韧如繁花

　　车子七拐八绕，最终停在了一栋老旧的红砖居民楼前。

　　这片区域建于上世纪九十年代，楼体外墙的水泥已经斑驳，露出底下深浅不一的砖色，像一张饱经风霜的脸。楼道里没有灯，黑黢黢的，散发着一股常年不见阳光的、混合着潮气和陈年油烟的复杂气味。

　　沈知意用手机电筒照着路，领着苏研走到一楼最里边的一扇门前。门是那种老式的绿色防盗门，上面还贴着几张褪了色的“开锁通渠”小广告。

　　“就是这儿了。”沈知意口中的张哥，一个四十多岁、身形微胖的中年男人，正靠在门口抽烟。他看到沈知意，立刻掐了烟，脸上堆起笑，麻利地掏出钥匙开了门。

　　“小沈，你看，都按你说的收拾干净了。这房子虽然老，但一楼方便，进出不用爬楼，卫生间有热水，对带孩子的来说最实惠。”张哥一边说，一边拉开电灯。

　　一盏光秃秃的节能灯悬在天花板中央，光线昏黄，将这个十五平米的空间照得一览无余。一张床，一个小衣柜，一张勉强能放下笔记本电脑的旧书桌，这就是全部的家具。墙皮有些脱落，但地面扫得很干净，窗户也擦得透亮，能看到外面一小片无人打理的绿化带。

　　沈知意有些不满地皱皱眉，这也太简陋了，但她也知道目前对苏研来说，这已经算不错的了。苏研的却内心毫无波澜，甚至还想给张哥的工作效率打个A-。至少，这里没有霉味，通风尚可，作为一个初始据点，性价比已经超出预期。

　　张哥看在沈知意的面子上，没要押金，只收了第一个月的七百块房租，爽快地把钥匙交给了苏研。临走前，他看了一眼苏研怀里睡得正香的芃芃，欲言又止，最后只含混地说了句“有事找我”，便匆匆走了。

　　门一关，世界终于安静下来。

　　苏研站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撸起袖子准备动手，芃芃似乎感知到了环境的变化，不安地动了动。

　　“别动。”沈知意按住了苏研想要收拾的手，“你，专心抱好我的宝贝女儿，剩下的交给我。”

　　说完，沈知意手脚麻利地打开苏研的手提袋，拿出她的一件睡衣随意地铺在床上，把苏研按着坐下来，指指她的胸口：“快点给芃芃开饭吧！”说完转身出了门，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哒哒哒”的清脆声响，像一首节奏明快的战歌。

　　苏研把芃芃放下来抱在怀里，刚解开衣服，小家伙就迫不及待地拱过去大口吸了起来。上次喂她还是在火车狭小的卫生间里，怕耽误其他人，苏研没敢喂太久，她确实饿了。苏研摸摸她的头，芃芃松开嘴里的“饭”，葡萄似的大眼睛瞪着她，苏研不自觉地对她露出一个笑，芃芃又接着去吃她的饭了。

　　大概半小时后，沈知意的车再次停在楼下。这一次，她像个装备齐全的战地后勤官，从后备箱里拖出了满满一车的物资。

　　洗得干干净净、带着阳光味道的纯棉四件套，厚实的褥子、被芯和一看就不便宜的枕头，母婴消毒器，一箱抽纸，一箱湿纸巾，两大瓶婴儿专用洗衣液，一口小电锅、一套崭新的碗筷、一袋20公斤的大米、几把面条、和从自家厨房里扫荡的用了一半的油盐酱醋，还有几个大小不一的盆、毛巾牙刷等等，一大堆用得到用不到的。

　　沈知意又把张哥喊过来，两个人来回搬了几次，才把东西全部转移到这个小小的房间里。“这些都是我一个租客抵房租的，我也用不着，扔了可惜，你正好帮我销库存。”她语气随意得像是在处理一堆麻烦的杂物。她边说边对张哥随意地挥挥手让他自便，张哥对苏研点点头，转身走了，看样子今晚是不用再被姑奶奶传呼了。

　　苏研默不作声地看着。那四件套的包装袋还在，明显是新买后洗过烘干备用的；消毒器的滤网也是全新的，连保护膜都没撕。她没有拆穿，也没有扭捏地推辞。

　　在这个节骨眼上，过度的客气是一种虚伪，更是一种对友情的消耗。她现在是一棵被连根拔起的植物，急需一点土壤和水分活下去，而不是摆出好看的姿态。

　　苏研把芃芃塞到沈知意怀里，挽起袖子，开始动手铺床。

　　她的动作有条不紊，像是在执行一个精密的工程。床单的每一个角都掖得平平整整，被套的四个角与被芯完美对齐，枕头拍得蓬松。接着，她开始归置锅碗瓢盆，用湿巾把旧书桌擦拭三遍，最后把消毒器插上电。

