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兹行天下》

作者:檀木为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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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暗香浮动



      大相国寺的钟声隔着几条街巷传来,沉浑悠远,惊起檐下一窝新燕。沐兹坐在静玉轩的廊下,手里捧着一卷《本草经集注》,目光却落在院中那株老槐树上。

      今日是柳氏带着沐瑶、沐琳去上香的日子,府里清净不少。

      “小姐,”云岫从月洞门外快步走来,压低声音,“暗香那边有消息了。”

      沐兹合上书卷:“说。”

      “胡大夫的底细查清了。他本名胡三,原是南直隶安庆府人,年轻时在药铺当过学徒,后来因手脚不干净被赶了出来。离乡后辗转多地,五年前落脚京城,靠着攀附几个内宅管事,慢慢在济仁堂站稳了脚跟。”云岫语速平缓,条理清晰,“此人医术平平,但极擅钻营,尤其精通妇人病症——据说手里有几个祖传的偏方,专治妇人不孕。”

      沐兹指尖轻轻叩着书脊。

      “他与柳氏如何搭上线的?”

      “三年前,柳夫人偶感风寒,请了济仁堂的大夫来看诊。当时坐堂的正是胡三,他开了几剂药,柳夫人服后很快好转。此后柳夫人便常请他来府上问诊,渐渐熟络起来。”云岫顿了顿,“暗香还查到,胡三每隔三月便会去一趟城东的‘福寿堂’,那是一家专门售卖名贵药材的铺子,背后东家……是户部右侍郎刘敏中的侄子。”

      户部右侍郎刘敏中,柳林的得力下属,柳橙玫的远房表舅。

      沐兹眼神微凝。

      这条线串起来了。柳氏通过表舅的关系,认识了胡三;胡三借着给柳氏调理身子的名义,暗中在药里动手脚;而柳氏至今一无所出,外人只道是她体弱,却不知是有人蓄意为之。

      可这个人是谁?是柳氏的政敌?还是沐怀远的仇家?抑或是……

      “小姐,还有一事。”云岫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碧桃昨日又去了济仁堂,除了抓药,还取了一个小瓷瓶。暗香的人设法看了,瓶里装的是褐色的粉末,闻着有股腥气,不像寻常药材。”

      “粉末?”沐兹蹙眉,“可知道是什么?”

      “胡三说是‘海马粉’,壮阳补肾的珍品,专给老爷用的。”

      沐兹忽然笑了。

      那笑声很轻,却透着凉意,像冬夜窗上凝的霜花。

      “海马粉……”她重复这三个字,起身走到廊边,看着槐树荫里跳跃的光斑,“父亲今年四十有三,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何需用这等虎狼之药?除非——”

      除非他身子早已虚了。

      可沐怀远在外人面前,从来是精神矍铄、风度翩翩的君子模样。每旬两次的朝会从不缺席,平日里与同僚诗酒唱和、登山游湖,精力充沛得很。

      若他真的需要靠药物维持,那这“虚”,是从何而来?

      “云岫,”沐兹转身,目光沉静如水,“你让暗香查两件事:第一,父亲这些年在外可有什么相好的女子,或者常去哪些风月场所;第二,柳氏入府前,父亲身边可有过什么特别得宠的妾室通房。”

      云岫怔了怔,随即明白了什么,脸色微变:“小姐是怀疑……”

      “我只是想弄明白一些事。”沐兹打断她,语气平静无波,“去吧,小心些,别让人察觉。”

      “是。”云岫躬身退下。

      廊下又恢复了寂静。远处有丫鬟婆子走动的声音,细细碎碎的,像春蚕食桑。沐兹重新坐下,翻开书卷,却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母亲去世那年,她才六岁。很多事记不清了,只隐约记得母亲总是一个人坐在窗前,看着满园的花草发呆。有时候她会抱着沐兹,轻声哼着江南的童谣,哼着哼着,声音就哽咽了。

