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巧我也会

　　旧公寓的灯光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显得格外刺眼。
　　段知敛坐在工作台前，三块悬浮光屏环绕着他，上面滚动着复杂的参数和结构图。空气中残留着刚才数据攻击的焦灼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他自己的信息素——雪松的味道，在屏蔽装置启动后的密闭空间里变得明显了一些。
　　他抬手轻轻按了按后颈，那里贴着最新的阻隔贴，边缘已经有些卷曲。强化型Omega专用，能抑制99.8%的信息素外泄，并模拟出寡淡的Beta信息素特征。这个秘密，他守了二十年。
　　在《试炼》最辉煌的那些年，没人知道“敛神”是个Omega。不是刻意隐瞒，只是……没必要说。在那个以技术和实力论英雄的虚拟战场上，性别、第二性征，都该退居次席。起初是沉浸于机甲世界无暇顾及，后来是战队成绩太好，媒体关注太多，说出真相反而会成为焦点之外的焦点——看，那个Omega竟然能打赢Alpha。
　　再后来，就成了习惯。成了保护色。
　　阻隔贴下的腺体微微发热，那是情绪波动和长时间集中精力后的正常生理反应。段知敛从抽屉里取出抑制剂喷雾，对着口腔内侧喷了一下。微凉的液体带着淡淡的苦涩味滑入喉咙，很快，腺体的异常温度开始消退。
　　他需要绝对冷静。尤其是在准备重新涉足那个世界的时候。
　　“锈蚀阶梯”的报名已经通过加密渠道提交，用的是全新的匿名身份“Y”。接下来最关键的一步，是机甲。
　　工作台上散落着各种零件：从黑市渠道购来的二手但成色不错的神经传感阵列；自己改装的、理论传输效率提升15%的量子信号中继器；几块闪烁着幽蓝光泽的能量核心——那是他从一批报废的军用级备用电源里拆解重组出来的宝贝，输出稳定性和瞬时爆发力远超民用版本。
　　但这些还不够。要应对“锈蚀阶梯”那种级别的混乱赛事，尤其是可能遭遇与“悖论”相关的异常状况，他需要一台真正特别的机甲。
　　不是现在流行的那种华丽炫技、追求视觉冲击的表演机型，也不是职业赛场上高度特化、只为特定战术服务的专业机器。他需要的是一台能在各种极端环境下生存、适应，并且留有足够“余地”的平台。
　　就像他当年驾驶的“旅者零式”——那台被队友戏称为“移动工坊”的初代冠军机甲，能在战斗中实时调整参数，甚至临场改装武器模块。
　　段知敛调出【余烬】的初步设计框架。基础结构采用了《试炼》中较为冷门的“潜行者-IV型”骨架——这种骨架敏捷性高，可拓展接口丰富，但因为结构强度偏低和能量回路复杂，很少有玩家能驾驭。正适合他进行深度魔改。
　　他开始绘制能量系统图。光屏上，复杂的回路如神经网般蔓延开来。
　　“悖论”协议碎片中那些疯狂的想法，虽然不能照搬，却给了他前所未有的灵感。比如那个将高频粒子刃与重装相位盾能量系统强行耦合的设计——理论上确实会因频率冲突导致系统崩溃，但如果加入一个动态频率调解器，在毫秒级时间内进行相位微调呢？
　　段知敛的手指在光屏上快速滑动，一行行代码和物理模型被构建出来。他的眼神专注，雪松信息素在不自觉中又浓郁了一丝，但很快被强化阻隔贴和抑制剂压了下去。
　　这项工作持续了整整两天。公寓里堆积的外卖盒越来越多，咖啡空罐在墙角排成一列。期间他只睡了不到八小时，分四次。
　　第三天凌晨，核心设计终于完成。
　　【余烬】——代号取“灰烬中重生”之意，也暗合他“敛”的ID。
　　这台机甲放弃了传统的主副武器系统，改为全模块化挂载。躯干两侧、肩部、腿部共设置了十二个标准接口，可以在战场上快速更换不同类型的武器或功能模块。能量核心采用了他独创的“双循环异步供能系统”：一套稳定输出的基础回路负责维持机甲基本机能和防御；另一套高负荷、可超频的爆发回路，专门供给攻击性模块和特殊机动。
　　最关键的，是神经接驳系统。段知敛没有使用市面流行的任何一款标准驱动程式，而是基于“旧钥匙”的核心算法，编写了一套全新的底层驱动程序。这套驱动能与他的神经信号实现近乎完美的同步，响应延迟理论上可以压到0.0003秒以下——这已经接近，甚至超越了《试炼》职业选手使用的、价值数百万星币的定制驱动水平。
