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犯上

　　迟判与斜倚在峰会休息室入口处的廊柱旁，百无聊赖地晃着手中半满的香槟杯。
　　这种充斥着西装革履、高谈阔论的场合，于他而言，新鲜感通常维持不了半小时。
　　若不是家里老爷子耳提面命，非要他来感受一下所谓的“顶级商业氛围”，他此刻更宁愿在某个私人俱乐部里享受音乐和美酒。

　　他漂亮的眼睛懒洋洋地扫过场内，像评估货品一样，掠过一张张或精明、或圆滑、或故作深沉的脸。

　　乏善可陈。

　　他撇撇嘴，正准备找个借口溜走，视线却在不经意间，被落地窗前的一个身影牢牢钉住了。
　　那人背对着他，身姿挺拔如松，剪裁完美的深灰色西装勾勒出宽肩窄腰的流畅线条，仅仅是站在那里，就自成一道风景，将窗外繁华的陆家嘴天际线都变成了虚化的背景板。
　　迟判与下意识地挑挑眉，站直了身体，晃着酒杯的手也停了下来。
　　一种莫名的预感，像细微的电流，窜过他的脊髓。

　　然后，那人微微侧身，似乎是在聆听旁边人的话，露出了小半张侧脸。线条清晰的下颌，高挺的鼻梁，架着一副精致的银丝边眼镜，镜片后眼神温润，却透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淡然。
　　迟判与感觉自己的呼吸窒了一下。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随即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周围所有的声音，香槟气泡的碎裂声，人群的低语声，仿佛都在这一刻潮水般退去。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个站在光里的身影。

　　美。
　　这是他脑中炸开的第一个，也是最原始的想法。
　　不是那种浮于皮相的美，而是一种糅合了成熟、智慧、优雅与疏离的，极具冲击力的气质。像一块被岁月精心打磨过的温润玉石，内里却蕴含着不容小觑的硬度和光华。
　　温润是其表象，内里却蕴含着不容小觑的硬度和光华，冰冷，却诱人飞蛾扑火。

　　他身边从不缺各色美人，男男女女，或艳丽，或清纯，或热情如火。
　　他游刃其中，享受暧昧，也吝于付出真心，像个收集蝴蝶标本的顽童，新鲜感过了便随手搁置。却从未有一个人，能像眼前这人一样，仅凭一个侧影，就让他产生了如此强烈的、名为“征服”的渴望。
　　眼前这个人，太不一样了。

　　像一道他从未品尝过的珍馐，光是嗅到那若有似无的香气，就足以勾动他所有的好奇心和征服欲。又像一本装帧精美、内容深奥的书，让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翻开，一探究竟。
　　“他是谁？”
　　迟判与几乎是下意识地，低声问身旁偶尔过来搭讪、看似消息灵通的人。
　　对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脸上露出敬畏又羡慕的神色：“他啊，沈端，垂青资本投行机构里最年轻的高管之一，业内传奇，听说品味挑剔得很，身边人换得勤，但没人说他不好。”

　　沈端。
　　迟判与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端方，清正。
　　好名字。
　　可配上那人温润表象下隐约露出的锋芒，和那句“身边人换得勤”，却形成了一种极其诱人的反差。
　　品味挑剔？换得勤？
　　迟判与漂亮的唇角缓缓勾起一个势在必得的弧度。
　　巧了，他迟小少爷别的不敢说，在“让人着迷”和“保持新鲜感”这方面，可是天赋异禀。

　　他放下香槟杯，目光精准地锁定了服务生托盘里那杯几乎满溢的黑咖啡。
　　一个大胆、甚至有些老套的计划瞬间在脑中成型。
　　老套没关系，有效就行。
　　他整理了一下并无需整理的衣领，扬起一个最勾人的笑容，迈开长腿，朝着那个身影走去。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骤然擂动的心跳上。

　　他计算着角度，控制着力道，在靠近的瞬间，让杯壁以一个恰到好处的角度“意外”相碰。温热的咖啡泼溅而出，染上那昂贵的西装袖口，也成功地将那人的注意力完全吸引了过来。
　　当沈端转过身，那双透过镜片看过来的、带着些许询问和了然的目光落在他脸上时，迟判与感觉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近看，更不得了。
　　皮肤是冷调的白，几乎看不见毛孔。睫毛很长，并不卷翘浓密，却纤细分明，垂眸时遮住眼底的情绪，抬眼看人时，仿佛能直直看到你心里去。
　　鼻梁挺拔得恰到好处，唇形偏薄，色泽是健康的淡粉，抿起时显得严肃克制，可嘴角却是微微上扬的弧度，却像钩子一样，能轻易搅乱一池春水。
　　还有那身段。
　　西装包裹下的身体，绝不是文弱书生。肩背宽阔挺拔，腰肢劲瘦，包裹在西装裤下的双腿笔直修长。那是常年保持着高度自律和适度运动才能塑造出的、蕴藏着力量的优雅体态。