      那时沐兹不懂,现在却渐渐明白了。

      镇国公府的嫡女,嫁入沐家,原是下嫁。当年这门婚事,外祖父本是不乐意的,是母亲自己点了头。她说沐怀远温文儒雅,满腹诗书,虽门第不及国公府,却是个值得托付的君子。

      可这位“君子”,却在婚后不到一年,便与母亲的闺中密友有了私情,甚至早早生了女儿。

      母亲知道了,却不能言说。说了又能如何?她已嫁作沐家妇,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揭穿夫君的丑事,损了沐怀远的名声,自己也跟着颜面无光,更会累及镇国公府的清誉。

      所以她只能忍着,看着,最后在郁结中耗尽生命。

      可母亲真的只是郁郁而终吗?

      沐兹忽然想起一件事。

      母亲去世前三个月,曾生过一场大病。当时请了太医来看,说是风寒入体,加上思虑过重,开了几剂疏散郁结的方子。母亲服药后确实好转了些,能下床走动了,甚至还有精神教沐兹认字。

      可就在她以为母亲快好起来的时候,病情突然急转直下。不过七八日光景,母亲便瘦得脱了形,最后在一个雨夜咽了气。

      那时沐兹年纪小,只记得满屋子的哭声,和父亲红着眼眶、强忍悲痛的侧脸。现在想来,那悲痛里,有多少是真的?

      “小姐,”青黛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几分犹豫,“二房那边的三小姐来了,说是想借几本字帖。”

      沐兹回过神:“沐婉?”

      “是。三小姐说,她临摹的那本《灵飞经》损了,知道小姐这里藏书多,想来借一本。”

      沐兹略一沉吟,点了点头:“让她进来吧。”

      二房是沐怀远的庶弟沐怀瑾一家。沐怀瑾只是个从五品的太常寺少卿,官阶不高,性子也懦弱,在府里没什么存在感。他的正妻早逝,续弦是个小吏之女,生了一子一女。女儿沐婉今年十二,是个安静乖巧的姑娘,平日里很少往静玉轩来。

      不多时,青黛引着一个穿着淡绿衣裙的小姑娘进了院子。

      沐婉生得清秀,眉眼间有几分书卷气,此刻显得有些拘谨,规规矩矩地给沐兹行了礼:“长姐安好。”

      “不必多礼。”沐兹指了指对面的石凳,“坐吧。青黛,上茶。”

      沐婉小心翼翼地坐下,双手搁在膝上,指尖微微蜷着。她抬眼飞快地扫了一眼沐兹,又垂下眼去,小声道:“打扰长姐了。我、我就是想借本字帖,听说长姐这里有颜真卿的《多宝塔碑》拓本……”

      “有。”沐兹点头,“不过那本我常翻看,有些旧了。我这儿还有本新拓的《玄秘塔碑》,你可要看看?”

      沐婉眼睛一亮:“要的!谢谢长姐!”

      青黛端了茶来,又去书房取了字帖。沐兹接过,递给沐婉:“慢慢临,不急。”

      沐婉捧着字帖,如获至宝,连声道谢。她抿了口茶,却没有立刻告辞,而是犹豫了一下,小声说:“长姐,我、我前日听见我娘和嬷嬷说话……”

      沐兹抬眼看着她。

      沐婉像是鼓足了勇气,声音更低了:“她们说,大伯母——我是说已故的大伯母——去世前那段时间,府里来过几个南边的大夫,是大伯父特意请来的。我娘说,那些大夫看着不像寻常郎中,倒像……倒像走江湖的游医。”

      沐兹握着茶盏的手紧了紧,面上却不动声色:“哦?你娘怎么知道是游医?”

      “我娘说,她偶然见过一次,那些人穿着粗布衣裳,背着药箱,箱子上有‘百草堂’的标记。她年轻时在南边住过,知道‘百草堂’是江湖郎中的招牌,专治疑难杂症,但……”沐婉顿了顿,声音几不可闻,“但名声不太好,听说常卖些虎狼药。”

      廊下一时寂静。

      风吹过槐树,叶片沙沙作响,筛下满地晃动的光斑。沐兹缓缓放下茶盏,瓷器与石桌相碰,发出一声轻响。

      “这话,你还同谁说过?”

