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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默玉将牧厩里最后一匹小马驹照料妥当才回来,此时,天色已然全黑。她在屋内等了春禾许久,却始终不见人回来。默玉放心不下,急忙往织室赶去。
刚近织室,默玉就听见里面传来熟悉的急咳,接着便见春禾撑着墙往外走,咳嗽牵动着全身在颤抖,使她整个人看上去像一片摇摇欲坠的枯叶。默玉赶紧跑过去,扶住她的肩膀,却摸到了她身上硌人的骨头,默玉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春禾捕捉到了女儿的心思,抬手拍了拍默玉的手,笑了笑。
回屋后,默玉从床底下掏出个小布包,里面藏着的是她给牲畜治病时剩下的草药。虽然这些草药多是治牲口的,她却也能从中辨出几味用来镇咳,平日里就靠着这些草药熬些给春禾喝。但这些草药太少了,药效也很一般,对春禾每况愈下的身体来说,终究是杯水车薪,总不见好。
默玉生了火,把药熬上,端给春禾时,春禾已累得睁不开眼,喝完没片刻便昏睡过去。
默玉守在床边,看了看那块被咳满了血渍的帕子,又看了看阿娘那不符合年纪的苍老的脸,心中的痛苦再难自抑。
她从未把那个抛妻子弃女的男人当作自己的父亲,所以在她的心中,阿娘是她唯一的亲人。
默玉想起幼时,她与阿娘的日子过得比现在还要苦,可再苦的日子,阿娘也不忘教她读书识字,阿娘说“读书可开蒙启智,使人知进退、懂屈伸,更能辨是非、明事理,纵为世事裹挟,亦不致失却本心”。
后来阿娘又郑重告诉她,这世间对女子本就苛刻,何况是她们!读书之外更要学以致用,得有一样旁人拿不走的本事傍身,方能在风雨里站稳脚跟。她便是记着这话,才拼了命地学习医马的本事。
最难忘的是那年除夕,她不懂事,见别家孩子穿新衣,便缠着阿娘哭闹。后来才知晓,贱民无月钱,攒块像样的布料要省数月用度,可阿娘还是悄悄托人换了布,夜里就着油灯赶制新衣。大雪天里,她穿着新衣在院中蹦跳,阿娘却裹着旧袄靠在门边笑。那天两人在雪中待了许久,直到雪落满了发梢……
念及过往,默玉满心委屈与愧疚。阿娘好不容易熬到她长大,自己却病倒了。尤其是最近,阿娘帕子上的血渍越来越多,她不敢想,若哪天真没了阿娘,她该怎么办?往后的日子又该如何度过?
——
夜更深了,陇塞郡的寒风裹挟着几分苦涩,一路掠过巽河草场边际,钻进了崤关的军帐。
军帐内,油灯晃荡,忽明忽暗。秦昭凛拢了拢大氅,正用匕首细细削着一枚木牍。
案下,亲卫墨影单膝跪地,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
“殿下,李忠和锦儿的消息查到了。”
“说。”
“前御史台书吏李忠,当年参与过盐铁账本的誊抄,案发后被贬到掖门郡做驿卒。李忠右手食指有旧伤,是当年被宁怀远的心腹用砚台硌的,就因为他多问了句‘账本墨迹怎么不均’。这些与他吏牌记录都对得上。”
墨影将李忠的吏牌放到案上,又从怀中摸出片染着墨渍的麻纸。
“这是当年他偷留的半页誊抄底。上面‘铁’字的竖笔,比别处深三分,正是补填的痕迹。且底页边角还有丞相府的封泥印,宁怀远当年是从老丞相府直接提的账本,没走御史台的正规流程。”
秦昭凛接过麻纸:“锦儿那边呢?”
“锦儿在朔泉屯田。她说娘娘被赐死那天,宫里来的太监没带明黄诏书,只传了句‘陛下说,皇家颜面要紧’,娘娘听完就吞了金,按规制,赐死贵妃必得有诏书,这事不合常理。”
帐内静了片刻,火油噼啪炸响。秦昭凛手中的匕首一刻未停,“宁怀远有动作么?”
“宁怀远好像察觉到了,这几日掖门郡的郡守突然查驿卒名册,特意问‘有没有右手带伤的’,朔泉那边也多了些来历不明的流民。”墨影又道,“属下已让烽燧的人把李忠转到牧马营,给锦儿派了两个会种田的老兵做邻居。”
“他急了。”秦昭凛冷笑,“把那些‘流民’引到北境七部的游猎区,以‘北境探子’的名头,先除了这几个眼线;李忠的吏牌和手书,下月随冬衣军需队送京,走西路贺老将军的防区,宁怀远的人插不进去。”
“再给李忠带句话:他儿子在掖门郡布肆的生计我盯着。他日我翻了案,他官复原职,我保他全家平安。”
风歇了,墨影消失在帐外。
秦昭凛刚在木牍上刻下“征”字的最后一笔,就听曹敢在帐外大着嗓门喊着张崇启的名字。
张崇启刚从左翼营回来,还没喘口气,忙冲过去捂住他的嘴:“嘘!殿下在帐里议事!”