　　迟判与几乎能想象出，那身严谨服饰下，是怎样一副线条流畅、肌理分明的完美躯体。
　　而那温润如玉的气质下，则是深不见底的沉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像一口幽深的古井，吸引着人不顾一切地想要投身其中。
　　他压下心头的悸动，脸上挂起混合着歉意和无辜的、练习过无数次最能打动人的表情，开口唤出了那声酝酿已久的：
　　“哥哥。”

　　声音里带着他精心设计好的、恰到好处的惊慌与亲昵。
　　后续的一切，挑衅，试探，被戳穿，接过那张只有邮箱的冷漠名片……都像是在他预燃的干柴上，又浇了一捧热油。
　　他看着沈端离开的背影，指尖摩挲着口袋里名片的边缘，感受着那上面似乎残留着的、对方指尖的温度。
　　一见钟情？

　　或许吧。
　　但对他来说，这更像是一场命中注定的狩猎开场。
　　他无视了手机屏幕上不断跳出的、来自各色“蝴蝶”的消息，毫不犹豫地将那个邮箱存下。虽然只是公事邮箱，但这是一个开始的标记不是吗？
　　迟判与快速输入着备注，不是“沈端”，也不是“哥哥”。
　　而是——
　　“prey”。
　　猎物。
　　他漂亮的眼眸微微眯起，像一只锁定了目标的、兴奋而机警的小狐狸。

　　“沈端……”
　　他低声自语，舌尖回味着这个名字带来的微妙战栗，“等着瞧我的拿手好戏。”

　　陆家嘴的夜晚，是灯光、资本与欲望共同谱写的交响乐。

　　沈端刚刚结束一场冗长的跨国视频会议，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办公室外璀璨的夜景也无法驱散精神上的疲惫。
　　他打开窗户，让上海夏末时节潮湿的微风灌入，带走沉闷的工作气息。
　　他习惯性地拿起私人手机，屏幕解锁，除了几条工作群的消息和助理发来的明日行程，一片寂静。
　　他几乎从不将工作联系方式与私人生活混淆，那张只印着邮箱的名片，是他为许多跃跃欲试者设立的第一道，也是往往最后一道屏障。

　　几天过去了，那个惊艳的年轻人，并未如他预想中那般，急切地往那个工作邮箱里投递任何“赔偿方案”或别的什么。
　　这种沉默，反倒让那场色彩浓烈的邂逅，像投入深湖的石子，在沈端心底留下了几圈不易察觉的涟漪。
　　他点开邮箱，手指无意识地滑动，空空如也。
　　倒是沉得住气。
　　沈端端起已经冷掉的咖啡，抿了一口，苦涩在舌尖蔓延。他几乎能想象出那双漂亮眼睛里闪烁着怎样不服输又狡黠的光芒。
　　就在这时，私人手机屏幕忽然亮起，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发来的短信。

　　内容极其简洁，却让沈端端着咖啡杯的手微微一顿。
　　「沈总，袖口清洗或定制赔偿方案已备好。明日午后两点，外滩源sognare咖啡馆，恭候。——迟判与。」

　　迟判与？凌厉的名字。
　　带着一种近乎裁决与赋予的意味。
　　判，是审度、是决断。
　　与，是给予、是认同。
　　组合在一起，隐隐透出一种矜贵的傲慢和主动权在握的意味。
　　倒是和那个年轻人眼里的野心相得益彰。

　　信息没有多余的寒暄，没有令人反感的纠缠，甚至措辞礼貌得体，完全符合商务沟通的范式。但地点选在外滩源那家以私密和昂贵著称的咖啡馆，时间又定在午后这样一个暧昧不清的时刻。
　　沈端的指尖在冰凉的手机屏幕上轻轻敲击了两下。
　　这小子，果然没让他“失望”。

　　他绕开了注定石沉大海的工作邮箱，不知通过何种复杂渠道拿到了他的私人号码，却用了最正经理由，在最恰当的时机，发出了一个让人难以拒绝的邀请。
　　手段高明，心思缜密。
　　沈端几乎要为他喝彩。
　　其实他完全可以置之不理，或者让助理去处理。
　　但……某种被挑起的、久违的兴味，让他偏离了惯常的轨道。他很好奇，这场由对方主动开启的游戏，下一幕会如何上演。

