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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
从德米安的视角来看,传火口擦出那一连串艳丽绮靡的闪火,正好和赛琳那仅睁的一只眼睛重合上。迸发开。瞳仁的弧光像一枚坚硬的金琥珀,无限接近复仇的篝焰,野心疯狂燃烧。
他的左臂中弹了。
踉跄。血流不止。
“啊!!啊!!”刺耳的尖叫,含有某类特殊的F或B开头的咒骂,德米安捂着爆发出一阵阵剧痛的臂膀,嘶吼,瞪向手下,“愣着做什么?给我抓住她!这个愚蠢的女人!竟敢对我动手!”
水手们将赛琳团团围住。
拿骚港内,海盗们一般不伤害彼此。其实海盗对于同伙都是很友善的,除非到了分赃不均的时候。大家都是出来讨生计的,没必要因为一点小仇恨过不去,但是,赛琳显然不这么想。
因为那一声惊天动地的枪响,酒馆里也跑出来很多看热闹的海盗。他们猜测赛琳早就想对德米安动手了,看在老板娘丽莎的面子上才忍到出酒馆。这是私人纷争,没人愿意掺合进去,按照海盗守则,海盗之间是严禁私斗的,可以申请决斗,但必须要有公允的公证人在场。
赛琳先动手,射伤了德米安的肩膀,遭到报复也是很正常的。德米安的同伴对她摩拳擦掌,有的甚至抽出刀指向她的鼻尖,叫嚣和威胁。海盗擅长这个,他们用气势就能使敌人投降。
“赛琳惹大麻烦了!”有人幸灾乐祸。
“我早就说了,这是个能带来厄运的女人。”当然是嗤之以鼻,“带女人上船本就是不走运的,她还直接带了一窝老修女,这不就遭到报复了?可她竟敢公然朝德米安船长开火,真嚣张!”
“拿下她!!拿下她!!”
船长赛琳身处声讨的中心,却平静地像台风眼,任凭周遭的风暴如何恐怖,她巍然而镇定。就在德米安的人即将触碰她的肩膀时,她冷笑一声,抬起左手,食指和中指并拢,勾了勾。
一时间,人群寂静了。
乌压压的黑衣修女,瘦高,修长。像一排漆黑干枯的古树。谁也不知道她们是何时出现的,即便是离赛琳最近的德米安一众人。修女们静默如死水,一眨不眨地盯着敌人,像黑鸦群。
约莫七八个黑修女站在赛琳船长身后,听命于她,保护于她。已经不是水手和船长的关系,似乎赛琳在借着船长的职务之便,培养出自己的死士。她们都抽出锋利而干净的水手刀,其中两位压轴的正低头填装弹药,动作与填装的速度都如出一辙,一看就是经历了协同的战斗训练。
德米安的脸色惨白:“该、该死!这些人都是哪儿钻出来的?赛琳!你分明是早有预谋!!”
“赫尔曼。”夕阳下,赛琳的脸被阴影贴吻,她张扬的红发随风翕动。想起她的年龄,确实是值得无所畏惧的年龄,二十七岁,作为一个功成名就的海盗船长来说相当年轻,太过年轻。
“你可以跪下为特蕾莎的左臂忏悔了。”
“休想!……休想!你这个臭婊子!红发的不详女人!”德米安绝无可能!他拖着受伤的臂膀转身欲走,可另外一片鸦群拦住了水手们的去路。巷尾,十几个身着黑纱的女人缓缓走出。
将德米安一众人逼了回去。
“德米安·赫尔曼,哦,我们的小赫尔曼。”赛琳蹙着眉头叹息,语气像对待一条可怜的小流浪狗,“看起来你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你的膝盖和地面有个约会呢,或者,和子弹有个约会?”
赛琳的玩笑总是令人悚然,看来今天德米安一定要脱一层皮才能离开。德米安颤抖着嘴唇,万分屈辱,他已经伤了一条手臂,当务之急是赶紧找医生治疗,他不能再瘸一条腿。他涨红着脸,咬牙下跪,在大庭广众之下,那么多的海盗看着他出丑,他的名声早已灰飞烟灭了!
群众们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他们怕遭到修女的报复。
赛琳走到德米安的面前,缓缓蹲下,青筋虬长的手,捏住他的下颚,“所以你这个该死的畜生,知道么?任何一个人,管不住自己的嘴,就是这幅下场。但是我的脾气不会那么好了,下次再让我听见谁非议我的船员,我会用子弹打碎你们的脑子,用粘稠的脑浆配朗姆酒喝!”
