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迷心窍

　　那双眼睛是不见底的深渊，江无淼却主动跳了进去。她回看女人，甚至连嘴角勾起来的笑也一并回敬。

　　女人似乎愣了一下，竟立即收回视线，往巷子口走，就要离开。

　　迫切的探究欲望冲上心头，江无淼心跳如擂鼓，几乎是凭借本能，向前挤去。

　　“让一让！”她一边锁定着女人身影，一边拨开层层人群，试图紧紧追随。

　　可周围举着手机拍摄、议论纷纷的人群，汇成了一堵粘稠的肉墙。女人能够完全忽视这堵肉墙，江无淼却只能逆流而行，步履维艰，肩膀、手肘不断与陌生人碰撞，引来阵阵不满的嘟囔和侧目。

　　她与女人的距离越来越远，只能勉勉强强跟着直觉走了几段路。拐到一条狭小街道，绿树成荫，喧嚣瞬间被隔绝大半。

　　那道背影，也在这里彻底消失。

　　眼前是再正常不过的街道。阳光明媚，店铺林立，行人步履匆匆，车辆平稳驶过，响几声清脆的喇叭。刚才那血淋淋的巷口，那站在血泊中的女人，仿佛只是一个荒诞的错觉。

　　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只有秋风卷起几片落叶，在她脚边打了个旋。

　　江无淼站在原地，胸口起伏。方才奔跑追踪的疲惫此刻才匆匆找上她。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已经没有了血腥味，只有秋天特有的桂花香。

　　重新绕回主路，之前的混乱已经引来了警察和救护车，蓝红色的灯光在阳光下并不显眼，但尖锐的警报依旧吵得人头疼。江无淼拉高了外套的领子，这次有意避开看热闹的人群，扮演个偶然路过的无关者。

　　走到停车场，江无淼一眼看到那凹下去的保险杠，脑子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早晨路中央那惊悚一幕，一时竟觉得有些胸闷，忍不住在凹下去的地方踹了一脚，咬牙切齿：“见鬼……”

　　回到车上，她没有立刻发动引擎，而是拿起手机，犹豫片刻，拨通了一个号码。

　　电话很快被接起：“江总？”

　　“张姐……”江无淼抽了抽鼻子，已不是今天早上那般冷淡语气，而是变得黏人，像孩子在撒娇，“你可以帮我个忙吗？”

　　那头沉默几秒，开口带些无奈：“什么事？”

　　“帮我查一个人。”江无淼的声音扬起来，“今天在公司附近的一条断头巷里，发生了一起伤人事件，伤者是个男人。我想知道现场的具体情况，以及男人的身份。”

　　她顿了顿，补充道：“任何细节，我都要知道。”

　　这次的沉默更久，江无淼却等得极有耐心。不论是作为被张总助从小看到大的孩子，还是作为张总助恩人的唯一亲人，于情于理，她的身份都会让对方拒绝不了。

　　果然，那边最后叹口气，“我知道了，小淼。”

　　江无淼松了口气：“谢谢张姐。”

　　挂断电话，江无淼不再停留，启动车子，汇入车流。

　　回到别墅时，太阳已经变低，柔和的光线从百叶帘里映到墙壁的图案上，像音乐的谱子。这里的装潢是山听亲手设计的，家具都渗进了她常用的香水味道，比桂花香更清幽。

　　山听已离世有一段时间，但属于她的气息和痕迹却被永远地留在了这栋屋子里，江无淼此刻浸在其中，竟感受到一丝荒谬的安心。

　　她拆了袋泡面，随手烧了开水，等水开。她看着烧水壶，听声音从细微的嘶嘶，到嘈杂的嗡嗡，再到规律的咕噜噜。

　　手机铃声和烧水结束的提示声同时响起，江无淼一个激灵，瞥了眼来电显示，接通电话，按下免提，放在桌边。

　　“张姐？”

　　“你要的消息，我发到你邮箱上了。这消息不好查，来源都被人有意封锁住了。”张总助的声音有些严肃，“小淼，你查这个，是想干什么？”

