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梦后发现宿敌迷恋我

作者:禾田渐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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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世(二)


      深冬大雪,声势沆砀,落不尽一般浇灭天地所有颜色。

      奚竹简直悔不当初,自己算计了一生,竟然是栽在了一个神经病的手里。

      若是早知如此,奚竹一开始便会离他远远的,也不会落得今日几近家破人亡的局面,连回到原世界也成了奢望。

      而如今的珩王也就是那位谢世子,虽假借圣意,将她从冷宫复位,但实为幽禁,饭食汤药,一应有人供送,也许旁人走动与她解闷,但就是不许她踏出长宁宫。

      是留着她为他们这场“清君侧”正名还是其他,她暂且不能探知一二。

      而对于被同样幽禁的谢遂,他的处境似乎要更为凄惨,但奚竹踏不出宫门,只能每日盯着那方水镜,看谢遂这个狗皇帝什么时候咽气。

      “娘娘,汤药煎好了。”

      奚竹接过,苦涩的药香钻进鼻腔,她却早已习惯,抬袖一饮而尽。

      病痛像是应召一般,她剧烈咳嗽起来,纸一样单薄的身体随着咳声震颤,仿佛下一秒便要破开。

      晓春忙上前为她拍背,她却只是拉着晓春的手,像寂寥秋叶在狂风中找到的唯一落点,仿佛只要松手便会被狂风撕成碎片。

      待气息平稳后,她将手中沾血的绢帕团握住,无事般垂眼,只将那粉糯糕点咬下一块,缓解舌腔余留的药苦与血腥。。

      “娘娘,”宫人从外进来,一双眉蹙着,“刑部左侍郎求见。”

      她又补了一句:“是那位女侍郎。”

      奚竹与玉嫔同时愣住了,这么晚了,宫门都落了锁,何事这样迫切。

      玉嫔识趣,只笑着说今日怕是不能将点心赢回去了。

      她拜别,“嫔妾明日再与娘娘一分高下了。”

      她披上紫金裘袄,带着宫人提灯离去。

      奚竹召那位女侍郎进殿,她神情恍惚间觉得奇妙,自己这样的处境竟还能迎来送往。

      她有听过这位女侍郎的名号,据说身手不凡,断案上也铁面无私,是清正廉洁的好官。

      那位女侍郎行过礼,便呈上一个方形盒匣。

      她道:“国师临终前曾将此物托付给微臣,嘱托微臣一定将其交付到娘娘手中。”

      “如今盒匣奉上,微臣不便叨扰娘娘万安。”

      奚竹微微颔首,她便不再多言,退出长宁宫,在雪夜里支伞独行而去。

      奚竹打开,是一块翠色圆玉。

      那玉触手生温,圆盘间刻有两条栩栩若生的金鳞,衔尾游动。恍然间,这玉好似一汪春水,竟泛起粼粼波光,池中双鱼结环而嬉。

      奚竹挑眉,暗暗称奇,她忝居凤位多年,什么瑰丽异宝没见过,但如这般奇异的她的确头一次见。

      她压下流露出的神情,将玉收进袖中。

      说来也巧,她与这位国师渊源颇深,并非是由于她结交他这样的权臣才有的渊源,而是由于这样的渊源她才决定拉拢他。

      奚竹曾调查过他,她仍然记得那天晴日绒云,麻雀叽喳,她捏着调查而来的几页纸片,惊得无言以对。

      她和此人的关系颇为复杂,简单来讲的话,便是她要称他一句兄长。

      借着这层身份,她才得以如愿。

      只是没想到害了他。

      或许怜悯这位受她连累的国师,也怜悯蹉跎半生的自己,悲从中来,胸腔郁结着一大团闷气,奚竹扶案再度咳了起来。

      直到咳得胸肺钝痛,喉咙血腥,咳得气若游丝,泪流不止。

      盒匣一个不稳滚落在地,原先放置翠玉的盒匣里掉出一张纸片。

      她将纸片拿到眼前,见纸片上写着三句话,寥寥数语可谓字字诛心。

      一则“可有容身之所?”

