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个痛苦

作者:纸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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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算不准的命,写不完的书


      卿倾连续一周出现在忘川酒吧的同一个角落。
      周二、周四、周六——书姝演出的日子。她总是八点前到,点一杯金汤力(特意检查杯口有没有缺口),然后打开笔记本,假装在写作,实则用余光观察那个舞台。
      书姝的每场表演她都看了。
      这个女人有种奇怪的魅力:她能在一分钟内让全场大笑,又能用下一句话让笑声戛然而止。
      她的段子越来越大胆,开始触及一些真正黑暗的领域——死亡、失去、精神疾病,但她讲得如此轻描淡写,以至于观众往往在笑完之后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在为什么发笑。
      周五晚上,卿倾没有演出可看,但还是来了。
      酒吧人少了很多,书玖在吧台后调酒,看见她时挑了挑眉:“又来了?你这是在打卡还是在蹲点?”
      “写作需要氛围。”卿倾面不改色地撒谎。
      “需要连续七天都来同一个酒吧才能找到的氛围?”书玖把一杯酒推到她面前,“这杯我请。算是我替某个总在台上消费你的人赔罪。”
      卿倾看了看那杯酒——颜色分层,从底部的深蓝渐变到顶部的浅金。“这叫什么?”
      “叫‘别惦记我妹妹’。”书玖直截了当地说。
      卿倾差点被呛到:“什么?”
      “我妹妹,书姝。”书玖擦着杯子,眼睛却盯着她,“她是个麻烦。而你看起来像个喜欢找麻烦的人。两种麻烦撞一起,容易出事。”
      “我只是个作家——”
      “作家更糟,”书玖打断她,“作家喜欢挖掘,喜欢解读,喜欢把活人拆开研究然后再拼回去——但往往拼不回去。我妹妹已经够碎了,经不起再拆一次。”
      卿倾沉默片刻,喝了口酒。味道很特别,苦涩中带着回甘。“你为什么觉得我会拆开她?”
      “因为你每次看她的时候,眼睛都在记笔记。”书玖放下擦好的杯子,“而且你上周问她会不会算命——真正对她感兴趣的人,都是从这个问题开始的。”
      “她真的会?”
      书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有些事知道了不如不知道。比如你知道这杯酒里有什么吗?不知道的时候喝得很开心,知道了可能就喝不下去了。”
      “里面有什么?”
      “我的秘密配方。”书玖转身去招呼其他客人,结束了对话。
      卿倾坐在那里,慢慢喝完那杯酒。她确实在记笔记——不是写在纸上,而是在心里。书姝走路的姿态(有点跛,但极力掩饰),说话时的停顿(总是在最痛的点前停顿半秒),还有她从不触碰观众,即使在互动环节也保持距离。
      这些细节像拼图碎片,但她不知道拼出来会是什么图案。
      周六晚上,酒吧爆满。
      卿倾差点没找到位置,最后还是书玖冲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吧台有个空位。她挤过去坐下,发现从这个角度能看到后台的侧影——书姝正在做上台前的准备,闭着眼睛,手指在太阳穴上轻轻按压。
      八点整,灯光暗下。
      书姝走上台时,卿倾注意到她的脸色比平时苍白。开场几句问候后,她忽然说:“今天状态不太好,昨晚做了个噩梦。梦见自己在算卦,但铜钱掉在地上裂开了——在梦里我都知道这不吉利。”
      台下有人喊:“那你今天还能算准吗?”
      “更准了,”书姝扯了扯嘴角,“因为当算命先生自身难保时,说的话反而最真实。就像医生说‘我也得了这个病’,你马上就会信他。”
      那晚的段子比以往更锋利。
      她讲童年,讲那些模糊不清的记忆:“我妈说我小时候特别爱笑,但我总觉得她在骗我。因为我翻遍所有照片,没有一张是笑着的。要么是我妈记忆美化,要么是我从小就学会了假笑——考虑到我现在的工作,后者可能性更大。”
      观众大笑,但卿倾没笑。她在看书姝的手——握着麦克风的手,指关节发白。
      演出进行到一半时,书姝忽然看向卿倾的方向:“角落那位作家小姐又来了。这周第七次了吧?你是来收集素材还是来监视我?”