　　江无淼没有回答，反而委屈道：“姐姐托你做事的时候，你从来不问她目的。”

　　今天张总助沉默的次数特别多。

　　半晌，她才干巴巴回了一句：“不要做危险的事情。”

　　江无淼心想，最危险的事情，她早就做了。这次嘴上却乖，应得诚恳：“好。”

　　心思却已经不在电话上了，一边想着那份邮件，一边匆忙往碗里倒水，生怕刚烧开的水结成冰似的。

　　冲倒的水声传到电话听筒里，张总助忽然问道：“这个时候泡泡面？中午没吃吗？”

　　江无淼嗯了一声。

　　张总助声音有些沉：“我不知道你和山听发生了什么，但如果她还在，一定不希望你这样糟蹋身体。”

　　这句话给江无淼的所有动作都按下了暂停键。她顿在原地，鼻子被酸涩感堵着，快呼吸不上来。

　　她忽然后悔接了这通电话，飞快地回了句“我知道了”，便匆匆挂断。

　　调料的味道被开水激得浓烈，暂时盖住了这个房子本身的气息，江无淼怔愣了好半会儿，才回过神来，径直走向书房，打开了电脑。

　　张总助一如既往地专业，从案件现场、伤情报告，到伤者身份、家庭资料，一个个文件夹标题醒目，排列有序。

　　她点开第一个文件。上面只客观简要地把事情复述了一遍——案发前夜，男人在附近酒吧酗酒至烂醉，自行踉跄着拐入了那条断头巷。直到早上，男人的惨叫吸引了路人，警方才接到报案。从始至终，只提到伤者一个当事人，至于自己看到的女人，完全没出现在资料上。

　　意料之中的答案，她又点开第二个文件。

　　这次映入眼帘的是密密麻麻的医学术语，江无淼一目十行，提取出几个重点：男人被阉了，伤口由钝刀反复切割造成，送医时失血性休克，经过抢救已脱离生命危险，只是那“命根子”接不上了。

　　江无淼眼皮一跳，点开第三个文件。

　　男人叫玉凌霄，七年前搬入B市，去年才高中毕业，没上学，也没工作。文件夹里附带着前科记录，长长一串，寻衅滋事、暴力抗法、故意伤害，案底累累。

　　“玉凌霄……”江无淼低声重复，男人的眉眼有些熟悉，她不禁在照片上多看了几眼。

　　她关掉页面，点开了最后一个文件。

　　内容蹦出后的十几秒，江无淼忘记了怎么眨眼。

　　上面照片的面孔熟悉又陌生，和早上那个女人，一模一样的长相。屏幕里，她笑得自信而明亮，眼神带着狡黠，以及对未来的憧憬。

　　江无淼顿时知道先前看玉凌霄的熟悉感来源何处了。女人叫玉燕儿，玉凌霄的亲姐姐，姐弟俩五官有六七分相似。

　　文件里还有一篇数年前的旧闻，标题是：“寒门出贵子，凤城状元玉燕儿折桂顶尖学府”。

　　江无淼滚动鼠标，快速浏览着文字。

　　玉燕儿，凤城理科状元，考入B市顶尖学府。在校期间成绩斐然，各类竞赛奖项拿到手软，大三时便与同学合伙创业，项目曾获省级扶持，堪称天之骄子。

　　可所有的辉煌，都在三年前戛然而止。

　　一篇简短的讣告隐匿在角落：“优秀学子玉燕儿因车祸不幸离世，英年早逝，殊堪痛惜。”死亡的消息比那些荣誉奖项都要低调，只在这个页面里得几行唏嘘。

　　再往下，是家庭关系。父亲在玉燕儿刚上大学时病逝。玉燕儿去世后，这个家便只剩下母亲李慧玲和玉凌霄。这些内容，江无淼只仓促扫了几眼。

　　她如今的所有心神，都被其她信息霸占了。

　　江无淼再次把页面滑上去，死死盯着上面的文字。

　　三年前。车祸。死亡。

　　“三年……”她喃喃自语，“怎么会要三年……”