　　小小的房间在她的动作下，一点点有了“家”的轮廓，或者说，一个可以高效运转的“单人母亲工作站”的雏形。

　　沈知意靠在门框上，看着她像一只勤劳的工蜂一样忙碌。直到苏研把一切都收拾妥当，把芃芃还给她，才从包里掏出一个信封，塞进苏研手里。

　　那是一沓现金。

　　“知意，我……”

　　“打住。”沈知意立刻抬手制止了她，“第一，这不是借，是我给干女儿芃芃的见面礼。第二，你那个前夫不是人，但咱们姐妹得知恩图报，感谢他眼瞎，把你这么个绩优股还给了市场。这是庆祝你恢复自由身的贺礼。两个理由，你自己选一个接受。”

　　苏研的手指触碰到信封的厚度，大概两千块。她没再推辞，只是抬头看着沈知意，认真地说：“这笔钱，性质算作你的天使轮投资。等我公司上市了，十倍奉还。”

　　说到前夫，这真是苏研32年人生中最巨大的、最失败的项目。那个男人说得天花乱坠，然后以投资为名骗走自己全部积蓄，结果是去了一趟澳门，回来身无分文。苏研恨吗？当然是恨的，不过更多的是对自己的唾弃和鄙夷，要不是自己想搞快钱，要不是自己想大捞一笔，又怎么会被骗！

　　要不是自己等了七年愿望落空，就不会不甘到赌气嫁给根本不了解的这个人……

　　苏研赶紧摇摇头，不能再想了。

　　沈知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行啊，苏总。那我可就等着敲钟了。赶紧的，把你的商业计划书拿出来我看看。”

　　玩笑归玩笑，沈知意看时间不早了，也没再多留。“你赶紧休息，有事随时给我打电话，别硬扛，听到没？你苏研不是一无所有，别给我演被全世界抛弃的狗血戏。”

　　送走沈知意，苏研锁上了门。这一刻，世界终于只剩下她和女儿。十五平米的小屋里，只有消毒器工作时发出的轻微嗡嗡声。

　　苏研简单地给芃芃洗了个澡，又把她哄睡后。开始盘点资产。她从包里掏出所有的现金，江雪借的五千，沈知意给的两千，扣掉刚付的七百房租，还剩六千三百块。她把钱一张张铺在桌上，像一个谨慎的赌徒在清点自己最后的筹码。

　　除了钱，她的资产还有：一个三个月大、嗷嗷待哺的女儿；一台用了八年、开机需要一分半钟，却见证过自己的所有黑暗和高光时刻的老旧笔记本电脑；以及一个装满了专业知识和项目管理经验的、暂时无法变现的大脑。

　　很好，家底薄得像一张纸。

　　她打开电脑，屏幕亮起的瞬间，蓝光映在她毫无血色的脸上。她没有打开求职网站，而是熟练地新建了一个Excel表格，表格的标题被她命名为：【项目“求生”：月度预算及风险备用金评估】。

　　这是她的职业习惯，也是她对抗恐惧的方式。越是前路茫茫，越要把脚下的每一步都算清楚。

　　第一部分：月度固定支出。

　　房租：700元。
　　水电煤气：预估150元。
　　通讯费：50元。
　　芃芃开销：尿不湿、湿巾、衣物等，预估400元。
　　个人开销：食物。苏研在这一栏里填上了“500元”，并备注“可压缩”。
　　合计：1800元。这意味着，她手里的六千三百块，在没有任何收入的情况下，只够她和女儿支撑三个半月。

　　第二部分：风险备用金。
　　苏研在单元格里敲下“4500元”，并加粗标红。这是三个月的最低生存成本，是她绝对不能动的“安全垫”。有了这笔钱，就算她三个月内一分钱不赚，或者芃芃突然生病需要用钱，她们母女也不至于立刻流落街头。

　　做完这一切，她看着表格最下方那个数字：【可动用资金：1800元】。

　　这就是她全部的、可以用来“投资未来”的本钱。

　　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感觉压在心口的巨石，似乎被这几个冰冷的数字撬动了一丝缝隙。恐惧依旧在，但不再是无边无际的黑暗，而是变成了一个可以计算、可以管理的具体问题。

