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织锦

　　次日清晨八点整，博物馆的圆形会议厅已坐满了人。

　　林知微选择了一个靠近角落的位置，远离那张光可鉴人的红木长桌。这个位置恰好在空调出风口的正下方，冷风不时拂过她的后颈，却让她感到一种清醒的舒适。她提前十五分钟到达，足够她观察整个会场——那些焦虑地翻阅文件的博物馆高层，那些低声交谈的策展人员，还有那些面无表情的行政官员。他们像一幅精心构图的社会阶层画卷，在宽敞明亮的会议厅里各自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位置。

　　她轻轻抚平了深灰色棉质外套上并不存在的褶皱。这是她最好的一件工作服，但仍然朴素得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在她看来，衣物不过是功能性物品，只要干净整洁，就足以应对任何场合——即便是面对那位传说中的“艺术界国王”。

　　八点十七分，会议室的门被无声地推开。

　　先走进来的是两位身着深色西装的男子，他们目光锐利地扫视全场，随后分立大门两侧。紧接着，一个瘦削精干的年轻男人快步走入，手中拿着一个平板电脑和一个看起来过分饱满的公文包。

　　“那是陈威，江先生的私人助理。”坐在林知微身旁的张悦低声说道，“听说他办事极其高效，但也极其不留情面。”

　　林知微只是轻轻点头，目光却牢牢锁定在门口。她感到一种奇异的预感，仿佛空气突然变得粘稠而沉重。

　　然后，他出现了。

　　江承瑾步入会议室的姿态，让林知微想起那些中世纪绘画中君主临朝的场景。他并不高大，约莫五尺十寸的身材，却自带一种不容置疑的气场。深蓝色的定制西装完美贴合他的身形，既不过分时髦也不显保守，领带上别着一枚简约的铂金领带夹，在灯光下闪着冷峻的光。他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几缕银丝在鬓角处若隐若现，不仅不显老态，反而增添了几分威严。

　　但最令人难以忽视的是他的眼睛——那双深褐色的眼眸扫视全场时，仿佛能瞬间评估出每个人的价值与用途。当他的目光掠过林知微所在的角落时，她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仿佛被某种X光机器穿透了表层，直抵灵魂深处。

　　“诸位，抱歉让各位久等。”江承瑾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每个字都咬得清晰有力。他在主位落座，双手轻轻交叠在桌面上，“我想大家都明白我们为何聚集于此。《秋山问道图》不仅是一件艺术珍品，更是连接我们与千年文明的精神桥梁。它的受损，对我个人而言，是难以估量的损失。”

　　王馆长急忙接话：“江先生，我们万分理解您的心情。博物馆已经成立了专门的事故调查组，同时我们最顶尖的修复师也已经做好了准备。”

　　江承瑾微微颔首，目光转向林知微的方向：“想必这位就是昨夜守护画作整整六个小时的林修复师吧？”

　　突然成为焦点，林知微感到所有目光瞬间聚集在自己身上。她平静地抬起头，迎向江承瑾审视的眼神：“这是我职责所在，江先生。”

　　“职责。”江承瑾轻轻重复这个词，嘴角浮现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在当今时代，能将职责置于个人舒适之上的人已经不多了。王馆长，请开始汇报事故情况和修复计划吧。”

　　会议的前半部分在一种压抑的气氛中进行。各部门负责人依次汇报了事故调查的初步结果——吊绳因生产缺陷突然断裂，展柜一角着地，导致画作受损。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地选择措辞，试图淡化事件的严重性，同时又不显得推卸责任。

　　林知微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笔记本的边缘。她注意到江承瑾几乎不插话，只是偶尔轻轻点头，但他的眼睛却从未停止观察和分析，像一只等待时机的猎豹。

　　终于，话题转向了修复方案。

　　“根据林修复师的评估，”王馆长说着，向林知微示意，“画作需要至少六周的修复期，之后还需要两周的稳定观察期。”

　　“八周？”江承瑾的眉毛微微挑起，“特展原定三周后开幕，我们已经预售了近百分之四十的门票。各位，我需要一个更有效率的解决方案。”

　　会议室陷入了一阵尴尬的沉默。几位高层交换着不安的眼神，却无人敢率先发言。

　　林知微轻轻吸了一口气，这是她第一次在会议上开口：“江先生，文物修复不是工业生产，不能为了效率牺牲质量。”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她身上。王馆长的脸上明显露出了紧张的神色。

　　江承瑾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叉置于下颌：“林修复师，请继续说。”

　　“《秋山问道图》已有近千年历史。它经历了无数战争、自然灾害和人为疏忽，才得以保存至今。”林知微的声音清晰而平稳，没有任何畏缩，“我们这一代守护者的责任，是确保它能够继续存在下去，而不是为了满足当代人的商业计划而冒险。”

