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之渝

　　咽下那几粒石榴籽后，冥府的空气似乎发生了一种微妙的变化。
　　那无处不在的、针对生者的刺骨排斥感依旧存在，却仿佛在她周身形成了一圈小小的、勉强容忍的真空地带。
　　是被打上烙印后的认同，还是更严密监视的开始？
　　林渝——不，现在必须是阿莉莎了。
　　她无从得知。
　　她大多时候安静地坐在偏殿那扇巨大的窗边，像一尊失去灵魂的苍白雕塑，目光投向窗外。
　　下方，冥河斯提克斯蜿蜒流淌，墨黑的水面不见涟漪，却奇异地倒映着两岸无数摇曳的、代表新死亡魂的苍白火焰，光与影在死寂中无声交织。
　　最初的、几乎要将她撕裂的恐惧，如今已沉淀下去，化为一种更复杂、更坚韧的东西——混合着屈辱、愤怒，以及一丝在绝境中淬炼出的、冰冷的决意。
　　她必须完美地扮演“阿莉莎”，直到她能够亲手撕碎这个身份，重获自由的那一天。
　　在她服下石榴后，哈迪斯便离开了，留下一个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的囚笼。
　　那两位面容模糊的侍女依旧沉默，但送来的“奈克塔”温度似乎温热了些许，放置在她手边的、以黑曜石雕琢的果盘里，也多了一些并非产自冥界的、色泽鲜亮的水果——金苹果的切片，仿佛还带着阳光的余温。
　　这是一种无声的示好，还是所有者在确认主权后，对宠物施予的、带着施舍意味的恩赏？
　　阿莉莎无从判断，也不愿去深思。
　　她只知道，生存下去，需要利用一切能利用的。
　　语言的学习成了她唯一的武器。
　　她不再被动等待，而是主动出击。
　　“这……是……什么？”阿莉莎指着冰冷的、雕刻着受苦灵魂浮雕的石柱，用生涩的神语询问那位身形稍显纤细的侍女。
　　阿莉莎不气馁，又指向流淌的冥河：“水？河？”
　　另一位更为沉静的侍女，正端着一盆用于清洁的、散发着微光的尘雾，动作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
　　阿莉莎捕捉到了这细微的停顿，她重复道：“河？”
　　漫长的沉默后，纤细的待女嘴唇翕动，一个模糊的音节逸出：“Στ??ξ。”（斯提克斯）
　　斯提克斯！誓约之河！
　　阿莉莎心脏猛跳，努力模仿着那个发音：“Sty…x？”
　　没有回应，但侍女那空洞的眼神里，似乎有了一丝极淡的、如同水中涟漪的波动。
　　这是一个信号，微小却坚定。
　　“这个，”她指着身下铺着的、触感冰凉的黑色兽皮，用疑问的眼神看向那位身形稍显纤细的侍女，“名字？”
　　侍女沉默地整理着床榻，动作没有丝毫停滞。
　　阿莉莎不气馁，她轻轻拍了拍兽皮，发出细微的声响，再次重复，声音带着刻意放软的恳求：“请……告诉我？”
　　侍女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空洞的目光扫过兽皮，一个模糊的音节如同叹息般逸出：“Σκι??。”（斯奇亚，阴影/皮草）
　　“Ski…a？”阿莉莎小心翼翼地模仿。
　　侍女没有回应，但也没有否认。
　　这已是进步。
　　日复一日，她像最勤奋的学生，指着冰冷的石壁（“Τε??χο??” - 托伊霍斯）、冥河支流那令人遗忘的水波（“Λ??θη” - 利西，她已确认这是勒斯河），以及那些巡逻而过的、身披重甲的沉默战士（“Παλλακ?? τουΚ??τωΚ??σμου” - 帕拉斯·图·卡托·科斯穆，冥斗士）。
　　她开始留意一切细节。
　　在一次侍女为她更换寝具时，她听到两人低语了“Λ??θη”，目光扫过窗外冥河一条不起眼的支流。阿莉莎记住了这个发音，以及它背后所代表的——勒特河。
　　她也逐渐分辨出“水”、“食物”、“睡眠”、“来”、“去”这些基础词汇。
