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花误

作者:云岫知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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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院


      冷院的日子,比沈微婉想的难。
      白天还好,破窗能透点光,能看清院里。墙角的蛛网被风吹得晃晃悠悠,阳光穿过网眼,在地上投下细碎的亮斑。她常坐在门槛上,盯着那些亮斑看,看它们随着太阳移动,从东头挪到西头,一天就这么过去了。到了夜里,风从门缝钻进来,呜呜响,像有人在暗处哭。墙角总有老鼠窸窸窣窣跑过,爪子刮过土坯地,声音在静夜里格外清楚。下人们说这院里住过失宠侧妃的鬼魂,她吓得缩在墙角不敢睡,抱着膝盖睁着眼到天亮,直到窗纸泛白,才敢迷迷糊糊合会儿眼。
      吃的也差。每天辰时,送饭菜的老妈子会“哐当”一声推开虚掩的院门,把一个粗瓷碗往石阶上一搁,碗里是一碗冷糙米饭,米粒硬得硌牙,偶尔能见到几粒没脱净的谷壳。有时碗里会多一筷子发黄的咸菜,菜梗硬得嚼不动,带着股陈腐的酸味。沈微婉本就瘦,过了几天,脸颊凹下去一块,脸色白得像纸,嘴唇也没了血色。膝盖上的伤没药治,肿得老高,青一块紫一块,碰一下就钻心疼,走一步都得扶着墙,生怕扯着伤口。
      她不想等着。等着伤口烂下去,等着被饿垮,等着王氏和沈清瑶忘了这院里还有个她,最后像墙角的蛛网一样,悄无声息地散了。
      天刚亮,沈微婉扶着墙站起来。露水打湿了地上的草,鞋底子薄,凉气顺着脚底板往上钻。她忍着膝盖的疼,在院里慢慢走,一步一挪,像个刚学步的孩子。杂草没过脚踝,里面藏着碎石子,她弯腰捡了几块平的,又捡起墙角那根生锈的钉子——是前几日从房梁上掉下来的,一头还算尖。她坐在石阶上,把钉子搁在石头上,用捡来的碎石子磨。
      石子蹭过钉子锈迹斑斑的表面,发出“沙沙”的响。锈屑簌簌往下掉,落在她手背上,带着土腥味。磨了半个时辰,钉子尖终于有点利了,能在石头上划出浅浅的印子。她攥着钉子,手心被硌得生疼,却像攥着点什么指望,蹲在草丛前翻找。
      生母柳姨娘懂点医。以前姨娘还在时,总爱在院里种些草药,蒲公英、薄荷、紫苏,一到夏天,院里满是清苦的香味。姨娘会抱着她坐在小竹凳上,指着那些草教她认:“婉婉你看,这是活血草,叶子带锯齿,捣碎了敷在伤口上,能消肿止痛;那是马齿苋,开小黄花的,煮熟了能当菜吃,还能治拉肚子……”那时候她听不懂,只觉得姨娘的声音像院里的风,轻轻柔柔的。姨娘走得早,她学的不多,可几样最基本的草药,总还记着些影子。这冷院荒了多年,杂草疯长,说不定就有能治伤的药草。
      眼睛在草丛里扫来扫去,终于在墙角处停住。那里长着几株青草,叶子边缘带着细密的锯齿,茎上覆着层细细的白绒毛,摸上去有点扎手——和姨娘说的活血草,一模一样。
      “是活血草。”沈微婉眼睛亮了,像蒙尘的珠子被擦了擦。她顾不上膝盖的疼,蹲下身,用钉子小心翼翼地刨开草周围的土。土是湿的,混着腐烂的落叶,黏在钉子上。她刨得慢,生怕把根须弄断,直到整株草连带着须根被完整地挖出来,才松了口气。抖掉根上的泥,一股淡淡的草腥味飘进鼻子,竟让她觉得亲切。
      她又在角落找了个破瓦罐,罐口缺了块,底上有个小洞。她用钉子把洞凿大些,放在屋檐下接了夜里的雨水,水顺着洞慢慢往下漏,她得赶紧把草放进去洗。草叶上沾着泥和草籽,她用手指一片一片捋干净,水凉得刺骨,冻得指尖发红发僵,她却没察觉。
      没有捣药的臼,她就把草放在平石头上,用钉子碾。钉子压过草叶,挤出黏糊糊的绿汁,溅在手上,带着股清苦的味。她碾得很仔细,直到草被碾成烂泥,才停下来。膝盖上的伤已经结痂,可一动还是疼,她咬着牙,忍着疼把捣烂的草敷在伤口上,又撕下裙摆的一角缠好。那角裙摆本就洗得发白,这下更破了,露出里面磨得发亮的里子。
