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甸园的弟弟

　　飞机引擎的轰鸣声似乎还黏在耳膜上，挥之不去。
　　待回过神来，飞机已然降落在桃园国际机场。

　　Vesper透过舷窗向外望去，陌生的土地，高楼林立，景致的风格是与意大利截然不同的。

　　机场的指示牌，高楼上的招牌，都印着对Vesper来说很陌生、不太懂的方块字。

　　金秋九月，意大利的天气也是大部晴朗，体感温度只有二十八摄氏度，十分宜人。
　　但Vesper在台北落地，潮湿闷热的空气瞬间扑面而来。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额角已经拆线却依旧明显的伤疤，那是他逃离那个所谓的“家”时留下的印记。

　　手续办得很快，林玉枝雷厉风行，几乎没让Vesper等很久。

　　男孩沉默地推着行李车，乖乖跟在姑妈身后，像一只受惊后过于安静的小兽，蔚蓝色的眼睛里盛满了警惕与茫然。

　　姑父陈文彬已经开着车到达底层的停车场等候。
　　那是个面相温和的中年男人，见到林玉枝和Vesper之后，立刻迎了上来。

　　他接过林玉枝手中的随身行李，又对Vesper露出了一个友善而略带拘谨的笑容。

　　“一路上辛苦啦，Vesper。”
　　他的中文带着柔软的台湾口音，语气很真诚。

　　Vesper用生硬的、带着意大利腔的英语小声回了句“Thank you”。

　　车子驶离机场，穿梭在台北的街巷。

　　Vesper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机车流，琳琅满目的招牌上的字体看起来极其复杂，和字母很不一样，那些与意大利截然不同的建筑风格，他彻底看了个遍。

　　林玉枝坐在副驾驶座，时不时通过后视镜看Vesper一眼，男孩子坐在后座上，用好奇的目光看着窗外。
　　她笑了笑，Vesper确实是个好孩子。

　　林玉枝不太会意大利语，所以平时会用英语，考虑到Vesper只是地道和复杂的中文会听不懂，就用英语跟他说。

　　于是就听到了奇怪的组合——
　　她用英语夹杂着几个中文词汇，充满关切地问Vesper：“会不会太累？”“渴吗？”“很快就到家了哦。”

　　Vesper倒不觉得累，因为心里充满着对中国台湾的好奇，但坐了这么久的飞机到台湾，身体还是会疲惫的，他也只是摇头或着点头回应。

　　大约一小时之后，车子驶入一个安静的街区，最终在两栋紧挨着的四层自建房前停下。

　　两栋楼外观一致，都是米白色的墙面，带着小小的庭院，中间在三楼的位置有一条宽敞的封闭式连廊将两栋建筑巧妙地连接在一起，既独立又互通。

　　“我们到了。”

　　林玉枝语气轻快了些，试图驱散一路上的沉闷，拉着Vesper下了车，给他介绍。

　　“这栋是B栋，我和你姑父住三楼，有事情可以过来找我们。”

　　Vesper点点头。

　　林玉枝继续说道：“旁边那栋是A栋，你和哥哥陈朝住三楼，房间我让阿朝都给收拾好了。”

　　“哥哥……”
　　Vesper下意识重复这个中文词汇，这个词语他并不陌生，只是知道自己有一个表哥，而且即将见面，令他有些说不出来的不真实感。

　　“对，陈朝，他应该已经放学在家了。”林玉枝一边说着，一边帮忙拿行李。

　　他们先从B栋的楼梯上楼，三楼是姑妈姑父的住处，布置得温馨整洁。

　　但林玉枝没有多停留，直接带着Vesper穿过客厅，打开了通往连廊的门。

　　连廊很明亮，两侧是巨大的玻璃窗，摆放着几盆绿植。
　　走在里面，能同时看到两栋楼的小庭院。

　　直到走向连廊的另一端，推开A栋三楼的房门，那是一个宽敞的起居空间，简洁、干净，甚至有些冷感。

　　然后，Vesper就看到了那个站在客厅里，似乎正要去倒水的高大身影。

　　那是个非常好看的亚洲男生，看起来比Vesper大了几岁，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黑色运动短裤，身材挺拔，眉眼深邃，鼻梁很高，嘴唇抿成一条淡淡的线。

　　他的气质很特别，混合着少年的清俊和一种超乎年龄的沉静，甚至可以说是冷淡。

　　听到动静，他转过头来，目光平静地落在Vesper身上，没有太多情绪，只是淡淡地扫过他显眼的金发和蔚蓝色的眼眸，以及额角的疤痕。

　　“……”
　　空气突然安静。

　　“阿朝，这就是Vesper，你表弟。”林玉枝笑着介绍，又对Vesper说，“这是陈朝，你表哥。”

　　陈朝没有说话，只是几不可察地对Vesper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随即视线便移开了，仿佛对方只是家里新添置的一件不起眼的家具。

　　那种无声的疏离感，比任何好奇的打量都让Vesper感到无措，他下意识地垂下了眼睛，手指蜷缩起来。

　　林玉枝似乎习惯了儿子的寡言，开始兴致勃勃地带Vesper参观，“别管他，他就是这样不爱说话，走，姑妈带你看看。”