      聚光灯瞬间打在卿倾脸上。她下意识眯起眼。
      “别紧张,”书姝笑着说,“我只是想说,你坐的那个位置风水不好。正对卫生间门,财气外泄,灵感枯竭——不过考虑到你写BE的,可能灵感枯竭反而是好事?”
      台下笑声中,卿倾平静地回望她,用口型说:那你来给我算算。
      书姝看见了。她顿了顿,然后说:“好啊,等会儿下台给你算。先说好,不准不要钱——但我的标准是,只要我说了,就默认是准的。这叫行业规矩。”
      后半场演出,卿倾总觉得书姝的目光时不时扫过自己。那目光里有审视,有好奇,还有某种她说不清的东西——像是猎人看见了自己从未见过的猎物。
      九点半,演出结束。掌声比以往更热烈,但书姝鞠躬时有些摇晃。她快步下台,消失在后台入口。
      卿倾犹豫了三分钟,决定去后台看看。她起身走向舞台侧面那扇小门,正要敲门,门自己开了。
      书姝站在门后,已经换回了便装,手里拿着瓶水。她的妆卸了一半,眼线还留着,看上去有些疲惫的魅惑。
      “真来了?”书姝侧身让她进来,“我还以为你会害羞。”
      后台很小,堆着杂物和道具。墙上贴满了便签纸,上面写着一句句脱口秀的草稿。卿倾瞥见其中一张:“抑郁症是条黑狗——但至少它永远爱你,永远不会离开你。”
      “找我算命?”书姝靠在化妆台边,拧开瓶盖喝水。
      “找你聊天。”卿倾说,“我对你很好奇。”
      “好奇害死猫,也害死作家。”书姝放下水瓶,“不过既然来了,还是算一卦吧。手伸出来。”
      卿倾伸出手。书姝握住她的手腕——她的手指很凉,但掌心有薄茧。她低头看卿倾的掌纹,看了很久,久到卿倾开始觉得不自在。
      “你的生命线很长,”书姝终于开口,“但中间有断裂。大概在……三十岁左右?”
      “什么意思?”
      “意思是三十岁左右会有个大坎,过了就一帆风顺,过不了……”书姝松开手,“就过不了。”
      “能具体点吗?”
      “不能。算命不是天气预报,没法精确到几月几号几点。”书姝从口袋里掏出那枚铜钱,在指尖翻转,“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别的——你最近在写的新书,第三章节那个男主会出车祸。”
      卿倾一愣。
      “改了吧,”书姝俯身靠近她耳边,声音轻得像叹息,“算我求你。我上周刚出的车祸,看这剧情PTSD要犯了。”
      她的呼吸扫过卿倾的耳廓,带着威士忌和薄荷糖的味道。卿倾向后撤了半步,盯着她:“你是算命的还是剧透的?”
      “都是窥探天机,”书姝直起身,铜钱在掌心叮当作响,“区别在于一个收钱一个挨骂。我选择收钱的那边——但对你破例,因为你是VIP客户,连续打卡七天的待遇。”
      “你怎么知道我在写什么?”卿倾问,“我的新书还没出版,连编辑都没看过完整稿。”
      书姝笑了:“我不仅知道你在写车祸,还知道那个男主叫陈默,开银色轿车,车祸发生在雨夜——因为这是你惯用的套路。《第三个痛苦》里男主摩托车祸,《第四个痛苦》里女主溺水,这次轮到车祸了。致书女士,你的悲剧菜单该更新了。”
      卿倾感到一阵寒意。书姝说得一字不差。这已经不能用巧合或推测解释了。
      “你调查我?”
      “需要调查吗?”书姝走向角落的小冰箱,拿出两罐啤酒,扔给卿倾一罐,“你所有的书我都看过。不止一遍。你写悲剧有种固定的韵律,像心跳——平稳,规律,然后在某个节点骤停。看多了就能猜到下一拍。”
      卿倾拉开拉环,啤酒泡沫涌出来。“所以你是我的读者?”
      “我是你所有角色的送葬人。”书姝喝了一大口啤酒,“每次你写死一个人,我就在心里给他们办场葬礼。有时候我觉得,我讲脱口秀的收入该分你一半——因为你提供了那么多素材。”
      “那你最喜欢我哪个故事?”