　　代价是，驾驶负荷极大。普通Beta驾驶员最多坚持十分钟就会神经过载。Alpha或许能撑久一点，但也会很快疲惫。
　　而Omega……按照医学常识，根本不该尝试。
　　段知敛面无表情地将最后一段校验代码输入。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极限。二十年前，他就是用类似的、负荷惊人的自定义驱动，击败了那些装备着顶级商业驱动的Alpha对手。他的身体早就习惯了这种压力，甚至……在某种极端专注的状态下，他的神经反射速度和信息处理能力会短暂突破常规生理极限。
　　那是属于他的秘密，也是他的武器。
　　“嗡——”
　　工作台中央的3D打印机开始工作，高能激光束在特种合金粉末上精确移动，打印出【余烬】的第一个结构件——颈椎与头部传感器的连接基座。细小而精密的散热鳍片结构逐渐成形，在灯光下泛着冷冽的金属光泽。
　　就在这时，个人终端震动了一下。不是常规通讯，而是那个加密频道的特殊提示音。
　　段知敛瞥了一眼，是“鼹鼠”。距离上次联系已经过去三天。
　　“还活着？”他接通，语气平淡。
　　“勉、勉强……”光屏上弹出“鼹鼠”憔悴的虚拟形象，背景似乎是在某个移动载具内部，晃动得厉害，“Ghost，我按照你说的，切断了所有对外连接，躲在老城区的数据盲区里。但……他们还是找到我了。”
　　段知敛眼神一凝：“具体。”
　　“不是官方的人。更……更专业。他们没直接攻击我的藏身处，但在周围布下了天罗地网的嗅探程序。我昨天尝试用小号登录一个公共节点查点资料，三分钟内，七个伪装成广告请求的数据包就贴了上来，每个都带着追踪标记。”“鼹鼠”的声音有些发抖，“他们在钓鱼，Ghost。用我当饵，想钓更大的鱼——你，或者‘普罗米修斯’。”
　　“你现在的坐标安全吗？”
　　“暂时。我用的是物理跳转，每十二小时换一次地方。但这不是长久之计。”鼹鼠咽了口唾沫，“我还打听到一件事……关于‘锈蚀阶梯’。这次比赛，可能不止我们在盯着。有几个很奇怪的匿名账户，在比赛服务器搭建初期就试图进行底层渗透，手法……很古老，但有效。主办方那边似乎也有人被买通了。”
　　段知敛沉默片刻。“知道了。继续隐蔽，必要时启用‘涅槃协议’。”
　　“涅槃协议？！那会清除我所有……”鼹鼠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明白了段知敛的言下之意——如果真到了那一步，数据和痕迹比命重要。“我明白了。你……小心。‘普罗米修斯’如果真还活着，他盯上的东西，绝不会轻易放手。”
　　通讯结束。
　　段知敛看着光屏上逐渐成型的机甲部件，眼神深沉。
　　压力从四面八方而来。暗处的追踪者，神秘的“普罗米修斯”，危机四伏的“锈蚀阶梯”……还有他自己必须隐藏的第二性别。
　　但奇怪的是，他并没有感到恐惧或焦虑。相反，一种久违的、近乎锋利的平静包裹着他。就像二十年前，面对决赛场上那些装备、资源都碾压己方的豪门战队时一样。
　　他知道该做什么。
　　打印工作继续进行。段知敛开始组装已经完成的部件，同时进行神经接驳系统的初步调试。他需要先进行小范围的模拟测试，确保驱动程序与他自身的神经信号能够完美匹配。
　　他拆开一个全新的沉浸式头盔原型机，将【余烬】的驱动程序载入，连接上刚刚打印出的、集成了基础传感器的头部组件。
　　深吸一口气，段知敛戴上头盔，启动测试程序。
　　黑暗。
　　然后是数据流如瀑布般冲刷而下。视野中浮现出简陋的测试场景——一个纯白色的无限平面。没有机甲躯体的视觉反馈，只有最基础的神经信号读数在视野边缘闪烁。
　　段知敛尝试“抬起右手”。
　　读数立刻跳动，响应延迟显示为0.00031秒。优秀，但还能更好。
　　他调整呼吸，让意识更加集中。后颈的腺体微微发热，但很快被抑制剂的药效压住。在高度专注的状态下，他的神经仿佛被梳理过一般，信号传递变得更加清晰、迅捷。
　　第二次尝试：0.00028秒。
　　第三次：0.00026秒。
　　……
　　第十次：0.00022秒。
　　已经突破理论极限值。段知敛没有停下，继续深入调试。他开始尝试更复杂的复合指令：模拟闪避接快速转身，同时调动多个关节的微调。