      沐婉连忙摇头:“没有!我只跟长姐说了。我娘也叮嘱过我,府里的事少打听,更别往外说……可、可我觉得,长姐应该知道。”

      沐兹看着她。小姑娘眼神清澈,带着几分不安,却没有什么算计的神色。她沉默片刻,轻轻点了点头:“我知道了。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沐婉松了口气,脸上露出浅浅的笑容:“那长姐,我先回去了。”

      “嗯。”沐兹起身,“青黛,送送三小姐。”

      青黛应声,陪着沐婉出了院子。沐兹站在原地,看着那抹淡绿色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外,眼神渐渐沉了下来。

      百草堂。江湖游医。虎狼药。

      若沐婉说的是真的,那母亲去世前,父亲请来的根本不是太医,而是这些来路不明的江湖郎中。他们给母亲用了什么药?母亲的病突然恶化,是否与此有关?

      还有柳氏。她在母亲去世前就已经与父亲有了私情,甚至生了女儿。她会希望母亲活着吗?

      一个个念头在脑海中翻涌,像暗流下的漩涡,带着冰冷的寒意。沐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没有证据。一切都只是猜测。

      她需要证据。

      天色渐渐暗了,西边天空染上橘红的霞光。静玉轩里点起了灯,烛火透过窗纸,晕开一圈暖黄的光晕。沐兹回到书房,在案前坐下,摊开一张素笺。

      她要给外祖母写信。

      镇国公府的老夫人,母亲的生母,这些年一直惦念着这个外孙女。每月都有信来,逢年过节更是厚礼不断。沐兹回信向来报喜不报忧,只说自己一切都好,柳氏待她也周到。

      可今日,她需要借镇国公府的力量了。

      笔尖蘸了墨,落在纸上,却迟迟没有写下一个字。烛火跳动,映着她凝重的侧脸。良久,她终于落笔:

      “外祖母慈鉴:兹儿近日翻阅母亲旧物,见有医书数卷,间有批注,感怀颇深。忽忆母亲昔年病中,曾言南地有良医,善治沉疴。不知当年可曾延请?兹儿愚钝,欲究医理,以慰慈母在天之灵。若外祖母处尚有旧日医案脉案,恳请赐阅……”

      这封信写得很含蓄,只说自己想研究医理,借母亲的医案看看。但以镇国公府老夫人的精明,定能看出弦外之音。

      沐兹封好信,叫来青黛:“明日一早,让门房的李伯送去镇国公府。记住,要亲手交到外祖母房里的周嬷嬷手上。”

      “是。”青黛接过信,小心翼翼收好。

      夜色完全笼罩了尚书府。远处正院的方向传来隐约的丝竹声,大约是沐怀远宴客未散。沐兹推开窗,夜风带着凉意扑面而来,吹散了书房里浓郁的墨香。

      她看向黑暗中那片芍药花圃的方向。

      母亲生前最爱芍药,说此花虽美,却有铮铮风骨,不似牡丹那般一味雍容。所以她在院子里种满了芍药,花开时节,满园锦绣。

      如今那片花圃还在,种花的人却早已不在了。

      沐兹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母亲模糊的面容。温婉的眉眼,总是带着淡淡愁绪的笑容,还有那双抚过她发顶的、微凉的手。

      “母亲,”她在心里轻声说,“若您真是被人所害,女儿一定会查清楚。”

      “一定。”

      夜风吹动她鬓边的碎发,烛火在窗纸上投下摇曳的影子。远处传来打更的梆子声,三更天了。

      沐兹关窗,转身走向内室。烛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墙上,像一柄缓缓出鞘的剑。

      寂静中,她忽然想起沐婉临走前那个欲言又止的眼神。

      那小姑娘,或许知道的不止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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