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茵不下

作者:金不易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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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别苑·共枕


      傅茵仿佛没听见有人说什么话,压根不看他,一晃一晃地摇着椅子。

      李添亦自顾自走到方才常辛的位置坐下。

      墨玉棋子在日光下泛着温润的光,他随手拢了拢衣袖,露出一截线条流畅的手腕。
      “继续。”他说。

      “没心情了。”傅茵懒洋洋回绝,继续晃摇椅。

      他抬眼:“你跟他们就有心情,跟我就没心情。”
      “当然了。”傅茵答得干脆。

      李添亦指尖捏着一枚黑棋,在棋盘边缘轻轻点着,“不会是不敢吧。”

      傅茵嗤笑一声。以前哪次不是杀得他片甲不留,章太傅都夸她棋路灵巧,说李添亦啊,连他半成功力都没学到。

      “试试呗。”李添亦对她的嘲讽不为所动,摆出重新开始的架势。

      傅茵看了他片刻,终于从摇椅上起身,慢吞吞地坐回他对面。她倒要看看,他哪来的自信。
      方才与常统领对弈,她是故意留了破绽,哄新手玩罢了,此刻面对李添亦,她可没那份闲心哄他。

      随手将骰子掷起来,她落子如风,等他想好要走哪一路,她已经二话不说又走一子,几番连消带打,原本属于墨玉棋的优势土崩瓦解。
      墨子被一一赶回起点塔。

      常辛侍立在一旁,看着傅茵神情专注,手指翻飞,与方才教他时的轻松随意判若两人。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李添亦面前的棋子要么归了半场,要么被塞路。
      傅茵将最后一枚白子移出棋盘,心情很好地往后一靠,摇椅又轻轻晃起来。

      他抿唇盯着那败局。淡淡的阳光落在他侧脸,勾勒出清晰轮廓,难得褪去平日沉稳,透出几分执拗的少年气。

      看他吃瘪,她确实心情大好。不过傅茵等了一会儿,见他还对着棋盘苦大仇深,伸脚踢了踢他的绣墩:“别看了,再看也变不赢,起来,我有话跟你说。”

      李添亦抬起头,似乎才从棋局中回过神来,然后说他饿了。他站起身:“有什么话,用过膳再说。”

      “不行,现在就说。”傅茵也站起来。
      “那就不说了。”他转身作势要走。

      傅茵一口气堵住,只好叫住旁边的常辛,让他留下一起用膳。李添亦脚步停住,侧过头,幽幽道:“常统领职责在身,没功夫陪你在这闹。”

      常辛立刻躬身:“是,殿下、娘子,属下还需去巡视,告退。”说完,迅速退出庭院。

      傅茵气呼呼地瞪了李添亦一眼,扬声唤人传膳。

      晚膳摆在庭院旁的水榭里。
      菜肴精致,都是东宫来的厨子,按她惯常口味做的,两人沉默地用着膳。傅茵没滋没味的扒拉了几口饭,终究忍不住:“李添亦,你准备关我到什么时候?”

      李添亦夹了一箸鲜笋,动作未停:“这里不好吗。”

      “这里好?”傅茵看着他:“那你住到这来,我关你试试?”

      “可以啊。”李添亦放下筷子,当真就转头吩咐候在远处的内侍,“去,准备一下,我今夜歇在这里。”

      傅茵愕然:“你有病吧,不准住这儿!”

      “你自己邀请我的。”他慢条斯理地拿起汤匙。

      这人的脸厚程度已经登峰造极了,她怎么忘了这茬呢。傅茵垂下眼眸,盯着桌沿的雕花:“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硬的不行来软的。

      他动作顿了顿,看向她。

      “东宫,平京,甚至这天下,你能想待就待,想走就走。”她抬起眼,目光清凌凌地看着他,“而我不行,你明白吗。”
      她需要的是自由,不是一个又一个精致的牢笼。

      “自由,”汤匙搁在碗中,清脆一声响,李添亦轻嗤:“那你觉得哪里自由,傅家吗?”