      做完这些,她累得靠在墙上喘了好一会儿,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胸前的衣襟上,洇出一小片湿痕。可看着膝盖上裹着的草药,心里竟踏实了些,像空落落的屋子里塞进了点什么。
      过了没多久,膝盖的疼真轻了点。之前那种火烧火燎的感觉慢慢退了,只剩点酸胀,像是卸下了块压着的石头。沈微婉低头看着那片被绿汁染脏的裙摆,嘴角有了点笑。原来姨娘教的东西,真的能用得上。
      接下来的日子,她像有了新指望。天不亮就起身,借着熹微的光在院里找能入药的草。除了活血草,她还在墙根下找到几株蒲公英,白色的绒球被风吹得晃晃悠悠,她小心地摘下叶子,根也挖出来,抖掉泥晒在窗台上。又在老槐树下发现了枇杷叶,叶子大而厚,背面有绒毛,她记得姨娘说过,这叶子煮水能治咳嗽,便摘了几片,用清水洗干净,也晾在一边。最让她高兴的是,墙角石缝里长出了马齿苋,茎是红的,叶子肥厚,她认得,这东西既能消炎,煮熟了还能吃,比糙米饭强多了。
      她把能吃的野菜收拾出来,用那个破瓦罐煮。罐底的洞用布塞着,放在几块石头搭的简易灶上,捡些枯枝败叶当柴烧。火不大,烟却呛人,她呛得直咳嗽,眼泪直流,却盯着罐里的水慢慢烧开,看着马齿苋在水里慢慢变软,颜色变深。没有油盐,味道寡淡,还带着点土腥味,可嚼在嘴里,竟觉得有股草木的清香,比冷硬的糙米饭顶饿多了。不能吃的草药,她就摊在窗台上晒,一片一片摆好,怕被风吹走,还用小石子压住。土坯房里渐渐有了药草的味道,清苦中带着点干爽,慢慢盖过了原来的霉味和冷意。
      膝盖的伤在草药敷治下,好得快了。结痂的地方开始发痒,那是长新肉的兆头。她借着找草,能在院里慢慢走了,活动活动筋骨,胳膊腿也没那么僵了。有时走累了,就坐在老槐树下,看着那些晒在窗台上的草药,想着姨娘要是还在,会不会夸她能干。
      这天午后,日头正好,暖烘烘的。沈微婉蹲在地上找新冒出来的草药,手指在草丛里拨来拨去,忽然听见院门外有动静。是脚步声,很轻,踮着脚似的,不像送饭菜的老妈子那样拖沓,踩在地上“咚咚”响。
      沈微婉心里一紧,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下。她赶紧缩到老槐树后,屏住气往外看。树干粗,刚好能挡住她的身子,她从树缝里往外瞧,心“怦怦”跳得厉害。
      院门上的锈铁锁被人轻轻摆弄着,“咔哒”一声轻响,锁开了。一个穿青布衣的小厮探进头来,眼睛飞快地扫了院里一圈,见没人,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飞快地塞到门口的石墩后面。他动作麻利,塞完又往左右看了看,确认没人注意,轻轻关上门,把锁重新锁好,脚步轻快地走了,影子很快消失在巷口。
      整个过程快得像阵风,若不是她看得真切,几乎以为眼花了。
      她愣了好一会儿,直到院外再没了动静,才从树后走出来,一步一步慢慢靠近石墩。心还在跳,手有点抖。她蹲下身,拿起那个油纸包。包不大,巴掌大,摸起来硬硬的,像包着块固体,还带着点温乎气。
      沈微婉犹豫了下,把纸包拿回土坯房。坐在地上,手指捏着油纸的边角,一点点打开。里面是几块糕点,用油纸仔细包着,有杏仁酥,还有桂花糕,都是她以前在生母院里常吃的样子。杏仁酥层层叠叠,能看出起酥的痕迹;桂花糕上还撒着点金黄的桂花,香气顺着纸缝钻出来,甜丝丝的。
      沈微婉眼眶一下就热了。这侯府里,除了过世的生母,还有谁会惦记她这个被禁足在冷院的庶女?她拿起一块杏仁酥,轻轻咬了一口。熟悉的甜香在舌尖散开,带着芝麻的醇厚,还有点不易察觉的暖意,从喉咙一直暖到心里。她忽然想起,姨娘以前待下人好,尤其对厨房做点心的张妈,总接济她些布料和银钱。张妈是个厚道人,常给姨娘送些新做的糕点,说给三姑娘尝尝。张妈有个儿子,叫小石头,比她大几岁,小时候见过几面,后来好像也进了侯府当小厮……
      难道是张妈让儿子送来的?