“进来。”
两人闻声,赶紧入帐。
“殿下!”张崇启行礼,曹敢则急乎乎地上前说话:“殿下!末将从庄上偷的那马,瘸了两匹。之前偷的时候,就见一匹黄骠马瘸了,没敢要,哪知这偷来的这两……”
“是‘取’!”张崇启站在曹敢身后小声提醒着。
哪知曹敢不明所以,一个劲地问:“什么?你说什么?你大点声!”
张崇启低头无言。
秦昭凛倚在榻上,望着二人。目光最终落在曹敢沾着马粪和草屑的裤脚上。
这个曹敢平日里确实憨直,可唯独一事上,他比谁都灵光——那便是关于马的一切。
曹敢顾不得其他,继续说道:“哪知这偷来的这两匹,没两天也瘸了!这马指定是姓宁的从北方军偷出来,再运到庄子里的。”他气得直跺脚,“路上那帮夯货根本没照料,铁砂屑扎进蹄子也不及时抠,硬生生磨破了皮、里头都烂了,哎!就是不知道,当初我没要的那匹黄骠马,是不是也遭了这罪,现在怎么样了?”
“厩将有法子了吗?”
“有是有,这病按老法子敷药就能好,可现在卡在两味药上,本来想找张将军想想办法……”曹敢说着看了眼身后的张崇启。
张崇启年纪比曹敢轻了十余载,眉宇间的沉稳却远胜后者。
张崇启上前一步,躬身禀道:殿下!这药营中已缺多日,但末将判断:那个外庄长期私贩军马,他们运马转卖,做了这么久生意,肯定要备药应对意外,那庄里定有此药,或可一用!”
秦昭凛眉峰微挑:“谁去?”
张崇启看向曹敢:“殿下!对这外庄……曹厩将熟些。”
“我去!”曹敢眼睛一瞪,嗓门又提了上来,“就照上次偷马的法子来,保准神不知鬼不觉!”
张崇启瞥了眼秦昭凛,躬身退到一边。
秦昭凛见曹敢仍是那副全然未觉不妥的模样,厉声道:“厩将慎言!何为‘偷’?”他目光如炬,字字掷地:“取非己之物、盗非军之资,方为偷。可这军马本就是雍朔的军备,原该运往前线戍边,是宁怀远私藏倒卖,坏了军纪国法!我们取马取药,本质是物归原主,何来‘偷’一说?”
曹敢闻言一怔,像是被人敲了下脑袋,当即单膝跪地:“末将失言!请殿下恕罪!”
见曹敢满额的汗珠,秦昭凛微微颔首,放缓了语调:“既想明白了,便去清点人手。记住,这次只取药材,莫要多生事端。”
曹张二人拱手退下,帐内重归静肃。
——
自从前日得罪了孙巧娘,默玉便被调去草料场做苦役,可没干多久,就又被苟三提了出去。
庄外临时搭的马棚里,苟三耷拉着脑袋,脸上还带着没消的红印子,他指着匹瘸腿的黄骠马,对默玉吼道:“看我做什么?医马!”
“这马我怎么没见过?”
“不该问的别问!贱民!”
默玉翻了个白眼,伸手去拉马腿,那马竟乖顺得很,主动将腿送到她手边。
默玉一边检查,一边在心里犯起嘀咕:这匹马的蹄甲里,为什么会有铁砂屑?宁怀远对外称,庄中养马是为了供日常骑乘,可这类驽马走官道、有驿站歇脚,且常有保养,哪会轻易得蹄黄病?
除非,它是一匹长途奔袭的战马!
默玉认真打量起这匹黄骠马:它肩高腿长,身形挺拔矫健,全然不似家用驽马的短腿宽身、敦实笨重。为了求证,她将手悄悄探到马腹,马腹处确有一处凹凸不平的烙印,可这处烙印已经被刀反复刮磨过了,看不出什么痕迹。
默玉忆起前些日子经过仓房,恰逢那里定期焚烧废旧文书,无意间从火堆中瞥见半张未燃尽的纸页。她见那文书模样新奇,便凑上前,模糊瞧见“廪丘”“每匹二十万钱”的字样,下半截似乎还有半枚“宁”字私章,怎奈还没来得及细辨,管仓房的人就已归来。
“啪!”
“死丫头,磨蹭什么!”苟三一记皮鞭抽来。
默玉手臂一阵火辣辣的疼,她真恨不得夺过鞭子,狠狠抽回去。可阿娘的话还在耳边,她咬着牙,抬眼盯着苟三。
“在治了!嫌慢,你自己来!”
这话彻底戳到了苟三的痛处,他扬手又是一鞭,鞭梢擦过默玉的脸颊:“少跟老子耍嘴皮子!快点!”
默玉疼地倒吸一口气,却没再分辩。她把调配好的草药敷在马蹄子上,用布条仔细缠紧。
医治结束,苟三牵着黄骠马离开。
默玉看着他的背影,心中已经有了盘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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