报复完仇人,放完狠话,睚眦必报的女船长站起身,拍了拍衣角的灰尘,转身离去。黑鸦在人群里流动着追随她,人们必须避开这群全副武装的修女,尽管她们的身上带着《圣经》。
她们杀伐,早就背叛了主。
赛琳和她的女人们扬长而去,有关她的事迹开始发酵。不出一个晚上,拿骚城的人们都知道德米安在赛琳那儿吃了苦头。不明真相的人说赛琳心眼小,就因为几句“妓女船长”把德米安折磨成这样,有知情人士指正:“可能是因为特蕾莎。德米安从前找过赛琳的女人的麻烦。”
比起称呼这群乌鸦般的女人为“黑修女们”,大家更习惯叫她们“赛琳的女人”。当然不是赛琳有同性倾向的意思。黑修女是领洗五年以上且加入女修会的正式修女,她们需要誓发终身愿,将自己献身给天主,接受贫穷、贞洁和服从的三愿。如此看来,这群修女早就背离了初衷,她们成为人人唾骂的海盗,手握沾满鲜血的海盗刀和燧发枪。三愿,竟是一条也没有遵守。
这与天主教的礼俗相悖,所以人们也不叫她们黑修女,而是海盗修女。海盗修女的故事开始于三年前的罗亚尔港。皇家港是金斯顿的前身,地震摧毁了大多房屋,尽管如此,海盗依旧钟爱这座罪恶之都,烧杀抢掠时常发生。那时赛琳还是水手赛琳,动乱之中,她和眼睁睁看着教堂被烧毁的黑衣修女们逃难,并且抢下了一艘单桅帆船,也就是如今的“黑修女”号。
当时船上还剩几名水手,他们警惕地看着赛琳,并不认为单枪匹马的她有任何威胁力,毕竟修女们是慈悲的产物,不会成为赛琳的帮凶。很可惜他们想错了,他们高估了神性的伟大。在复杂的人性面前,赛琳仅用三言两语就教唆了黑修女们,她们帮助她把船员们捆了起来。
韦恩是最先服软的那个。
他本来也不效忠前船主。这个瘦弱的牙买加少年,他的皮肤没有传统黑人那般黝黑,混进一些白人血统,他有绵羊般卷曲的巧克力棕发。因为熟知当地航线,他被掠到船上当领航员。韦恩毫无疑问会叛逃,所以船长派几名水手看住了他,如今船上易主,显然是自由的契机。
他恳求赛琳放他一条生路。
为了离开此船,他甚至说出前船长藏匿财物的密室,好几箱珠宝被拖到甲板上。其余船员们大骂他是无耻的叛徒,赛琳原本打算放他离开,在听到韦恩的领航技术高超时,又把他扣了下来。船开走了,原船员们被抛弃在港口,而最想走的韦恩却被留在船上。韦恩后悔极了。
这就是报应。
“你的全名是什么?”赛琳问。
他没好气的,“韦恩·麦斯利!”
“很好,麦斯利兄弟。”赛琳随意地坐在他旁边。船已经起锚启航了,几位想留在船上的水手帮了大忙。他们并不在乎谁是船长,只是因为战争结束了,日子变得艰难,不想失去工作。
“在我找到下一个合适的领航员之前,你需要负担起确认航线和休憩点的重任。”赛琳以温和的姿态,“我原本是一位公爵家的小姐,落魄后被抓到船上当水手,我不想与任何人为敌。”
韦恩没有办法,赛琳说话时,手里还握着那把燧发枪。尽管新船长的年龄比他大不了多少,好吧,他还是答应下来,爬上了瞭望台。一直到日落时分,船员们清点完物资,都很安宁。
争吵发生在入夜后。
船上的物资不多,仅剩下一些腌制的牛、猪肉,几桶淡水已经开始发绿了,看来该船在港口还没来得及补给必需品,就被赛琳急匆匆掠走了。更糟糕的是,修女的食谱里不包括这些,她们不吃牛肉猪肉,她们吃鱼,可船上并没有。淡水不足就只能喝朗姆酒,但修女又禁酒。