      “《第五个痛苦》。”书姝不假思索,“那个女主在爱人死后开始学钢琴,因为那是他生前最爱的乐器。但她永远弹不好,因为每次弹都会哭——这个设定很痛,但痛得很美。不像现实中的痛苦,总是丑陋又琐碎。”
      后台的灯光昏暗,两人的影子在墙上拉得很长。卿倾忽然意识到,这是她们第一次真正对话——没有观众,没有表演,只是两个陌生人在深夜的密闭空间里谈论死亡和痛苦。
      “你为什么讲脱口秀?”卿倾又问了一遍这个问题,但这次语气不同。
      书姝沉默了几秒,转动着手里的啤酒罐。“因为笑是痛苦最好的伪装。而且……”她抬眼看向卿倾,“你身上有股味道。不是香水,是悲剧作者特有的——熬夜、咖啡和心碎的味道。我闻得出来。我们算是同行,都在处理痛苦,只不过你用文字,我用笑话。”
      “同行(性)相吸?”卿倾挑眉。
      “同行(性)相斥才对,”书姝说,“但我们好像不太守规矩。”
      外面的酒吧传来喧闹声,有人在大声唱歌。后台却安静得能听见两人的呼吸。卿倾看着书姝,看着她眼下的淡淡阴影,看着她手腕上那道疤痕——现在离得近,看得更清楚,是横向的,很整齐。
      “那道疤,”卿倾轻声问,“也是痛苦处理的一部分吗?”
      书姝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腕,然后拉下袖子盖住。“这是失败的处理。真正的专业人士,不会留下痕迹。”
      “那你今晚的噩梦,”卿倾追问,“铜钱裂开,是什么意思?”
      书姝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固。她放下啤酒罐,从口袋里掏出那枚铜钱,放在掌心。“在解梦体系里,铜钱裂开预示算卦者自身命运出现裂痕。但梦只是梦。”她把铜钱收回去,“就像你的小说只是小说——再痛,合上书就结束了。”
      “我的读者可不这么觉得。”
      “那是因为他们活得不够痛,”书姝说,“真正痛过的人,看悲剧反而觉得亲切——像在异乡遇见说同一种语言的人。”
      卿倾不知道该怎么接这句话。她写过无数关于痛苦的句子,但当一个活生生的人用如此平静的语气说出这种话时,语言反而显得苍白。
      “我得走了,”书姝看了眼手机,“我哥该催了。他总是担心我深夜一个人回去会遇到变态——虽然他好像没考虑过,我本人就可能是个变态。”
      “我送你?”卿倾脱口而出。
      书姝笑了:“不用。我家很近,而且……”她顿了顿,“我习惯一个人走夜路。习惯了,就不会怕了。”
      她拿起外套穿上,走到门口时又回头:“下周二还来吗?”
      “来。”
      “为什么?”
      “因为,”卿倾说,“你还没告诉我,你怎么知道我新书内容的细节。我不信只是猜的。”
      书姝的笑容变得有些复杂:“也许我真的会算命呢?也许我能看见你电脑屏幕上的字,能听见你敲键盘的声音,能——”
      “说实话。”卿倾打断她。
      两人对视。后台的灯光在书姝眼中投下细碎的光斑,让她看起来既真实又虚幻。
      “好吧,”书姝叹了口气,“你常去的那家咖啡馆,靠窗第二个位置。你总在那里写作。我上周碰巧坐在你后面,屏幕反光——我视力很好。而且你打字声音很大,听得见关键词。”
      这个解释合理多了。卿倾松了口气,却又莫名有些失望。
      “失望了?”书姝敏锐地捕捉到她的情绪,“你以为我真有什么超能力?抱歉,我只是个普通的窥私癖患者。”
      她拉开门,走廊的光涌进来。“不过卿倾,有一件事是真的。”
      “什么?”