      傅茵捏紧手指。她知道他未说出口的话是什么。

      启宁八年九月,太子大婚十月后。冠军大将军傅荣铮奉命,亲率主力,讨伐频繁骚扰大延边境的萆乌。

      时年岁末,延军溃败,主帅傅荣铮阵亡,萆乌占下大延一个边境乡镇。

      石破天惊的消息一出,朝局内外先是悲愤,后不过数日,流言四起,说是她父兄通敌叛国才导致战败。

      流言愈演愈烈,朝廷立即查了傅家的库房和四柱清账,未果后便又有传言说她兄长傅萧没死,而是投了萆乌,那大笔金银也早已转移了过去。

      七日前,监察御史亲上奏疏,递交傅荣铮近一年频繁派亲卫出入西域记录,以及萆乌汇给他的飞钱账目。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以詹太尉为首的部分官员,纷纷上奏要给傅荣铮定罪,而她这个傅家的太子妃,自然逃不过牵连。

      虽然目前还没有真正下定论,但流言蜚语在前,李添亦在朝中免不得受压。

      废黜是她自己提出来的,她当然不是心疼李添亦,只是傅茵看得出来,他大概也不怎么相信那些罪证。

      她便和他说好了,先如他们所愿废了太子妃,让他不必过于避嫌,然后再去查证。

      “他们没有。”她轻轻道。

      “所以我们不是说好了吗,”李添亦看着她,“我查清楚,自然会还他们清白。”

      他顿了顿,语气放缓了些:“抛开那些不谈,你觉得你的族人,包括你的母亲,会欢迎你这个被废黜的太子妃回去吗?”

      傅茵抿唇,“我可以去别处。”

      “去哪?你怎么吃,怎么喝,怎么生存?”他的问题一个接一个,“你以为外面的世界,是靠看几本游记就能活下去的吗?”

      风过,水榭薄纱轻扬。傅茵沉默下来。

      夜色渐深,李添亦居然真的留宿下来。

      虽然从前在东宫,偶尔为了应付记录起居的女官,他们也曾在同一张床上凑合过,且是真正的盖着被子纯睡觉,互不干扰。

      可是现在又没有女官在旁,为什么非要睡一起。

      他已经自行脱了外袍,十分自然地坐在榻边。傅茵站在内室门口指外面,做最后的抵抗:“你睡别的地方去。”

      “你这间房最好,我凭什么要受委屈。”他浑不在意她的拒绝。

      宫人们低头抿着嘴,快步退了出去,关好门。

      “那我去睡别的地方。”
      “你还想不想和我聊了?”他抬眼,烛光下眸色深深。
      “你油盐不进,有什么好聊的。”
      “你母亲的事,也不想知道了吗?”
      傅茵顿时哑然。

      他拍了拍身旁的位置:“过来。”

      拗不过他,她只好另起想法,拿了本游记磨磨蹭蹭:“你先睡吧,我还要看会儿书。”
      “亥时了,你看什么书。”

      傅茵无奈,走过去,隔着几步远停下,“你,你先转过去,我要换寝衣。”

