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的鸣（4iGB）

　　　　早上八点一刻。

　　研究院大楼的外墙还是那种八十年代遗留的浅灰色瓷砖，缝隙里生了细小的青苔。风从院子里吹过去，带着一点潮气，夹着食堂早晨蒸气混合的味道。

　　木本华刷卡进门。

　　晨跑后的热意已经从皮肤退下去，只在颈侧还残着一点微微的汗。她把运动外套搭在手臂上，里面是已经换好的深色衬衫和窄脚长裤，工牌挂在胸前，照片上是她更冷一点的脸。

　　大厅的灯开得有点亮，照在人身上多少显得有些苍白。

　　刚进门，前台的小姑娘抬头看了她一眼，像是还不太习惯这个陌生的面孔，又很快收回视线，继续低头敲键盘。

　　三楼是动力组。

　　楼道墙面刷着新漆，但掩不住老楼的结构气味。水管在墙里轻微震动，有人提着图纸从她身边经过，纸张边缘扫过空气，发出干燥的摩擦声。

　　304室的门虚掩着。

　　她抬手敲了两下。

　　里面传来椅子滑动的声音：“进。”

　　木本华推门进去。

　　屋子不大，三张办公桌挤着摆成“品”字。最里面贴着一整张舱段剖面图，画得满是标注与修修改改的红线。靠窗的位置堆着两台旧主机，旁边是几个还没拆封的记录本。

　　赵工坐在中间那张桌前，正拧开一瓶速溶咖啡，闻起来有点焦苦。

　　他戴着一副已经蹭到发灰边的眼镜，抬眼看见她，习惯性地点了点头：“来了。”

　　“早。”木本华把文件夹放到自己的桌上。

　　她的桌子很干净，只摆着一台电脑、一支笔、一只玻璃杯。桌角那张临时贴上的标签上写着她的名字，字迹是前台小姑娘的，圆滚滚的。

　　赵工晃了晃手里的咖啡：“昨晚你发过来的那组东西，我看了。”

　　他用指尖敲了一下桌面上的打印稿：“你把他们原来那套模型整个推翻了？”

　　“没有推翻。”木本华拉开椅子坐下，“只是把他们当初偷懒的那部分补完整。”

　　赵工“哼”了一声：“说得比我还冲。”

　　桌上那一摞纸，抽出来最上面一张，是深空推进试验里用的霍尔推力器简化结构图，下面是整页整页的公式、曲线、坐标点。她用红笔在原模型的尾部做了几处改动，打了圈，又在旁边写了一行字——

　　【边界条件设置过于理想化，需引入外场扰动项。】

　　“你以前在那边做的就是这一块？”赵工问。

　　“做了一段时间。”她答。

　　那是个事实，却不完整。

　　她确实在美国那家实验室里做过离子推进相关的项目，也确实用过比这里好得多的设备——真空舱干净得像手术室，光谱仪是最新型号，数据记录系统智能得几乎不用人动脑子。

　　电脑屏幕亮起。

　　她登入系统，打开自己的账号。刚输入完密码，右下角弹出两个新邮件提示。

　　一个是来自美国那边实验室的技术支持邮箱，标题很长，夹杂着几个电推进专业词汇；另一个则很简短，只有一个冷冰冰的主题：

　　美国那边的人用着一贯专业而客气的语气，在邮件里罗列出最近几次实验数据的异常，问她是不是能抽空帮忙看一下，尤其是她曾经提出过但未被采纳的那部分模型修正——现在，看起来他们终于意识到那部分可能有用。

　　她把邮件从头到尾看完，手指在键盘上停了两秒，重新打开附件，把他们新加上的几行参数输入到自己本地的模型里。

　　她不介意帮他们纠正错误。

　　不是因为还念旧，而是出于一种纯粹的职业本能——她不喜欢坏掉的数据留在系统里。

　　几分钟后，仿真程序跑完，曲线重新在屏幕上浮现。她截了图，附在回复里，简要地写了三行：

　　【你们的问题出在这里。

　　按附件所示方式修正，后面的散度应该会收敛。

　　下次记得把边界条件写真实一点。】

　　语气不算友善，但也谈不上刻薄。

　　她真正需要着陆的是自己的工作——在这块土地上重新站住脚。

　　这才是她联系温韬的原因。

　　不是求救，只是告诉他：

　　我回来了，你能不能给我一个起跑线。

　　那天她给他发过去的邮件很短。

　　【我准备回国。想回动力相关线，你那里有没有合适的位置信息。】

　　很像一封普通的职业咨询。

　　他回得更短——连寒暄都没有。

　　【简历和最近三年成果发我。越快越好。】

　　她照做了。

　　两天后，她收到研究院的正式邮件，附带一份面谈通知。

　　从头到尾，没人提这件事背后到底用了多少关系，也没人问她为什么突然离开国外。

　　这一点，她很满意。

　　甚至他回国一个多月了，温韬还没和他见过面。

　　木本华知道他很忙，也觉得太早见面没有必要，他介绍的这个工作不是简单就能应付过去的，她知道温韬会观察她的工作状态，会暗自评判她是否能真的“胜任”这份工作。

　　“喂，木本。”