　　现在，问题来了：如何用这1800块，撬动一个能月入超过1800块的未来？

　　她新建了一个工作表，标题是【创收方案评估】。

　　她把自己能想到的所有可能性都列了上去：文案策划、在线翻译、网店客服……然后用SWOT分析法，一条条地评估、否决。结论很残酷：所有需要整块、稳定时间的脑力劳动，都与她目前“带娃”的处境不兼容。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一行字上：【体力密集型+技能型服务】。

　　她想起了在妇产医院附近看到的那些焦虑的新手妈妈，想起了自己产后涨奶时那种撕心裂肺的痛。那是生理上的、无法忍耐的、愿意为之支付溢价的强痛点。

　　她在搜索框里输入了三个字：【催乳师】。

　　屏幕上跳出的信息让她眼睛一亮：门槛低、时间灵活、按单结算、供需失衡……这几乎是为她量身定做的赛道。

　　她立刻行动起来，在一个同城宝妈群里发了一条消息，询问有没有靠谱的催乳师培训机构。很快，一个叫张敏的宝妈私信了她，推荐了一家离她不远的机构，并发来了对方的微信。

　　苏研加上微信，开门见山地咨询了课程和费用。对方回复很快：一期课程20天，学费1500元，下周一就开班。

　　1500元。

　　苏研看着这个数字，又看了一眼Excel表格里那个鲜红的“1800元”。

　　这意味着，如果她报名，她全部的“可动用资金”将只剩下300块。她的“安全垫”将变得无比脆弱，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让她万劫不复。

　　这是一场豪赌。用她几乎全部的本钱，去赌一个未知的、只存在于理论分析中的未来。

　　她陷入了剧烈的内心挣扎。

　　感性的小人说：去吧！不拼一把怎么知道行不行？难道就坐在这里等死吗？
　　理性的小人则冷酷地反驳：风险过高。一旦培训后无法顺利接单，资金链将立刻断裂，后果不堪设想。最优策略是寻求外部融资，以对冲投资风险。

　　“外部融资”……苏研苦笑了一下。她现在唯一的“投资人”，只有沈知意。

　　可她刚刚才信誓旦旦地跟她说，友情是核心资产，不能轻易损耗。结果，这才过了不到一个小时，她就得亲手打破自己立下的规矩。

　　真是……人生如戏，全靠打脸。

　　自尊心这种东西，平时看着没什么用，关键时刻却像块石头一样堵在喉咙口。

　　但她只是犹豫了三十秒。

　　她看了一眼床上熟睡的芃芃，孩子的小脸在昏黄的灯光下像个天使。她知道，为了这个小家伙，别说脸面，就算把自尊心踩在脚底下碾碎，她也得干。

　　她深吸一口气，拨通了沈知意的电话。

　　“喂，知意，是我。”

　　“怎么了？缺什么东西了？还是房子有问题？”电话那头传来沈知意含混的声音，显然是已经睡下了。

　　“都不是。”苏研闭上眼睛，一鼓作气地说，“我需要一笔种子轮融资。”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沈知意的声音清醒了一些：“说人话。”

　　“我想报个催乳师培训班，学费1500。我需要这笔钱作为项目启动资金。”苏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谈一笔真正的生意，“我评估过，这个项目有成为现金牛的潜力。你可以把它看作一笔短期高风险投资。”

　　又是一阵沉默。苏研甚至能听到沈知意在电话那头翻了个身。

　　“行。”沈知意打了个哈欠，声音里带着睡意，却没有任何迟疑，“支付宝还是微信？我马上转你。不过我可说好了啊，苏总，这笔钱算你的种子轮融资，利息按百分之二十算。”

　　“好。”苏研的鼻子一酸，但声音依旧平稳，“谢谢你，我的投资人。”

　　“谢个屁，赶紧睡觉。钱明天早上再转你，我困死了。”

　　电话挂断，苏研还没来得及放下手机，微信就传来一声提示音。

　　沈知意转来了2000元。

　　附带一条消息：【多五百是给干女儿的尿不湿钱，这个不算利息。】

　　苏研看着那条转账记录，良久，她关掉手机，走到床边。

　　她俯下身，在芃芃温热的额头上轻轻印下一个吻。

　　“睡吧，宝贝。”她低声说道，像是在对女儿许诺，更像是在对自己宣战，“妈妈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

　　窗外，云城的夜风依旧凛冽，但这个十五平米的小屋里，似乎也有了一丝与之对抗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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