　　读数稳定在惊人的低位。他的身体仿佛与这堆尚未完全组装好的金属造物产生了某种共鸣。
　　就在这时，测试程序突然弹出一个异常警告：
　　【检测到非常规神经信号波动。频率：Ω-7变体。是否记录并提交分析？】
　　段知敛的心脏猛地一缩。
　　Ω-7变体——这是医疗领域对少数Omega在极端应激或高度专注状态下，神经信号出现的特殊波动模式的分类。这种波动通常伴随着信息素的异常活跃和生理状态的改变，被认为是Omega潜能的某种体现，但也极易引发Alpha的感应和……本能反应。
　　他的阻隔贴和抑制剂，能屏蔽信息素，却无法完全掩盖这种深层次的神经特征。
　　段知敛毫不犹豫地强制终止了测试程序，摘下头盔。视野恢复成昏暗的房间，但他的呼吸略微急促，额角渗出细汗。
　　太深入了。刚才的调试让他不自觉进入了那种状态——那种他曾在赛场上依赖，却又必须时刻警惕的状态。
　　他走到房间角落的小冰箱前，取出一支强效抑制剂注射液。冰凉的液体注入静脉，很快，身体的异常反应开始平复。
　　不能再冒险了。至少不能在非战斗状态下，如此深入地测试。
　　接下来的几天，段知敛放慢了节奏。他专注于机甲的机械组装和能量系统调试，避开了需要深度神经接驳的环节。【余烬】的形体逐渐完整：流线型的主体结构，多处可展开的散热口和接口，关节处强化过的防护层。通体是哑光深灰色，没有任何醒目的涂装或标志，只有在特定角度下，才能看到机身表面细微的、如同灰烬纹理般的暗纹。
　　低调，内敛，却处处透着精心计算过的实用主义。
　　期间，他收到了“锈蚀阶梯”的正式参赛确认和第一轮海选的通知。比赛将在三天后开始，采用随机分配的匿名对战模式，地图从经典竞技场到复杂环境随机抽取。
　　足够让他初步测试【余烬】的性能，又不会过早暴露太多。
　　比赛前夜，段知敛完成了最后的整备工作。【余烬】站立在房间中央的固定支架上，深灰色的机身几乎融入阴影。所有的武器模块都已经准备好：标准的高斯步枪、热能剑、机动推进背包、紧急修复无人机巢……
　　还有两个特殊模块，是他专门为可能出现的异常状况准备的：一个是基于“悖论”协议碎片中某种能量干扰原理设计的“频率震荡器”，理论上可以扰乱特定类型的能量武器和护盾系统；另一个是强化版的传感器阵列，带有主动式数据扫描功能，或许能捕捉到与“普罗米修斯”相关的蛛丝马迹。
　　他检查了所有的连接口，测试了能量核心的启动循环，确保万无一失。
　　然后，他坐到了接入舱前。这是一台经过深度改装的民用全息接入舱，外壳斑驳，内部却搭载了不亚于职业战队训练设备的硬件。他调整好神经接驳电极的位置，再次确认了强化阻隔贴的密封性，注入了一剂维持时间更长的缓释抑制剂。
　　“身份伪装协议启动。连接目标：‘锈蚀阶梯’海选服务器B-7节点。”
　　“神经驱动匹配：自定义驱动‘余烬·初版’。”
　　“匿名ID：Y。虚拟形象生成中……”
　　接入舱的舱门缓缓闭合。柔和的液体缓冲凝胶包裹住身体，神经接驳系统开始工作。
　　轻微的眩晕感传来，随即是数据流接入特有的冰凉触感。
　　视野被黑暗吞噬，又很快被重新构建的光芒填满。
　　段知敛“睁开”眼。
　　他已经身处一个纯白色的准备空间。面前是【余烬】机甲的虚拟投影，与现实中那台深灰色的机体一模一样。视野右下角是简单的状态栏和倒计时——距离第一场匹配还有两分钟。
　　他活动了一下“手指”——机甲的手指同步响应，灵活而精准。
　　二十年了。以这种方式，重新回到这个战场。
　　没有观众，没有欢呼，没有队友。只有冰冷的钢铁，寂静的数据，和深藏于阴影中的谜团与危险。
　　但足够了。
　　倒计时归零。
　　【匹配完成。地图载入：“废弃矿星G-47地表，风暴区”。对手：匿名玩家“铁砧”。】
　　【传送开始。】
　　白光吞噬了视野。
　　段知敛，或者说“Y”，感受着【余烬】机体在传送过程中的细微震颤，意识如同出鞘的利刃，缓缓绷紧。
　　灰烬，即将迎来它的第一次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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