　　过程缓慢得令人绝望，但那些空洞眼神里偶尔掠过的、对于她发音的细微纠正，或是对于她指向错误的沉默等待，都成了她拼凑神语版图的珍贵线索。
　　她了解到这座宫殿被称为“Μ??λαγχραΣ??ληΨυχ??”（梅拉斯拉·提斯·索利普西斯 - 悲伤之殿），是冥王主殿的延伸。
　　她甚至隐约察觉到，冥府内部似乎也并非铁板一块。一次，当另一位侍女送来更换的衣物时，阿莉莎听到她们之间极短暂的交流，提到了“Εριν??ε??”（厄里倪厄斯，复仇女神）和“αν??σταση”（动荡），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敬畏与忧虑。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在她脑中缓慢构建着一幅模糊而危险的地图。
　　一日，当身形纤细地侍女为她梳理那头与冥府格格不入的黑色长发时，殿外传来一阵略显嘈杂的、金属碰撞的声音，夹杂着某种低沉兽类的嘶吼。
　　她的手几不可察地一抖，梳子差点掉落。
　　连一向沉稳的另一位侍女也迅速走到窗边，向外望去，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
　　“外面……什么？”阿莉莎试探着问，用上了刚学会的疑问词。
　　她迅速恢复了平静，摇了摇头，示意无事。但“影”在短暂的迟疑后，用极低的声音，仿佛自言自语般吐出一个词：“Κ??ρβερο??”（刻耳柏洛斯）
　　地狱三头犬！
　　阿莉莎心中凛然。
　　是它在躁动？
　　为什么？
　　是有强大的灵魂闯入，还是……外界发生了什么事？
　　学习的重心开始微妙转移。
　　她开始有意无意地引导侍女说出与“边界”、“通道”、“外界”相关的词语。
　　“河……流向……哪里？”她指着斯提克斯河奔流的方向。
　　侍女沉默着，最终在阿莉莎固执的目光下，吐露出两个词：“Ωκεαν????。”（俄刻阿诺斯，环绕世界的大洋河） “Τ??λο??”（终点/尽头）
　　河的尽头是环绕世界的大洋河，也是冥府的边界？
　　阿莉莎默默记下。
　　哈迪斯再次出现时，是在一个，据她依靠体内生物钟和外界那轮模拟月亮的光晕变化推测的，冥界“夜晚”。
　　他并非独自前来，梦神修普诺斯如同一个沉默的灰色影子，跟在他身后一步之遥。
　　哈迪斯的目光直接落在窗边的阿莉莎身上，比之前更具实质感，像是冰冷的蛛网，细细密密地缠绕上来。
　　修普诺斯在看到阿莉莎的瞬间，便微微垂下了头，姿态恭谨，却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或许是愧疚，或许是审视，但那姿态恭敬而紧绷。
　　“修普诺斯，”哈迪斯开口，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回荡，并未特意对阿莉莎说话，却又让她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汇报塔尔塔罗斯的封印情况。”
　　“是，陛下。”修普诺斯的声音透过头盔，显得有些沉闷，“动荡已暂时平息，但深渊深处的躁动周期在缩短。百臂巨人赫卡同克瑞斯们确认，封印基石出现细微裂痕，需要补充神力加固。”
　　“裂痕……”哈迪斯重复道，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王座的扶手，那王座是何时出现的？
　　阿莉莎甚至没注意到他坐下，“奥林匹斯那边有何反应？”
　　“神王陛下遣赫尔墨斯送来口信，”修普诺斯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表示关注，并提醒陛下……勿因‘他事’分心，导致根基动摇。”他的目光似乎极快地扫过阿莉莎的方向，又迅速收回。