      从高门慕府到皇城紫禁,何处真正容得下她?那光鲜亮丽的高门显赫,实则内里不堪,她摸爬滚打,算计周旋;这朱漆碧瓦的皇城紫禁,实则鲜血染就,她磋磨半生,也悔恨半生。

      二则“可有真心相待之人?”

      她苦笑,谢遂是这样一个人吗?她茫然。

      她想到冷夜,想到满溢的数值,想到烛火缱绻下少年人的双眼,他垂头,神情显露,葱白般的指尖轻柔地触碰她侧脸洇血的纱布,那颗滚烫的泪她现在仍记得。

      但她想起的更多是无边寂寥的夜,是无休的争吵,是同样发红的眼,却不是为她潸然。

      三则“可有选择之余地?”

      选择?何人有选择呢,她这一生好像都在做选择,乱入异世,嫁与谢遂,但其实她都没得选。

      奚竹不知这位国师写下这张纸片的目的是何,如果不是知道他实在是高风亮节之人,恐怕她实在怀疑这是对自己的挖苦讥讽。

      她将纸片烧尽,盯着烛火深思倦怠。

      她这一生与谢遂纠缠蹉跎,只是没想到一步行差踏错葬送了自己名义上的兄长。

      她累极了,只觉得此生再没这样累过了。

      晓春为她卸尽钗环,褪去锦绣织金的华服,又放下纱幔,点了一炉安神香。

      飘渺的烟气从炉孔蜿蜒漫出,勾勒出一个似与往常无异的孤夜。

      但所有人都知道,一切都变了。

      她卧在榻上,缩在锦被里,闷声在脑中呼唤系统。

      奚竹:系统,我要入梦,反正活不过今晚,我不在梦里弄死谢遂我死不瞑目。

      系统沉默许久,叹气一声:那也要谢遂做梦才行。

      系统:他这样的生命值,怎么可能......

      系统的声音戛然而止,只见那方水镜上正排布一串名字,谢遂的名字赫然在上。

      奚竹只感慨苍天有眼,让她死之前得偿所愿。

      她选定谢遂,神识放空,伴随一声水波轻响,她睁开了眼。

      晴日朗朗,煦风吹皱一池碧水,垂绦细柳临湖荡照。

      高门大府,看来谢遂梦见从前他在王府的光景了。

      既是梦中,自然随心而动,霎时奚竹便幻化出一柄雪亮的匕首,将其藏于袖中。

      她在这座昔日再熟悉不过的院落中寻找着,临到燕居,她忽然听到了几分轻笑。

      “谢遂!还给我!”

      奚竹闻声躲了一步,那是她自己的声音。

      狗皇帝梦见她了。

      奚竹虽然能在梦中为所欲为,但却不能与梦里的自己撞脸,眼下她只能躲在廊下,透过窗上的薄纸静静看着屋内的光景。

      “既然是绣给我的,我为何不能看?”谢遂轻笑,声音是温柔缱绻的暖。

      “这绣的什么呀,”他拿起那枚荷包,在晴阳下端详着。

      荷包上针线浅薄粗陋,奚竹想起这还是自己精心学了半个多月的成果。

      “娘子在荷包上绣了两只鸭子作甚?”他装作不懂,掩面打趣她。

      “......那是鸳鸯!”梦中的奚竹气得将床上的软枕狠狠丢了过去。

      谢遂闪身,面上仍是忍笑的模样,“鸳鸯?”

      “那该请郎中了,娘子和我必有一人病得不轻。”

      “谢遂!”

      他弯着眉眼,看她炸毛的样子,只将荷包揣进衣襟间放好,“好啦好啦,娘子一逗就着。”

      他坐回床沿,她却赌气背过身不看他。

      谢遂心思一转,便抬手捂住心口,哎呦哎呦地装病,“娘子,娘子,为夫心里难受。”

      “你快听听是不是顽疾又犯了。”

      奚竹只回身狠狠锤他一拳,这下的痛呼声显得真情实感了许多。

      是一段在王府里难能温情的岁月。

      ......