      “你写的故事,那个车祸,”书姝说,“真的会触发我的PTSD。不是开玩笑。所以如果你能改——我会很感激。”
      她说完就走了,脚步声在走廊里渐行渐远。
      卿倾独自站在后台,看着墙上那些便签。她走近,仔细阅读那些句子:
      “他们说时间能治愈一切——那只是因为它能杀死一切。”
      “我最大的恐惧不是死亡,而是死后还有人记得我——那样我就不能真正休息了。”
      “算命先生的三件套:铜钱、谎言和一颗早就碎掉的心。”
      在这些便签中,她发现了一张特殊的。贴在镜子边缘,字迹很小:
      第七个痛苦·第二章·她开始靠近·危险但温暖
      卿倾伸手触碰那张便签,纸张很薄,边缘已经卷起。她想起书姝刚才说的话,想起那道疤痕,想起她苍白的脸色和摇晃的鞠躬。
      这个女人像一本用密码写成的书,而卿倾——专业解码悲剧的人——第一次发现自己可能无法破解这个密码。
      她离开后台时,书玖正在锁吧台。“聊完了?”他头也不抬地问。
      “嗯。”
      “她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状态。”书玖终于看向她,“她最近睡得不好,我知道。但她说是因为创作瓶颈——脱口秀演员也有瓶颈期,和你们作家一样。”
      卿倾犹豫了一下:“她手腕上的疤……”
      “别问。”书玖的声音陡然冷下来,“那是她的故事,不是你的素材。”
      “我不是要写她——”
      “每个人开始都这么说。”书玖锁好最后一个柜子,拿起钥匙,“我妹妹不是虚构角色,她是个活人。活人会流血,会痛,会死。记住这一点。”
      他走向门口:“要一起出去吗?我要关灯了。”
      卿倾跟着他走出酒吧。
      夜已深,街道空荡。
      书玖在门口点了支烟,看着远方:“她小时候,有一次从树上摔下来,手臂骨折。但直到晚上我妈才发现,因为她没哭,只是说手臂有点麻。她一直都是这样——痛也不说。”
      “为什么告诉我这个?”
      “因为我看得出来,她对你有兴趣。”书玖吐出一口烟,“而她一旦对什么有兴趣,就会像飞蛾扑火——哪怕知道会烧死自己。我希望你不是那团火。”
      卿倾没有说话。她看着书玖离开的背影,又回头看了看忘川酒吧的招牌。招牌的灯已经熄了,只剩下月光勾勒出轮廓。
      她拿出手机,打开新书文档,找到第三章。光标在“车祸”那段文字上闪烁。
      她按了删除键。
      然后新建一个文档,开始写:
      《第七个痛苦·第二章》
      她笑着说出最痛的事,像在报告天气。
      我想知道,要经历多少场暴雨,才能让一个人对淋湿如此习以为常。
      保存,合上电脑。
      远处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卿倾站在空旷的街道上,忽然想起书姝的话:“你今晚真的有血光之灾。”
      她的下唇,那道细小的伤口已经结痂。不痛,但摸得到凸起。
      也许算命真的准。
      也许只是巧合。
      也许——
      手机震动,是一条陌生号码的短信:
      “谢谢。我知道你删了那段。欠你一次。——书姝”
      卿倾盯着这条短信看了很久,然后回复:
      “你怎么知道我删了?”
      几秒后,回复来了:
      “我算的。晚安,作家小姐。”
      卿倾抬起头,看向街道尽头。
      夜色浓稠,像化不开的墨。
      而在某个看不见的角落里,也许真有人能窥见命运的纹路。
      她深吸一口气,把手机放回口袋,朝家的方向走去。
      在她身后,忘川酒吧二楼的窗户后,书姝站在黑暗中,手里握着那枚铜钱。铜钱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正面朝上,反面朝上,正面朝上。
      她抛了七次,七次都是正面。
      “凶兆中的凶兆。”她喃喃自语,却笑了,“但凶得让人想看下去。”
      她把铜钱收好,翻开那本小册子,在最新一页写道:
      第二章·完成。
      她开始在乎。这是第一步。
      也是最后一步的开始。
      窗外,城市的夜晚还很长。
      两个擅长沙里淘金的女人——
      一个在痛苦中寻找故事,一个在故事中寻找痛苦——已经踏入了彼此的磁场。
      而磁场的第一法则,是吸引。
      第二法则,是逃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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