她们很坚决,不肯违背天主教的原则。赛琳说可你们都已经在海上了,为首的“母亲”特蕾莎摇头说,她们并没有同意当赛琳手下的海盗,帮助赛琳对付前船员们只是为了自身的安危,并且请求赛琳在下一个港口把她们放了。但下一个能补给船备和人手的港口在五百海里外,她们至少要坚持一周时间。修女们不愿意饮食,她们又饿又渴,第二天入夜,有人虚脱了。
生性善良的韦恩不愿看到这一幕,他走进船头的舱房劝说,让她们好歹吃点东西,却被轰了出来。修女在日常生活中被禁止与异性接触,要时刻保持自身的忠贞,她们愤怒于他逾矩。
转折点出现在第三天的日出,当太阳从海平面上升起来时,赛琳惊讶地发现她们被夹在两艘商船中间。船员们一个个目露凶光、摩拳擦掌。船上需要补给,赛琳决定攻击前方的那支,叫船员立刻收紧了主缭绳,迎风下快速前进。重达百吨的商船不是对手,很快就被追上了。
当商船发现这艘诡异的单桅帆船时,它已经缓缓地升起漆黑的海盗旗,狰狞的骷髅头和两根交叉股骨,这就是臭名昭著的骷髅头战旗。进入攻击范围,炮弹立刻落在商船的左侧船身。
大概是没想到商船没有任何反抗而投降,赛琳也错愕了一瞬。这也导致修女们从船舱里走出来时,发现赛琳船长已经站在另一艘船上了。她们没有参与洗掠,但是对赛琳把刀架在隔壁船船长的行为大为震撼,说到底,这群每日念经祷告的修女没有机会见过如此残忍的一幕。
特蕾莎说:“圣母在上……”
商船上有几位英国公爵的家属,华丽富贵的衣着令船员们蠢蠢欲动,抢走了最值钱的首饰,还有公爵夫人那柄流光溢彩的洛可可扇子。赛琳让水手们去搬运甲板下的货物,惊喜地发现储物室里的鱼货和淡水丰富,还有两只活着的牲畜。船长说他们刚从休斯顿开出来没多久,原以为新王继位后海盗起码会安分一些,没想到还是交了坏运气。好在他们遇上的是赛琳。
甚至没有勒索赎金,赛琳只是让船客们把值钱的东西统统放进箱中。她的首要目标是补给,说实话,她以为这艘商船多少会负隅顽抗一下,毕竟她的船员不多,炮弹也很少,更别提船上还载着一群挑三拣四的修女。她要先把这些女人送到岸上,再招水手、武装船只,可是。
她的运气实在忒好了。
赛琳不能抢占这艘单甲板大帆船,她的人手不够同时驾驶两艘船,所以掠走货物就收手了。船长反而非常感激赛琳,他不知道,是那些修女救了他一命,赛琳并不是什么仁慈的善人。
回到自己的船上。
赛琳很高兴。
特蕾莎很愤怒。
她捂着自己的胸口,痛心疾首地指责着赛琳:“在罗亚尔港,我以为你是个好人,没想到你还是本性难改!你就是个卑劣的小人,你们!都是!对于劫掠一艘无辜的船,你们没有犹豫!”
赛琳傻眼了:“我是海盗啊。”
海盗不劫掠船只,还能叫海盗吗?赛琳说,你这样就像让军队不要出征,传教士不要祷告,让小偷不要偷东西,让田间的老牛不要耕地,这完全是违背海盗的天性啊,这样像话吗?
“你、你如此胡搅蛮缠!”
赛琳还伶牙俐齿地反驳,要是没有劫掠那艘船,我们哪来的淡水和鱼肉,我又没有杀人啊,但是你们要是再不进食就会丧命啦,这么看来,我不光没有作恶,反而是做了一件大善事!
特蕾莎惊讶于她的偷换概念:“可你把刀抵在那位船长的脖子上!你这个不知感恩的海盗!”
“那又怎样?我没有杀人啊!罗亚尔港的那群野男人四处纵火焚烧,还抢了教堂的圣物,我起码没有那样做啊!别忘了是谁带你们逃出港口,要是没有我,你们早就被……”赛琳不想说,那个词语对于女性太过残忍了。她摆了摆手,“算了,你们都是仁慈的天使,我们是该下地狱的人,你们也不用和我白费口舌了。淡水和食物我放在甲板上,要取的自便,别来烦我了!”