      李添亦啧一声,倒是依言转过身。

      背对着她,听得跑到屏风后的脚步哒哒哒地,他无声地轻笑一下,正瞧着墙上自己的影子,突然眼前一黑,一头被子蒙到头上,将他整个人罩住。

      “喂……”他被困在黑暗中,声音闷闷的。

      傅茵趁机迅速跑到屏风后,窸窸窣窣换好柔软的寝衣。

      等她整理好衣带走出来,李添亦已经把被子从头上扯了下来,发冠歪了几分。他看着她,忽手腕一翻,将那床被子反手甩了过来,以牙还牙地罩到她头上。

      蓦地失去视野,有些熟悉又不那么熟悉的清冽气息盈鼻,傅茵只听到他在外面低低的笑声。

      她手忙脚乱地把被子扯下来,头发也弄得毛毛躁躁,瞪着他。李添亦撑着身子还在笑。

      这人比她还长了将近两岁呢,这么睚眦必报。傅茵被他看得烦了,哼了一声,手脚并用爬到榻的里侧,面朝墙壁躺下。

      一个下人进来熄了大部分烛火,只留墙角一盏昏黄的灯盏,随后悄声退下。

      房间里暗下来,两人背对着背,中间宽得能再躺下一个人,像双陆棋双方划开的“河”。

      过了好一会儿,李添亦打破黑夜与沉寂:“朝廷虽给了傅家丰厚抚恤,但你母亲终归是孀居,且如今是你堂伯父当家,想来她日子不算太好。”

      傅茵没出声。
      母亲,养育了她近二十年的母亲,性情严厉,却也教会她许多,可为了家族荣膺,终究还是将她送入了宫。

      那时为了逼她就范,还让她知晓了身世,故而这份养育之恩便变得格外别扭。

      不过这个秘密只有她一家三口知晓,如今爹爹没了,只有两人知道了。当然,如果她的亲生母亲还活着,那就还有一个。

      他等不到回应,继续说:“你若是想回去看看她,我可以派人送你。”
      傅茵闭上眼:“算了。”

      “那……你想不想去见见陶信璋。”

      有那么一瞬,傅茵怀疑是自己听错了,她猛地转过身:“李添亦,你没完没了了是吧。”

      “我认真的。”他一点没觉得惹到了她,反而很是为人考虑的善良样子:“你若是想找他,我也可以安排你们见一面,当然,我也得在场。”

      “不要,再说了,他人在扬州,怎么见。”她斩钉截铁,又转了回去。

      “那我给你把他从扬州请回来。”他默了默,补充一句:“我不在场也行。”

      “……不要。”她觉得他有病。

      他不说话了。
      她却不干了,她被他问得有些烦,所以也不想让他睡着:“你准备什么时候娶詹六小姐。”傅茵看着帐顶。

      “关你什么事。”
      意料之中的答案。

      “问问不行吗,”傅茵翻了个身,从平躺重新变成背过身,“就想看看你会不会真的对人家姑娘好。”

      之前宫宴上,李添亦与詹六小姐说话时,确实是温和有礼,与对待自己的横眉冷对完全不同。
      那样的话,娶了心上人,应该会对她好吧。

      夜色中,李添亦缓缓睁眼。
      “到底谁跟你说她是我心上人的。”

      “不是吗,大家都这么说,而且你每次看着人家,那个温柔似水~”傅茵忍不住学舌。

      李添亦简直不知道这“温柔似水”是从何说起。

      詹太尉老蚌生珠得来的六小姐,是否要入东宫,是他父皇一直在斟酌的事,也有些风声放出来,可于他自己,从未有过任何逾矩。

      至于所谓心上人就更是无稽之谈,应付一个太子妃已经够劳神费心,他哪来的那个精力关注旁人。

      “就算要纳她,那也不是我的意思,是父皇的意思,詹太尉是成王的人,制衡之道,帝王心术,懂吗。”

      切,有什么不懂的,和她成婚不就是制衡过来制衡过去的么,现在确实也成功把傅家制住了。

      “可你自己也挺喜欢她啊。”傅茵坚持。

      他沉默片刻,在黑暗中说:“不喜欢。”

      傅茵心底哼了一声,根本不信。
      她心想,他就是口是心非,男人都这样。

      其实女人也这样……

      虽然她以前总说讨厌他,其实准备嫁进东宫前,见他高挑出众,姿容甚是俊朗,又很有能力,心里也曾悄悄动过涟漪。

      只是后来,那些微薄的好感,终究被日复一日的宫规束缚一点点消磨干净了。

      可是他和詹六小姐还没到消磨感情那步呢。
      所以她一点不信他的话,他定是对那詹六小姐别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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