　　哈迪斯冷哼一声，殿内的温度仿佛又降低了几分。“他倒是对我的‘家务事’关心备至。”他特意加重了“家务事”一词，带着冰冷的讽刺。“加固封印所需的神材，清单列好了吗？”
　　“在这里，陛下。”修普诺斯呈上一卷闪烁着幽光的卷轴。
　　哈迪斯并未立刻接过，他的视线再次转向阿莉莎，仿佛才注意到她的存在。“看来，你的学习颇有进展。”他的语气听不出褒贬，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片刻的沉默后，她才抬起湿漉漉的、努力酝酿出怯意的眼睛，用磕绊的、发音稚嫩甚至有些笨拙的神语回应：“……在……努力……陛下。”
　　哈迪斯的没有回应，只目光在她身上那件黑色裙装上停留片刻，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这颜色，”他评论道，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冥府没有阳光，“死气沉沉，不适合活物的皮肤。”他转向修普诺斯，吩咐道，“明日，让纺织女神用‘星光纱’和‘遗忘之地边缘采集的露珠’为她重新裁制衣裳。要能映衬她眼睛的颜色。”
　　修普诺斯躬身：“遵命，陛下。”
　　阿莉莎内心冷笑。
　　适合？
　　什么才适合这永恒的囚笼？
　　永恒的丧服吗？
　　还是用虚无的星光和悲伤的露水织就的囚衣？
　　但她脸上依旧维持着怯懦和一丝受宠若惊：“谢……陛下。”
　　哈迪斯似乎满意于她的顺从，终于将注意力转回修普诺斯和公务上。“至于赫尔墨斯，”他声音转冷，“下次他再来，告诉他，冥府不欢迎多嘴的信使。若宙斯真有要事，让他亲自来。”
　　“是。”修普诺斯应道。
　　“加固封印的材料，尽快备齐。我不希望塔尔塔罗斯的躁动，成为奥林匹斯插手冥界事务的借口。”哈迪斯站起身，阴影随之流动，“下去吧。”
　　他快速瞥了阿莉莎一眼，随即化作一道模糊的阴影，消散在空气中。
　　殿内只剩下哈莉斯和阿莉莎。
　　“在这里，还缺少什么？”他问道，目光扫过殿内的陈设，仿佛在检查囚笼的舒适度。
　　阿莉莎深吸一口气，这是一个机会，一个极其微小却必须尝试的试探。
　　她抬起湿漉漉的、带着怯意的眼睛，用磕绊的神语，小心翼翼地组织词汇：“书……记载……文字……我想……学习……更多……”
　　她请求书籍，看似是为了更好地学习语言，融入此地，实则渴望了解这个世界规则、历史，甚至是……可能的弱点。
　　哈迪斯深邃的眼眸看着她，那目光仿佛能穿透她伪装的表象，直抵灵魂深处。
　　殿内陷入了沉默，只有冥河水永恒的流淌声作为背景。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知识是双刃的剑，阿莉莎。过于急切，容易伤及自身。”他的警告冰冷而直接。
　　阿莉莎的心沉了下去，但她没有放弃，只是将头垂得更低，肩膀微微颤抖，像是被他的话语吓到，又像是因请求被拒而感到失落委屈。
　　也许是她这副姿态取悦了他，或者在他被扭曲的认知里，满足“所有物”一些无伤大雅的要求亦是乐趣。
　　哈迪斯再次开口，语气稍缓：“修普诺斯稍后会送来一些……基础的铭文拓片。足以让你消磨这永恒的时光。”
　　基础铭文拓片？
　　这远非她所望，但聊胜于无！
　　这是一个开端！
　　“谢……谢谢陛下。”她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充满感激。
　　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
　　那目光比之前更具实质感，像是冰冷的蛛网，细细密密地缠绕上来，带着审视与一种令人不适的“品味”。
　　爱神之箭的力量显然仍在持续发酵。
　　他抬起手，冰冷的、覆盖着细微神力纹路的指尖，轻轻拂过她耳畔的一缕黑发。