　　说话间，Vesper已经被林玉枝拉走，等他转过头去参观时，陈朝才将目光重新落在Vesper的身上，脑海里闪过刚刚看到的伤疤。

　　陈朝对于这个来自意大利的表弟的遭遇略有耳闻，林玉枝在台湾和意大利往返也会分享些在意大利的见闻。

　　“这是客厅，这边是厨房，冰箱里有很多吃的，饿了自己拿，不要客气。这间是你的卧室，朝南，阳光很好……”

　　林玉枝絮絮叨叨的声音逐渐变得遥远，在台湾的热气中蒸腾，飞向天空，成为远处的白云与飞鸟。

　　卧室很大，带着独立的卫生间，床单被套都是新的，窗帘是柔和的蓝色，书桌、衣柜都一应俱全。

　　一切都很好，好得让Vesper觉得有些不自在。

　　这分明是精心准备的，但他拿什么回报呢？他只有一身伤痕和麻烦。

　　“谢谢……姑妈。”
　　他低声用中文道谢，声音轻得像羽毛扫过。

　　“傻孩子，跟姑妈还客气什么。”林玉枝摸摸他的头发，眼底满是怜爱。

　　安顿好行李，林玉枝看了看时间，“走吧，先去我们那边吃饭，你姑父应该快做好了，阿朝，一起过去。”

　　晚餐在B栋进行。
　　陈文彬做了一桌丰盛的菜，大多是中式家常菜，也有特意为Vesper准备的意面和沙拉。

　　饭桌上，姑妈和姑父努力找话题，问他合不合口味，介绍台湾的美食。

　　陈朝就坐在Vesper的对面，吃饭的动作斯文却迅速，几乎不参与谈话，只在父母问到时才简短应答一两句。

　　饭后，大家坐在客厅吃水果。
　　林玉枝和陈文彬交换了一个眼神。

　　“Vesper啊，”林玉枝温柔地开口，“既然以后要在这里生活一段时间，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总是叫英文名可能不太方便，你想不想取个中文名字？”

　　Vesper抬起头，有些茫然，但还是点了点头，毕竟他也没有任何反对的理由。

　　陈文彬笑着接话：“是啊，你姑妈自想把你接来台湾就考虑了好几天了。”

　　Vesper的耳朵有些泛红，有些磕磕绊绊地问道：“姑妈，都想了什么……名字？”

　　林玉枝见他主动问起，便高兴地继续说道：“你的名字，Vesper，在拉丁语是晚星的意思，意向很美。”她起身拿了一支笔和一张纸，写下一个字，递给他。

　　Vesper攥住那张白纸，目光落在纸上那个方方正正的字。

　　“在中文里，暮字有傍晚、黄昏的意思，和晚星呼应，而且听起来还很温柔，毕竟Vesper在我眼里就是个温柔漂亮的小孩。”

　　“Tenero。”
　　林玉枝说了一个意大利语形容温柔的单词。

　　Vesper眼睛一亮，在他的十六年人生里，姑妈是第一个说他温柔的人。

　　他点点头，从喉咙中发出一个音节，“chen……”

　　“chen？陈？你说我们的姓氏吗？”陈文彬接过话。

　　Vesper点头。
　　他的姓氏放在后面，就是父亲的名字，但他不喜欢，所以从来不主动提起。

　　在书中了解到中国的姓氏都是放在前面的，他想如果自己有了一个中文名字，那么也应该有一个中文姓氏。

　　姓氏是归宿的标志。

　　“陈……暮？”
　　Vesper试着发音，这个单音节字对他有些陌生。

　　林玉枝和陈文彬笑了笑，“对啊，暮暮好聪明，发音学得很标准。”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坐在单人沙发上看手机的陈朝，忽然抬起了头，目光倏地投向父母，然后又极快地瞥了一眼Vesper。
　　那双总是没什么波澜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讶异。

　　陈朝。
　　陈暮。
　　朝朝暮暮。
　　中国人还会在这半句话后加上，岁岁平安。

　　Vesper捕捉到了陈朝投过来的极快又移开的眼神。

　　为什么？
　　这个名字有什么问题吗？
　　还是……陈朝只是单纯不喜欢这个名字，或者不喜欢即将拥有这个名字的自己？

　　Vesper，或者说，陈暮，他下意识感到紧张，在脑海中遐想过很多种陈朝不喜欢自己的情形。
　　毕竟，他也清楚，自己是寄人篱下。

　　但陈朝没说什么，重新低下头去，仿佛刚才那一瞬只是陈暮的错觉。

　　林玉枝沉浸在养了一个精致娃娃的快乐中，没发现什么异样，“陈暮，暮暮，”她笑着念了两遍，“很好听，是不是，阿朝？”

　　陈朝头也没抬，只从喉咙里发出一个模糊的单音，“嗯。”
　　算是回应了。

　　陈暮的心微微沉了一下，他低下头，轻声说，“好，谢谢姑妈……和，姑父，我很喜欢……这个名字。”

　　从今天起，他就是陈暮了。
　　他有了一个新的名字，一个新的家，还有一个……似乎并不怎么欢迎他的，冷漠的，哥哥。

　　夜幕降临，星光点点，台北的气温依旧不减，好在现代有着空调这样伟大的发明，适宜的空调气温将室内的温度降了下来。

　　陈暮的身体里却有一团一团的热气难以消解，很多年以后，他才知道自己的十六年人生过得如此阵痛，酸酸的、麻麻的刺痛在心脏中蔓延开来。

　　被林玉枝接到台湾，遇见陈朝，就是他的生长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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