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坡的来信

　　1. 绝杀与冰水
　　傍晚七点半，西部数据科学与技术大学（WCDST）的露天篮球场，是“云境科教城”里为数不多还能听见心跳声的地方。
　　一声清脆的、贯穿全场的长传，篮球像一枚精确制导的炮弹，稳稳落入篮下的陆燃手中。他几乎没有调整，肌肉记忆驱动着身体，一个起跳、转体、后仰，动作舒展得如同一张拉满的弓。
　　“唰——”
　　空心入网。
　　终场哨声随之响起。
　　“燃哥牛逼！”
　　“绝杀啊！”
　　场边爆发出一阵混杂着汗水与荷尔蒙气息的欢呼。陆燃站在场地中央，汗水像一层油彩，让他黝黑的皮肤在灯光下闪闪发亮。他咧开嘴，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冲着场边的观众挥了挥手，引来一阵更高分贝的尖叫。
　　他享受这种感觉，或者说，他需要这种感觉。在球场上，他就是太阳，是绝对的中心。每一次撞击，每一次跳跃，每一次投篮，都是真实不虚的。在这里，没有复杂的算法，没有深奥的论文，只有最原始的力量与技巧的对抗。
　　这是他的王国，一个越来越小的王国。
　　一个穿着百褶裙的女孩穿过人群，将一瓶冰镇的运动饮料和毛巾递到他面前。是他的女朋友，杨琪。
　　“我的英雄，”杨琪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崇拜，“今晚打得太帅了！我朋友圈都刷爆了！”
　　陆燃接过那瓶冰得外壁都凝着水珠的饮料，指尖传来一阵刺骨的凉意。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随即又松开。
　　剧烈运动后立刻饮用冰水是大忌，这个作为运动训练专业最基本的常识，她好像从来没记住过。不过，他也不在乎了。
　　“手感好而已。”他把那瓶冰饮随手放在一旁的椅子上，从自己的运动包里拿出另一瓶水——那是他自己冲调的、专业的、常温的电解质饮料。他拧开盖子，仰头灌下大半瓶，喉结上下滚动，带着一种只属于他自己的、不为任何人表演的野性。
　　“谦虚什么呀，”杨琪似乎并未察觉到这个细节，亲昵地挽住他的胳膊，几乎要把整个身体贴上来，“走，我闺蜜她们在外面订了位子，给你庆功！”
　　陆燃脸上的笑容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他能感觉到杨琪的手机正对着他们，拍下了这张“胜利者与他的女孩”的亲密合照，估计下一秒就会出现在她的社交动态里。
　　他点点头，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疲惫：“行，等我冲个澡换身衣服。”
　　他喜欢杨琪吗？或许吧。她漂亮、大方，带出去很有面子。她也喜欢他，喜欢他的身高，喜欢他的肌肉，喜欢他在球场上万众瞩目的样子。
　　可这种喜欢，总让陆燃觉得像是隔着一层玻璃。他们看到的，都是彼此最光鲜亮丽的那个投影，却从未真正触碰过对方的内核。
　　2. 孤岛上的狂欢
　　庆功宴的地点是一家热闹的韩式烤肉店，炭火把每个人的脸都烤得红扑扑的。
　　饭局被清晰地分成了两个世界。杨琪和她的闺蜜们聊的是“西部数据谷”里哪家公司的实习offer最有含金量，是陈教授那个组又发了一篇顶刊论文，是谁的GRE刷到了惊人的分数。每一个名词，对陆燃来说都像天书。
　　而他这一桌，队友们聊的是刚才比赛的复盘，是下个对手的核心球员，是谁新买了一双限量款的球鞋。这些话题，杨琪她们也插不进嘴。
　　陆燃就坐在这两个世界的交界处，像一座孤岛。他听着杨琪她们的谈话，感觉自己像个旁听天书的文盲；他又听着队友们的吹嘘，感觉这些唾手可得的荣光是如此空洞和短暂。
　　他忽然感到一阵彻骨的恐惧。他想，等我毕业了，打不动了，当不了这个“燃哥”了，还剩下什么？一个运动训练的硕士文凭，在这座数据和代码构建的城市里，有什么分量？
　　到那时，还会有女孩用那种崇拜的眼神看他吗？还是会像看一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过气明星？
　　这个问题，就是他内心最深处，那个不敢触碰的“拧巴”的根源。
　　“燃哥，你跟杨琪感情真好，”一个队友碰了碰他的杯子，语气里满是羡慕，“她是咱们学校文艺部的部花吧？多少人盯着呢，就被你拿下了。”
　　这句赞美，此刻听起来却像一句讽刺。陆燃笑了笑，没说话，又灌下一大口冰啤酒，试图用酒精浇灭心底那点正在蔓延的火苗。
　　就在这时，杨琪兴奋地凑了过来，把手机屏幕怼到他面前：“陆燃你看，我新发的这张合照，半小时就三百多个赞了！我闺蜜说我们超有夫妻相！”
　　陆燃看着屏幕上那个笑容灿烂的自己，感觉无比陌生。
　　“哎，”杨琪像是想起了什么，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闺蜜说，“听你们聊那些论文啊、项目的，头都大了。还好我不用那么累，有我们家陆燃就够了，我的大明星！”