　　陈威，那位一直沉默的助理，此时突然插话：“江先生，也许我们可以考虑请国外的修复团队，他们有些新技术可以加速进程。”

　　林知微轻轻摇头，目光依然锁定江承瑾：“修复古画不是赛车，不能只追求速度。每一幅古画都有其独特的‘生命’和‘性格’，需要修复师耐心理解和尊重。强行加速只会造成不可逆的损伤。”

　　“有趣的观点。”江承瑾的指尖轻轻敲击桌面，“那么，按照你的专业判断，八周是绝对必要的？”

　　“是的。”林知微毫不犹豫地回答，“前两周用于全面检查和制定详细修复方案，接下来三周进行核心修复工作，最后三周用于稳定和评估。这是最低限度的必需时间。”

　　“如果我告诉你，特展推迟造成的直接经济损失将达到数百万，间接影响更是难以估量呢？”江承瑾的声音依然平静，但其中隐含的压力让整个会议室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林知微感到一阵莫名的愤怒在胸腔中涌动。她想起了《秋山问道图》中那位走向深山的老者，那个宁愿放弃世俗名利也要追求真理的形象。千年之后，这幅描绘淡泊名利的画作，却成为了商业计算的筹码。

　　“江先生，”她的声音因克制而略显生硬，“如果您关心的是经济损益，那么我们讨论的已经不是同一件事了。您收藏这幅画，是因为它标价九位数，还是因为它代表了北宋文人画的巅峰成就？”

　　会议室里响起一阵压抑的惊呼。王馆长的脸色变得惨白，几乎要从椅子上站起来。

　　江承瑾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但林知微注意到他左手无名指轻微地抽搐了一下。

　　“林修复师，你在质疑我对艺术的理解和热爱？”他的声音依然平静，却带着冰冷的锋芒。

　　“不，我在质疑当下的优先级。”林知微毫不退缩，“这幅画能够保存至今，是因为历代收藏者和修复者都将它的永久价值置于短期利益之上。如果我们打破这一传统，那么我们就不配成为它的守护者。”

　　陈威再次插话，语气中带着明显的不满：“江先生，我认为这样的讨论已经偏离了实际解决方案。林修复师可能过于专注于技术细节，而忽略了整体大局。”

　　林知微转头看向陈威，眼神清澈而坚定：“陈先生，您知道什么是修复中最可怕的错误吗？不是技术不足，而是态度不正。当我们开始计算一幅千年古画与门票收入孰轻孰重时，我们已经失去了修复它的资格。”

　　会议室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空调的嗡嗡声突然变得异常清晰。

　　江承瑾缓缓站起身，走向窗边，背对众人凝视着窗外。那一刻，林知微注意到他挺拔的肩膀有微微的下沉，仿佛承载着某种看不见的重负。这细微的姿态变化转瞬即逝，却深深印在她的脑海里。

　　“王馆长，”良久，江承瑾终于开口，依然背对着众人，“请安排我参观修复室。我想亲眼看看《秋山问道图》的现状。”

　　“当然，江先生，随时可以。”王馆长急忙应答。

　　江承瑾转过身，目光直接落在林知微身上：“就现在吧，由林修复师陪同。”

　　这一决定显然出乎所有人意料。陈威迅速站起身：“江先生，十点您还有一个视频会议与纽约佳士得高层...”

　　“取消它。”江承瑾轻描淡写地说，仿佛那不过是与路边小贩的约定，“陈威，你留在这里，继续听取事故调查报告。”

　　林知微静静起身，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复杂目光——有惊讶，有担忧，也有隐隐的嫉妒。她并不在意这些，只是对江承瑾轻轻点头：“请随我来，江先生。”

　　当他们一前一后走出会议室时，林知微能感觉到江承瑾的目光落在她的背上，如同实质的重量。但，她想着，无论他拥有多少财富和权力，在艺术与真理面前，他们是平等的。

　　去往修复室的走廊漫长而安静，他们的脚步声在光洁的地板上回荡。林知微没有试图打破沉默，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思考着如何向这位“艺术界国王”展示那道伤痕的真实含义——不仅是对画作的伤害，更是对他们这个时代价值观的拷问。

　　而走在她身后的江承瑾，同样沉默不语。他的目光偶尔掠过林知微朴素的衣着和简单的发髻，眼神中闪过一丝难以解读的情绪。在这个年轻女子身上，他看到了某种早已从他生命中消失的东西——那种对纯粹理想的不妥协追求，那种他曾经拥有却又亲手抛弃的执着。

　　林知微轻轻刷卡，修复室的玻璃门无声滑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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