      奚竹觉得没甚意思,她只觉得那柄匕首沉得她手酸,便抬手挥散了。

      她不是原谅他,现在的谢遂与从前早已不是一个模样,她只是觉得,没必要再纠缠了。

      她在最后决定放过他,让他安安生生地死。

      爱恨情仇,一笔勾销,即使到了阴曹地府,也不相往来。

      她闭上眼,只听一声水波响动,再睁眼,是长宁宫静垂的纱幔。

      恍惚间她听见宫人关门闭窗,吹灯剪烛,连带着一阵宫人脚步的兵荒马乱。

      她唤晓春:“外面怎么了?”

      晓春快步走近,隔着纱幔低声道:“娘娘,珩王来了。”

      “珩王?”奚竹眯了眯眼,脑中浮现昔日少年冷绝的面庞,还有那个如今令皇城众人都闻风丧胆的名字——谢惊珏。

      他倒是有兴致,来送送她这个死到临头的手下败将吗。

      她将枕下的匕首握在手里,披衣起身,晓春为她掌烛,昏暗的殿中也因这小小烛火亮了几分。

      长宁宫原先的宫人都已被屏退,此刻长宁宫只有她与近侍的晓春。

      晓春走到殿外,在殿门前守着。

      奚竹没出去,只是推开窗,隔着雕云画雁的窗沿和碎云般的雪与他遥遥相望。

      他没有要进来的意思,只独身立在廊庑下,葳蕤宫灯照亮他半壁眉眼,落在深潭眸中不过寒星一点。

      他墨发高束,横穿一根雪玉簪子,显露出冷而利落的面颌,那对挺拔的眉骨落下丘壑分明的鼻梁,在一侧映下淡淡的剪影。

      藏青额带在冷风里微微漾动,额带上的织金暗纹宛如幽潭下的暗流,在宫灯浮光下涌动着斑斓烁彩。

      那柄杀入皇城的长剑上还系着那个红玉剑穗,一如当年。

      他几乎没怎么变,与奚竹记忆中那副样子一般无二。

      记忆中,大多是两人针锋相对的模样,从前共读时两人的关系便初见端倪,到后来愈演愈烈,无甚缓和。

      先帝那位宗亲子嗣稀少,疼惜谢惊珏这一个独苗读书寂寞,便邀了不少宫中大臣适龄子女共在私塾中学书识礼。

      奚竹有幸也待过一年半载,只是她实在背不下那些古文,常常被先生罚抄责问,说好听些是率性而为,不好听些是冥顽不灵。

      时间久了,她便也要脸不再去了。

      在书塾时谢惊珏便看她不甚顺眼,她与旁人谈笑风生时,偶能看到他在不远处,沉着长眼看她。

      奚竹突然笑了一下,她感觉跟谢惊珏现在在廊下看她的眼神也没什么区别。

      那时她也常托着脸逗他一逗,只不过他分外不给面子,常常一甩袖子,只留给她一声冷哼。

      次数多了,她也就不自讨没趣了,他这种孤傲的性子,大抵不想与她沾染半分关系。

      雪风惊廊,碎玉声响,奚竹恍然想起,这样的珠帘玉缀,还是从前他教她的。

      那时雨声滂沱,她偶然与他同困石亭,本是觉得尴尬,她没话找话随便扯了个“亭下垂帐的珠帘挂玉甚是精巧”来缓和,他却当真了,颇为细致的同她讲解,说不同珠玉击声不同,高低错落参差,风吹来才好看好听。