      沈微婉心里暖了,像揣了个小炭炉。原来这冰冷的侯府里,不是所有人都那么冷,不是所有人都把她当株可以随意踩的野草。
      她把糕点小心地包好,藏在床底下的破木箱里。打算慢慢吃,一天吃一块,能吃好几天。这点心不光能填肚子,更像剂药,一下驱散了不少委屈和孤独,让她觉得没那么难熬了。
      接下来的日子,每隔两三天,那小厮就会趁送饭菜的老妈子离开后,悄悄来一趟。有时塞的是糕点,有时是两块白面馒头,偶尔还有干净的布条,甚至有一次,是一小包盐,装在油纸里,沉甸甸的。沈微婉不多问,拿到东西后,总会在石墩上放一小包自己晒干的草药——有时是治头疼的薄荷,晒干了揉碎,装在小布袋里;有时是安神的合欢花,小小的粉花晒干了,带着点淡淡的香。她不知道对方是谁,也不能问,只能用这种方式道谢。
      一来二去,像有了种默契。她知道什么时候该去石墩旁等着,对方也知道她会留下些什么。
      土坯房里的药草越晒越多,窗台、墙角,都堆着捆好的药草束,一捆一捆码得整整齐齐。她找了块从房梁上掉下来的平木板,用那根磨尖的钉子,在木板上一笔一划刻下草药的名字和用途。“活血草:敷伤口,消肿”“蒲公英:晒干煮水,治嗓子疼”“马齿苋:煮熟吃,治拉肚子”……刻得慢,手被钉子硌得生疼,可看着那些歪歪扭扭的字,像模仿生母当年在药草上挂标签的样子,心里竟有种说不出的踏实。
      她不再像刚进来时那样怕了。夜里风声再响,老鼠再跑,她也能靠着墙眯一会儿了。甚至觉得,这冷院虽然简陋,却比外面的假笑和算计清净。在这里,她不用看王氏的脸色,不用防着沈清瑶的算计,不用听下人们的冷言冷语,只用管好自己的伤,找好自己的草,就能活下去。
      只是,她知道,不能永远待在这。冷院再清净,也是座牢笼。她是忠勇侯府的三姑娘,哪怕是庶出,也不能一辈子困在这西北角的角落里,像株见不到光的草。
      半个月的禁足期快到了。沈微婉掐着手指头算,一天一天数着过。她不知道出去后,王氏和沈清瑶会用什么法子对付她。她们不会轻易放过她的,中秋宴上的仇,她们记着,她也记着。但她心里有了点底——至少,她懂了用草药疗伤,懂了在难处里找活法,不再是那个只会哭着辩解的小姑娘了。
      这天傍晚,夕阳透过破窗,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撒了把碎金。沈微婉坐在窗台上,看着那些在风里轻晃的药草束,叶子被吹得“沙沙”响。她想起生母说过的话:“草木虽小,却有韧性。扎了根,哪怕在石缝里,也能开花。”
      她伸出手,摸了摸膝盖上快好的伤口,结痂已经脱落,留下浅浅的印子,还能闻到点草药的清香。
      是啊,她就像这冷院里的草,虽然贱,不被人看重,却也有自己的根,也能在石缝里扎下脚,慢慢往上长。
      禁足结束那天,天阴沉沉的,像要下雨。风也凉,刮在脸上有点疼。
      送饭菜的老妈子没像往常一样放下碗就走,站在院门口,叉着腰催:“愣着干什么?夫人让你立刻去正厅见她!磨蹭什么,等着挨罚吗?”
      沈微婉深吸一口气,拍掉身上的土。她最后看了眼这有药草香的土坯房,看了看窗台上晒得半干的草药,看了看墙角那根被她磨尖的钉子,转身走出院门。
      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关上,锁又被挂上了。她知道,真正的难,现在才开始。但这次,她不会再任人欺负了。她的手心里,好像还留着草药的清苦味,也留着点不低头的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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