　　赵工在对面喊她。

　　“嗯？”

　　“十点半那个例会你知道吧？推进、结构、电测几个组都要来，还有院里领导。”他看了看表，“你到时候要上去讲你那套修正模型。”

　　“我知道。”木本华点点头，“昨天邮件里看到了。”

　　赵工啧了一声：“你倒是一点都不紧张。”

　　“没必要。”

　　她打开自己的PPT文件，快速浏览一遍。逻辑已经整理过几次，每一页都有她习惯的结构：问题、现状模型缺陷、修正方向、结果比较。

　　没有废话，也没有“感谢各位领导重视”之类的寒暄。

　　赵工又喝了一口已经开始变凉的咖啡，有点感慨地说：“老温眼光确实毒，当初就是他给我打电话，说动力那边有个合适的人选，让我看看简历。结果一看，你那几页成果，我脑门子都亮了。”

　　这句话里夹着半玩笑，却不完全是玩笑。

　　“他说得也简单。”赵工学着电话那头的语气，“‘人给你，你要不要？不要我就塞别的地方去了。’”

　　“温秘书？”旁边小桌上的一个年轻工程师插话，“局里那个？”

　　“还能有哪个。”赵工瞥他一眼，“现在挂科技线，负责我们这边。”

　　小工程师压低声音，有点兴奋又有点忌惮：“听说他挺厉害的，之前在市里搞项目审批的时候把好几个想混资历的老家伙怼得不轻。”

　　“那也是你敢八卦的？”赵工哼了一声。

　　年轻人立刻收声，不再乱说，只在电脑后面悄悄竖了一下大拇指。

　　木本华低头检查着PPT，眼皮都没抬。

　　别人嘴里的“温秘书”，对她来说并不神秘。

　　她比他们更早知道那个人的锋利与危险。

　　大学时，温韬就已经是那拨人里站得最高的一个——成绩好、人脉广、做事干脆狠厉、对人保持适度距离。那时候有不少女生暗暗喜欢他，也有男生怕他。

　　她不属于前者也不属于后者。

　　或许属于更狗血一点的剧情。

　　很多年后，她决定回国。

　　通讯录里翻过去一遍，能真正说得上话、能信得过、也有足够能力帮她找到落脚点的人，只有那么几个。

　　最后她只给其中一个人发了邮件。

　　那个人是姓温。

　　—

　　走廊尽头那扇金属门内，是研究院的一间触控室。

　　正前方是一整面九联拼接大屏。

　　黑色边框压得极窄，像一面被切割出的虚空，关着电时深得能吞掉光，亮起时像海水瞬间被照亮。

　　航迹线、星历表、推进参数……

　　只要输入指令，任何数据都能在这面屏上扩展成一场视觉化的深空。

　　两侧墙壁嵌着哑光金属条与透明声学板，反射光线更冷，也让微弱的机器声被吞得干干净净。

　　中央是一张长达六米的触控会议桌——

　　表面没有一颗按键、没有一条缝隙，整块磨砂黑面板像被液体金属浇筑而成。

　　桌边每个位置都配有嵌入式终端：

　　薄得像一片玻璃，却能调出三维模型、模拟轨道变化，甚至能与主屏实时联动。

　　椅子也是特殊定制的——无脚轮、无靠垫晃动声，黑色钢骨与柔性树脂组合，

　　坐上去稳得像被固定在地面坐标系一样。

　　空调与通风系统全部隐藏在墙体内部。

　　温度恒定、湿度恒定、噪音恒定在30dB以下。

　　整间房像是为“保持理性”而建。

　　走进去那一刻，会让人本能放轻声音。

　　十点二十五分，人员陆续坐满。

　　靠前一排是各组的负责人，后面坐着年轻工程师和几位研究生。墙上的时钟滴答滴答地走，仿佛往嘴里送着一粒一粒沙子。

　　大屏幕的投影还停留在SE–1 深空推进·模式切换演示。

　　副院长一进门，屋子里说话声就自动降低了一度。有人把门带上，玻璃上反射出一大片模糊的影子。

　　简短的开场白之后，很快进入正题。

　　“这次深空推进模型的问题，之前大家都讨论过。”副院长敲了敲桌子，“去年那套东西已经明显不适配现在的参数。我们请了——”