      闲暇时她也按样在廊下装点,只是没想到这个习惯能跟随她这么多年。

      后来她嫁与谢遂,踏上夺嫡路,除了应付其余皇子明里暗里的刀光利剑,与这位无心皇权的谢世子的关系也变得愈发剑拔弩张。

      兴许是厌倦自己,所以谢惊珏连带着也针对谢遂。

      她伸手探摸了一把侧脸,指尖不知何时已如冰似雪,触及脸颊时好似没了知觉。

      侧脸这道清浅痕迹便是谢惊珏留下的。

      他箭术颇精,当年那场鸿门宴若不是她悄声前往,临时扑倒谢遂,只怕她要守寡。

      或许是那时,她与谢惊珏便成了真正的恩怨夙敌。

      只是后来谢惊珏便销声匿迹,再听闻时,他已身死尘寂。

      昔日相伴书塾的人有的坟头草几米高,有的狱中绝望哀嚎。倒是她与谢惊珏,从前便无甚对付的两人竟还有再见的一天。

      看着他,奚竹竟多了几分怅然,只觉得两人斗了一辈子,她竟还是输了。

      输家也有输家的气度。

      “珩王殿下,”她唤他,蛾眉微弯,眼尾上挑,晕开几分弧度,像只小狐狸,“这么晚了,有何贵干呢?”

      他却在长廊下沉默,身影似要融入无边冷寂的夜色中。

      半晌,他开口:“你这皇后做得还称心如意么?”

      奚竹眉心一跳,挑眉间鼻腔冷哼一声。

      这样小气,她都死到临头了还来冷嘲热讽吗?

      “多谢殿下关怀,自是称心如意。”

      她微微一笑,自以为姿态不落下风。

      谢惊珏那双长眼静静凝望着她,半晌垂下鸦羽长睫,将一双黑瞳遮了个严实。

      长身在冷寂的夜里巍然不动,身上唯一的鲜艳便是那串红玉穗,在冷风中荡啊荡。

      奚竹觉得无趣,抬手将窗掩上。

      良久,她看见晓春从外走进殿中,蹙着眉,手里捧着一个纸包,“娘娘,他走了,在廊下发现了这个。”

      奚竹无心探求里面是什么,只随手搁置在一旁,她觉得疲倦极了,今日本该安度这最后一星半点的时光,谁知一个个都往她宫里钻,是嫌她死得不够快吗?

      奚竹揉着额头,只叫晓春去侧殿歇息,不必守着,自己撇了披衣沉卧在锦榻上。

      一切都结束了。

      她闭上眼道:系统,晚安。

      虽然这健忘系统总是掉链子,但也算是陪她生死与共,这么多年,虽回家无望,她却也不怪他。

      要怪也该怪那杀千刀瞎了眼的抢劫犯。

      她又补了一句:明天不一定有早安,如果你想听,我也可以满足你。

      奚竹:反正是最后一次了。

      直到现在,她也还在插科打诨。

      系统静默着,半晌才道:晚安。

      他低沉冷淡的嗓音轻轻哼出舒缓的曲调,是奚竹熟悉的故土的歌谣。

      她朦胧间觉得冷,身体的温度在一寸寸被剥夺,但她不想睁开眼,不想再回到那座腥风血雨的皇城,她只想在歌谣里睡一会,再睡一会。

      她希望这最后一梦能是个美梦。

      如果可以,她再也不想踏足这里,不想卷入这场异世风雨中。

      朱垣映阙,不过一座繁华笼,葬送她半生。

      ——

      凛冬雪夜,长宁宫灯火斐然,大雪映着赤光浮烁。

      “娘娘殁了!”

      一时间伴随大雪沉浮的还有一片呜咽哭号。

      玉嫔披衣赶到长宁宫时,只见奚竹卧在榻上正沉沉“睡着”,她那双总微蹙的蛾眉,此刻终于舒展开。

      榻前伏着一名女婢,额角沾血,已了无声息。

      是晓春。

      那棋盘还搁置在桌案,只不过与她对弈之人,不必再深陷棋局了。

      “娘娘,”有宫人奉来一个纸包,“在一旁发现了这个。”

      玉嫔疑心是什么线索或遗物,只命人打开。

      烛火通明,人头攒动,悲戚声尤未停止,密封的纸皮被解开,显露出里面的山水面目——

      是宫外有名的云酥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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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章 前世(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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