　　就是这句话。
　　像一根烧红的针，精准地刺破了陆燃用笑容和肌肉伪装起来的那个脓包。
　　“大明星”。一个被观赏的、被定义的、没有思想的符号。
　　他放下酒杯，脸上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他抬起头，第一次如此清晰、冷静地看着杨琪，平静地问：“杨琪，你喜欢我什么？”
　　杨琪被他从未有过的眼神吓了一跳，但还是本能地笑着回答：“喜欢你帅，喜欢你打球厉害，喜欢你带给我的安全感啊……怎么突然问这个？”
　　陆燃摇了摇头，然后笑了。那是一种混合着悲哀和解脱的笑。
　　他没有再追问，但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这些，没有一样能陪他走下篮球场。
　　3. 越狱计划
　　饭局结束后，陆燃把杨琪送到宿舍楼下。
　　晚风带着高原特有的凉意，吹散了些许酒气。两人沉默地走着，气氛有些尴尬。
　　“你今晚怎么了？好像不太开心。”杨琪率先打破了沉默。
　　“没什么，可能打球打累了。”陆燃说。
　　又是一阵沉默。
　　最终，还是陆燃停下了脚步。他看着眼前这个漂亮的女孩，在心里叹了口气。他知道，再拖下去，对谁都是一种消耗。
　　“杨琪，”他说，“我们活在两个世界。”
　　杨琪脸上的表情僵住了：“……什么意思？”
　　“你想要一个英雄，一个明星，一个能在朋友圈里给你挣面子的奖杯，”陆燃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但我不是，我也不想再当了。我觉得很累。”
　　“我们在一起不是一直很开心吗？”杨琪的声调高了起来，带着浓浓的委屈和不解，“我对你哪里不好了？”
　　陆燃没有回答。
　　他无法解释，也解释不清。因为从何说起呢？
　　总不能说，我根本感受不到你的“好”。你的好，都带着一种精心计算过的、自我感动的表演性，你只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扮演着一个“完美女友”的角色。
　　就像你每次都会在赛后递上那瓶冰水，却从来记不住，我已经提醒过无数次，那是运动员的大忌。就像你兴高采烈地订下烤肉店，却不知道我为了控制体脂，已经拒绝触碰那种油腻的食物很久了。
　　你不知道我习惯穿什么牌子的护膝，不知道我为了保护脚踝受过多少次伤，不知道比起那些喧闹的饭局，我更想安安静静地做个拉伸。你所关心的，只是我的比赛赢了没有，你的朋友圈照片好不好看。
　　你爱的，只是那个能在朋友圈里为你集赞的“英雄陆燃”，而不是这个有血有肉、会累会烦、对未来感到恐惧的、真实的我。
　　这些话说出来，只会换来一句“你怎么这么不知好歹”，显得他矫情又可笑。
　　他累了，连争辩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就是累了。”他最后只说了这么一句，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疲惫。
　　说完，他转身就走，没有再回头。他听到身后传来杨琪带着哭腔的喊声，但他没有停下脚步。他害怕自己一回头，又会心软，又会重新戴上那个名为“太阳”的沉重面具。
　　3．逃离
　　一个人走在返回宿舍的路上，这座城市的安静第一次让他感到如此舒适。
　　没有了需要维持的热闹，没有了需要回应的期待，他终于可以摘下那个阳光开朗的面具。面具之下，是一张疲惫而空洞的脸。
　　回到宿舍，他把自己重重地摔在床上，盯着天花板。
　　心脏空落落的，像是被人挖走了一块。但那不是分手的痛，而是一种长久以来，目标丧失后的茫然。
　　他又一次“赢”得了一段感情，又一次在关系变得平淡无味前，选择了主动抽离。可这一次，他没有感到解脱，只感到前所未有的空虚。
　　他拿起手机，无意识地滑动着。一个户外俱乐部的公众号推送，跳入了他的视线。
　　标题是：《别去征服月亮坡，去那里寻找你自己》。
　　配图是一张在云雾缭绕的高山草甸上拍摄的星空，璀璨的银河下，一个模糊的人影坐在帐篷前，显得无比渺小，却又无比自由。
　　“寻找你自己……”
　　陆燃喃喃地念着这几个字。
　　他忽然有了一种强烈的冲动，一种想要逃离这里，去一个没有任何人认识他的地方的冲动。
　　去那个叫“月亮坡”的地方。
　　不需要计划，不需要同伴，更不需要一身“正确”的装备。他只想去那里，痛痛快快地流一场汗，筋疲力尽地躺在草地上，看看那里的风，和这座城市里的，到底有什么不一样。
　　他从床上一跃而起，从衣柜底层翻出一个落了灰的双肩包，随手塞了几件T恤，一包压缩饼干，和一瓶矿泉水。
　　周六，就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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