赛琳回到船长室。直到日落,她都没有出来过。韦恩在桅杆上看着这一切发生,心情复杂。特蕾莎脸色铁青,向上帝发誓她不会碰这一分一毫罪恶的食物,同时也不让修女们去拿取,但入夜之后,仍然有几个忍受不住饥饿的女人偷偷取走一些食物和淡水,躲藏在船尾进食。
剩下几日,船上的气氛过分焦灼。在新赫罗纳,同样有海盗肆虐,且当地虽然信奉天主教,但教堂已经被彻底破坏了。修女们很贫穷,用仅存的钱买了些干粮。直到抵达查尔斯顿港,修女们终于得到当地教主的接纳,但不是没有条件的,教堂要求特蕾莎缴纳高额的入会费。
没有钱,什么都干不了。
已经和赛琳分道扬镳,再回去祈求一笔债款显然是丢脸的。尽管她知道赛琳会在古巴的西北沿海招募一些水手,但她已经放下狠话,会向当地的军官举报这位女海盗的恶行,但和正在背风海岛肆虐的那群恶徒比起来,赛琳的行径远远算不上恶劣。最终特蕾莎也没有去告官。
在海上,赛琳接纳了修女们。
起码赛琳并不是完全的坏人。
这么想着,特蕾莎大口大口吃着盘中食物,像发泄某种怨恨。修女们忧心忡忡,必须要筹够入会费。得到当地教会的庇护,回到修道院的墙内,从黑羊漂染回白色,一切都会好起来。
修女们不知道的是,跟随着赛琳的船驶入港口的,还有德米安船长的两艘双桅帆船。他看到二十多名黑衣修女在港口停留,听到她们失去了赛琳的庇护,虽然这位新晋的女船长的庇护也算不上什么。几日的集市里,这些黑衣修女帮助人们缝补破旧的衣物,以几便士的价格。
后来的事大家都知道了,德米安的船员们朝可怜的修女伸出魔爪,而赛琳及时出现,救下了被拧断胳膊的特蕾莎,并且带她去医治。在交谈中,特蕾莎说出转会费的事,出人意料的,赛琳也在打听一个能让修女们容身的所在,她沉默片刻:“金斯顿来的商队告诉我一件事。”
“什么事?”特蕾莎没有好预感。
“你们的教区主教,早就已经卷着金斯顿教堂的会费,带着他的几个女教徒跑路了。”赛琳的语气不免幸灾乐祸,她嗤笑于修女们如此信仰着教条,而主教却已经跑到古巴的某个城镇,过上娶了十几个老婆的美好生活。特蕾莎脸色惨白,喃喃道,主啊,上帝,她无用地祷告,宽恕不了任何人的罪过,并且她自己也刚刚经历了一场灾难。赛琳问,所以你们还需要吗?
“需要什么?”
“转会费啊。”赛琳挑了挑她标志性的酒红色浓眉。这个年轻有为的船长如今正春风得意呢。刚在港口出售了赃物,在这种混乱的地界,商人永远是最好的,只谈论价钱,而不问货物的来源,彼此都心知肚明。赛琳的钱袋子很鼓,如果特蕾莎恳求,她会出这几百先令的小钱。
特蕾莎静静地思考着。
她摇了摇头:“算了。”
“我恳请你能顺路捎我们到英格兰,如果你要经过的话。”她组织着语言,声量却渐渐小了,要让这个高傲的一级修女放下身段并不容易。“如果……你愿意让我们待在船上的话……”
“噢!我只是个邪恶的海盗!”赛琳如此推辞,直到特蕾莎涨红着脸颊说不出话,她才以万分为难的姿态妥协。之后的三年里,特蕾莎依旧声称要下船,但时至今日,她都还在船上呢。
“这么看来,赛琳是个讲义气的人。”某位听众如此评价,“这就是“黑修女”号的由来吗?”
“没有任何的谎言!”知情者道,“后来,赛琳就把这艘船命名为“黑修女”号,足以见得这群修女在她心目中的分量。修女们也很爱戴她,能为她出生入死,就像刚才对待德米安那样!”
“嘿,我还真好奇赛琳成为海盗的契机。你们说,既然她是一位公爵家的小姐,她是如何沦落到海上的呢?赛琳如此年轻,却有精湛睿勇的航海经验,这是短短三年内就能磨练成的吗?”
“谁知道呢?这片海域从不缺少天才。又或许她隐瞒了某段经历。一个海盗总是有秘密的。”
赛琳的身世值得讨论,关于她的事迹,这几日又在海盗们的口中传了个遍。而我们的当事人呢?在六天后一个夜晚,一个并不明朗的夜晚,一个漫天海雾遮挡了月色、无风的夜晚。
她等来了她的委托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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