　　他的视线在人群中一一扫过，最后停在木本华身上。

　　“新来的同志先做了一轮修正。”他说，“今天让她给大家讲讲。”

　　目光集中过来时，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

　　不是善意或恶意，只是一种“看看你值不值”的审视。

　　木本华站起来。

　　她没有刻意整理衣服，也没有用开场白来暖场，只抬手把U盘插进电脑，调出自己的文件。

　　第一页是简要的任务背景。

　　第二页开始进入教学。

　　她用激光笔指了指那条代表原模型的曲线：“目前你们用的这个模型，在推进器出口处的等离子体分布假设得过于均匀了。”

　　“理想化假设对初期建模有用，但问题是——你们后面引入的修正项也是假设匀质的。这就导致羽流散度在高功率区完全跑偏。”

　　“我在原有模型的基础上，引入了外加磁场扰动和电势梯度的空间变化。具体推导过程在后面的附录里，这里只给大家看结果。”

　　她翻到下一页，三条对比曲线叠在一张图里。

　　蓝色的，是原来的；红色的，是她修正后的；中间用虚线框出的，是国外公开数据库里的某次典型试验结果。

　　三者之间的关系，一目了然。

　　短暂的沉默之后，有人轻轻“嘶”了一声。

　　赵工坐在旁边，忍不住看了看副院长。

　　那位一向惜字如金的中年人，这会儿推了推眼镜，语气淡淡：“也就是说，按这套模型，后面我们做缩比试验，能少跑一半的无效参数？”

　　“理论上是这样。”木本华答，“当然，具体还要看试验时的环境波动。”

　　“嗯。”副院长点点头，“你们推进组自己看着安排。”

　　后排有人小声嘀咕：“怪不得上面非要把她塞进来。”

　　声音压得很低，却还是在安静的会议室里清晰地飘了一圈。

　　“别乱说。”赵工瞪了那人一眼。

　　副院长像没听到，只问：“这套东西，是你在那边实验室做的？”

　　“部分。”木本华如实回答，“那边更关注的是别的方向，这块我主要是自己摸索。”

　　这句话说得不算客气。

　　有些人听得懂其中的冷淡，有些则只当她是在说明事实。

　　“行。”副院长合上笔记本，“那就按你这套。后面有问题，再补。”

　　后面八卦的声音没有停止过。

　　“那是，温秘书亲自点名要的人，能差到哪去。”

　　“听说他们还认识很多年了，不知道是什么关系。”

　　这些话带着半开玩笑式的好奇，像尘埃一样飘在空中。

　　赵工咳了一声：“别在这儿八卦，人家是靠成果说话的。”

　　又有人笑：“是是是，华工刚来就把你们的模型打了一遍脸。”

　　气氛慢慢活络起来。

　　木本华站在投影前，关掉了PPT。

　　她听见那些话，却并没有露出什么反应。

　　她很清楚在这种地方，人们要为一件事找理由——

　　一个年轻女人，刚从国外回来，就直接进了推进组，还拿着一套能节约一半试验成本的模型。总得有个原因。

　　“老温说的。”

　　“老温点的。”

　　“老温安排的。”

　　比起“她自己就是这么强”，这种说法更让人安心。

　　她不打算解释，也不打算否认。

　　因为事实是：

　　门确实是温韬推开的。

　　但走进来之后，她站得稳不稳，就只关她一个人的事了。

　　—

　　会议结束。

　　走廊里的脚步声渐渐散开，有人抱着图纸往楼下走，有人靠着墙低声讲笑话。

　　木本华从会议室出来，手里拿着自己的U盘。

　　经过转角窗户时，她下意识往外望了一眼。

　　远处能看见A大的操场——红色的跑道、绿色的草坪，还有零星的几个人影。

　　她想到了拿走她耳机的男生。

　　她眨了眨眼，把视线从那块远处的颜色上收回来。

　　现在还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她还有太多东西要重建：工作、节奏、生活轨迹。

　　感情、过去、欲望，那些可以留在夜里再处理。

　　白天——只属于深空推进的参数、模型、和一串一串实实在在的数字。

　　她重新抬脚，往楼道深处走去。

　　灯光在她身后拉出一条细长的影子，缓慢、坚定，不带一丝犹豫。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