　　两年前的失控感再次于记忆深处涌上，将她包裹得密不透风。她被独自囚在一叶小船上，没有帆，没有舵，更没有桨，只能随波逐流，要么上岸，要么落水，别无她途。

　　她翻出一本笔记本，想记录些什么，以捋清思路。可不知道是因为饥饿还是别的什么，握着笔的手抖得不行，一笔都落不下去。

　　那碗泡面早就坨得不成样子，江无淼只好随手往嘴里塞了颗糖，深呼吸几次，再次尝试动笔。这回，手没有那么抖了，她在纸上写下几行字：

　　怎么回来的
　　还会消失吗
　　能存在多久

　　最后那一撇划出长长一道，力透纸背，仿佛用去了江无淼所有的力气。她瘫倒在椅子上，双手垂下，头向后仰起，露出脖颈，闭上了眼睛。

　　夜幕逐渐垂落，黑暗一点点朝她侵蚀，最后只剩电脑屏幕和台灯的微光，堪堪勾勒出她的轮廓，让她免遭被彻底吞没。像聚光灯，打在祭品上。

　　第二天一大早，江无淼按照资料上的地址，来到了玉燕儿曾经居住的地方。

　　今天江无淼穿得低调，灰色连帽衫，黑色工装裤，随手扎的高马尾，人畜无害的样子，车都开的一辆大众款式。

　　她停好车，扫视了一圈周围。这地方是工厂区，人烟稀少，驶过一辆车，轮胎磨蹭地面的声音异常清晰。

　　唰唰——

　　江无淼紧盯着路过的车，直到它消失在道路尽头，才收回视线，穿过没有指示灯的斑马线，晃进了对面的目标小区。

　　这是个充满年代感的小居民院，被飞速发展的城市遗忘在角落。这里不过两栋楼，大多数窗户都空荡荡的，没有窗帘，玻璃覆着尘，像老人浑浊的眼球。只有三四户人家的阳台晾着衣服，添几分人气。

　　资料里没有提及具体在哪一户，江无淼只好通过阳台，试图辨认可能的人家。最终，她的视线落在了一单元三楼东户上。

　　那里晾着件外套，薄荷绿，很有特色，她在文件上见到过——状元的家庭合影里，李慧玲便穿着这件衣服。

　　找到了这里，江无淼反而不着急了。她在楼下花坛边缘坐了下来，等待着可能的来人——活着的李慧玲，或者是，死去的玉燕儿。

　　时间一点点流逝，秋日的阳光从温和变得有些刺眼，她的影子渐渐缩短，直到蜷在脚下，失去长度。院子里偶尔有老人蹒跚走过，投来好奇的一瞥。

　　忽然，背后一阵窸窸窣窣的细碎声。江无淼下意识回头一看，见几只麻雀落在地上，穿行于枯叶间。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几只鸟，再转过来时，肚子叫了两声。她暂时放弃了继续等待，站起身，腿有些麻。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件绿色外套，转身离开。江无淼没有走向来时停车的大路，而是拐进了居民楼后面一条更窄、更偏僻的小巷。这是她来时就观察好的路线。

　　麻雀？江无淼心中冷笑。麻雀，可发不出那种声音。

　　那样的声音，分明就是人不小心擦上枯枝，弄出来的动静。

　　从今天一早驶入高架，她就隐隐有种被窥视的感觉。那不是错觉。有一道视线，不远不近，却始终粘腻，扒在她的背后，躲不掉，甩不开，一直跟到了这个老旧的小区。甚至在她等待的漫长时间里，那道视线依旧在某个角落蛰伏。

　　胡同很短，尽头堆着废弃的家具和烂砖头，墙壁高耸，是条绝路。江无淼才往里走了一步，倏地停住，转身，空间死寂一片。她右手悄然探入裤子内袋，握住了其中的匕首。

　　那本是山听的东西，小巧精致，削铁如泥。刀柄上还雕着叶片的五根主脉，形状特殊，像手掌的骨骼。山听为给她防身，送给了她，总叮嘱她独自出门时，一定贴身带着。

　　冰冷的触感传到掌心，让江无淼的声音都沾上了寒意。

　　“跟了大半天，不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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