她的衣摆和鞋履便沾满湿泥，走得十分艰难，但她没有懈怠，一直仔观察路况。

　　走到某处，许淩音蹲下，从地上拿起一根沾了泥土的丝线，像是常服衣襟上的绸缎被刮蹭下来的。

　　她猜测谢沨遥被冲到过这里。

　　又前行约莫半里地，许淩音忽然在一片被碾平的草丛前停下脚步：“贺大人，请看这里。”

　　她叫住贺崇，指着地面一道蜿蜒的痕迹，那痕迹宽约尺余35厘米左右，边缘不规则，带着明显的拖拽摩擦痕迹，与周围自然冲刷的平行纹路截然不同。

　　许淩音：“这应该不是雨水冲出来的，更像是是重物划过的痕迹。你们看痕迹两侧的草叶，都是向同一方向倒伏，且根部有被泥土挤压的痕迹，分明是受外力形成的。”

　　她俯身凑近，又道：“这里有残存的布料。”

　　贺崇凑近一看，立时认出：“是殿下衣袍的料子！”

　　“照痕迹看，应该就是这个方向看——”许淩音抬手指向西北方。

　　贺崇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见远处一片墨绿树林。

　　他沉声道：“一队跟我搜索树林，重点查看树干间隙与树根处，务必仔细！一队向两侧扩散，排查附近所有低洼处、土坑、石缝，发现任何踪迹立刻禀报！”

　　“是！”士兵们齐声应和，迅速分成两队行动。

　　许淩音选择跟贺崇进树林。

　　树林内光线骤然昏暗，潮湿的泥土气息混杂着腐叶的味道扑面而来。枝桠上挂满浑浊的泥浆，不时有水滴“啪嗒”坠落。林间路径比外间还要难走，散落着被泥流冲来的碎石断木，稍有不慎便会绊倒。

　　许淩音放慢脚步，细细审视四周。

　　不知行了多久，她的目光忽被前方一株老柳的横枝上的一片白色绸缎吸引。

　　许淩音：“贺大人，看这个！”

　　贺崇闻言立刻赶来，看清那布料后脸色骤变：“是殿下的衣服！”

　　许淩音顺着树枝的方向往下看，树根处的泥浆有被搅动过的痕迹，她蹲下身拨开覆盖的杂草，发现泥下藏着半截断裂的玉佩绳，她似乎昨天在谢沨遥腰间看到过。

　　“好像是往这边去的。”她顺着树根处的泥痕往前摸索，脚下的泥泞越来越深，隐约能听到远处有潺潺的水声。

　　又走了约莫数十步，一片低洼林地映入眼帘。此处地势较周围更低，积着浑浊的泥水，水面漂浮着落叶与碎石。

　　许淩音突然看到了坑边有一抹如刚刚一样的白色绸缎。

　　她心头一紧，快步上前，拨开覆盖在上面的杂草与浮泥。

　　随着杂草被清除，一个身影渐渐显露出来——正是谢沨遥。

　　许淩音急声喊人过来：“贺大人！快过来！殿下在这！”

　　谢沨遥浑身被泥浆裹得严严实实，墨色的亲王常服早已看不出原样，湿漉漉地贴在身上，领口与袖口磨破了好几处，露出的皮肤泛着青白。左臂以一个极其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像是骨折了。额角有一道狰狞的伤口，暗红色的血迹混着泥浆凝结在脸颊上，遮住了大半面容。他双目紧闭，唇色发紫，胸膛不见起伏，气息微弱几不可察。

　　“殿下！”贺崇失声惊呼，音调都变了，急令身后士兵，“快取绳索来！动作轻些，莫碰伤殿下手臂！”

　　两名士兵迅速上前，将绳索结成简易担架，小心翼翼地探入坑中。

　　贺崇亲自跳下坑，蹲在谢沨遥身边，试探着唤道：“殿下？殿下您醒醒啊！”

　　谢沨遥毫无反应。

　　许淩音在坑外看着，心道不会吧……

　　士兵们合力将谢沨遥抬进绳索吊床，缓缓上拉至平地。

　　许淩音这才伸出手搭上谢沨遥的颈动脉。

　　指尖传来微弱跳动，她暗自舒了口气。

　　到底算个好人，就这样没了岂不可惜。

　　她叮嘱：“抬的时候小心点，护住殿下的头和左臂。”

　　士兵们依言抬起谢沨遥，贺崇紧随在侧，一路护持，生怕磕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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