　　阿莉莎浑身僵硬，强迫自己不要躲闪，甚至微微颤栗，表现出恰到好处的恐惧与顺从。
　　“安静，很好。”他低沉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保持下去，阿莉莎。冥府需要秩序，而你，属于这秩序的一部分。”
　　哈迪斯不再多言，他最后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依旧复杂难辨，随即如同融入阴影般，无声无息地消失。
　　他离开后很久，殿内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才缓缓消散。
　　阿莉莎松开紧握的手，掌心留下了几个深深的月牙印。
　　与神的周旋，每一次都是对心力的极大消耗。
　　然而，这次短暂的会面，也让她捕捉到了一些信息。
　　他对她的“所有物”状态感到满意，并且开始试图按照他的喜好来“修饰”她。
　　这既是危险，也可能成为突破口——一个专注于维持秩序和修饰收藏品的拥有者，或许会忽略囚鸟暗中磨砺的喙与爪，以及她正偷偷绘制的、关于囚笼结构的地图。
　　修普诺斯很快去而复返，他手中拿着几卷看起来古老破旧的莎草纸卷。
　　他将纸卷放在乌木桌上，动作一丝不苟。
　　“阿莉莎小姐，”他公式化地说道，“这是您要的拓片。源自早期亡灵审判记录的碑文，内容……相对简单。”
　　“感谢您，修普诺斯大人。”阿莉莎保持着礼貌和距离。
　　就在修普诺斯准备转身离开时，阿莉莎仿佛不经意般，用刚刚从侍女那里学来、还不太熟练的词汇轻声问道：“刻耳柏洛斯……它，安静了吗？”
　　修普诺斯的脚步瞬间顿住，覆盖头盔的脸转向她，即使看不到表情，也能感受到那股骤然凝聚的审视。
　　“您听到了？”他的声音透过头盔，带着一丝冷意。
　　阿莉莎露出恰到好处的、带着点不安的神情：“声音……很大。我……有点害怕。”
　　修普诺斯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判断她话语的真实性。
　　最终，他公事公办地回答：“只是一点小骚动，一个试图逃脱审判的强大英雄灵魂引起了些许麻烦，已经处理完毕。不会打扰到您的‘安宁’。”他强调着最后两个字，随即微微颔首，不再给她任何发问的机会，身影如烟消散。
　　阿莉莎站在原地，指尖微微发冷。
　　修普诺斯的警惕性很高。
　　试图逃脱的英雄灵魂？
　　这信息碎片与她所知的神话隐隐对应，让她更加确信自己身处的是一个真实而危险的世界。
　　她走到桌边，拿起那卷莎草纸。
　　拓片上的文字古老而扭曲，记录着亡灵的罪状与审判结果。
　　知识是双刃剑？
　　没错。
　　但她早已身处刀锋之上，无所畏惧。
　　阿莉莎展开纸卷，借着窗外冥河与苍白光球提供的微弱光线，开始逐字辨认这些死亡的铭文。
　　每一个陌生的符号，每一段关于罪与罚的记录，都可能成为未来撬动囚笼的支点。
　　她的学习重心开始发生极其谨慎的转移。
　　除了巩固那些基础生存词汇，她开始更有目的性、更隐蔽地引导侍女说出与“边界”、“通道”、“外界”、“奥林匹斯”相关的词语。
　　会在眺望冥河时，她指着水流最终消失的黑暗远方，发出一个混合着茫然与好奇的单音；在偶尔听到侍女低语提及“审判之庭”或“真理田园”时，她会适时地流露出一点点被勾起的好奇神情，却又迅速压下，仿佛害怕触犯禁忌。
　　这个过程需要猎人般的耐心和狐狸般的谨慎。
　　不能表现得过于急切或聪明，阿莉莎只能依靠日积月累的、看似天真懵懂的渗透，在对方毫无察觉的情况下，织就信息的大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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