　　第二天午后一点五十分，夏日炎热而窒息，烘烤着大地，路上几乎没有行人。
　　一辆黑色RS7稳稳停住，主驾位的门被打开，一双长腿踏下。沈端关上车门，把西装外套理好搭在小臂，上前推开了那家咖啡馆厚重的玻璃门。
　　清爽的凉风扑面而来，室内流淌着低回的爵士乐，意式风格装修的店铺温和雅致，仅有一两位顾客围在大厅中间的圆桌边工作，空气中弥漫着咖啡豆烘焙的醇香和甜点的暖香。
　　随后他看到了坐在靠窗位置的迟判与。

　　年轻人今天穿得比上次正式了些，一件质感极佳的浅灰色V领衫，衬得肤色愈发白皙，优美的肩颈上戴着一条泛着柔润光泽的纤细银链，少了几分上次潮牌的张扬，多了几分符合这个场合的优雅。
　　他正低头看着手机，侧脸在午后柔和的光线下，漂亮得如同精心雕琢的艺术品。
　　似是感应到目光，迟判与抬起头，看到沈端的瞬间，眼睛倏地亮了起来，像落入了星辰。他立刻起身，脸上绽开一个恰到好处的、混合着惊喜与歉意的笑容。
　　“沈总，您真的来了。”
　　他快步迎上来，姿态恭敬又不显谄媚，“我还担心会打扰到您。”
　　“刚好在附近。”沈端语气平淡，在他对面的位置坐下。
　　沈端还敏锐的嗅到了迟判与身上淡雅的香水味，很别致，无花果味被店里的咖啡香中和掉了甜腻——显然是精心挑选过的。
　　他目光又扫过桌面，上面已经放着一份装帧精美的文件夹，以及……一杯冒着热气的黑咖啡，正是他惯常喝的那个产区和烘焙度。
　　他的目光在那杯咖啡上停留了一瞬。
　　迟判与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笑容无辜又体贴：“不确定您的口味，就按我自己的偏好点了，希望您不介意。”

　　沈端不置可否。
　　巧合？他从不相信巧合。
　　侍者过来，沈端只微微摆手示意不需要再加东西。迟判与将那份文件夹推到沈端面前。
　　“沈总，这是关于您那套西装的处理方案。我咨询了坊里的资深老师傅，这是他们的清洗评估和报价；另外，这是定制的一套全新西装的初步意向书，您可以看看更喜欢哪种处理方式。”他语速平稳，条理清晰，完全是一副处理公事的专业口吻。
　　沈端翻开文件夹，里面资料齐全，数据详实，甚至附上了那家百年定制店需要提前数月预约的背景介绍。
　　无论选择哪种，都意味着他们之间，至少还需要再见一次面，才能完成这笔“赔偿”。

　　这才是对方的真正意图。
　　他合上文件夹，抬起眼，看向迟判与。
　　年轻人坐姿端正，眼神清澈，与初见时的魅惑者判若两人，仿佛真的只为解决一件“麻烦事”而来。
　　“迟先生费心了。”

　　沈端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看来，你为这次‘赔偿’，做了不少功课。”
　　迟判与微微歪头，眼神里流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困惑：“弄坏了东西要赔，这是最基本的道理。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沈总。”
　　他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从身旁的袋子里取出一个包装精致的小纸盒，推到沈端面前，语气变得轻快了些：“另外，这是赔礼。那天不小心，也弄脏了您的衬衫袖扣吧？希望这个……能稍微弥补我的过失。”
　　纸盒打开，里面是一对袖扣。
　　设计极其简洁，铂金底托，镶嵌着深邃的蓝宝石，不是那种浮夸的款式，低调，却质感非凡，精准地踩在沈端的审美点上。
　　价值不菲，却又不至于贵重到让人无法接受。

　　沈端看着那对袖扣，再看向迟判与那双写满“真诚”的眼睛。
　　他忽然低笑了一声，身体微微向后，靠在了舒适的椅背上。他不再看那袖扣，也不再看那份方案，镜片后的目光直直地落在迟判与脸上，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

　　　“小朋友，”

　　他缓缓开口，语调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又是查我喜好，又是找定制店，又是选袖扣……”
　　他微微前倾，拉近了些距离，声音压低，如同那天在休息室里一样，带着致命的磁性：
　　“你就这么想……约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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