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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牢对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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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黎君在地牢里的滋味糟糕透顶。
阴湿的冷意从地缝里渗出来,钻进骨头。空气里弥漫着陈年霉味、血腥气、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馊臭。远处偶尔传来受刑者的惨嚎或压抑的呻吟,像钝刀子一样割着她紧绷的神经。
但比环境更让她难受的,是她昨夜在那个只认死理的男人面前露了怯,掉了眼泪。
虽是情急之下的无奈之举,但是从业以来,只有她把罪犯怼得哑口无言的份,何曾被人噎得那般狼狈,甚至要靠示弱来博取一线生机?
耻辱!
她蜷坐在散发异味的枯草堆里,闭着眼,将破庙中的每一帧画面在脑中反复回放、拆解、重组。
因此,当裴昭的身影再次出现在她的面前的时候,她几乎是弹了起来。
腕间沉重的镣铐撞上木栅栏,发出哗啦的清脆声响,却压不住她骤然亮起的声音,带着一股豁出去的急迫:
“凶手身高大概比我还要矮半个头。像你说的那样,可能从事与仵作、医学相关的行业,对人体结构有一定的了解。也可能是猎户、精细工匠这类需要锻炼准头的人,甚至...可能是军营里的弓箭手或弩手。”
眼见裴昭双唇微张,似要开口,明黎君心头一紧,生怕他又吐出那句“杀了吧。”
“你先别说话!”她几乎是喊了出来,要不是有栅栏阻隔,她真恨不得上去把他的嘴捂住。
“凶手和死者过往有旧怨,而且是深仇大恨!死者额头和膝盖都有淤青痕迹。结合他的死状,说明死前被人逼着重复在佛像前跪拜磕头认罪。但是——”
她喘了口气,语速更快:“但是凶手本人并不信佛,否则他也干不出在佛前杀人的事,这说明他从小到大生活环境信仰淡薄,或者...对神佛毫无敬畏。”
“所以我认为,凶手的侧写画像是:矮个子男性,年纪不会太大,可能有某种程度的偏执和冲动,自诩正义,人群中应当不难发现他。
你们该从死者的社会关系开始着手调查,重点排查他是否曾严重得罪过人,或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死者钱财没遭到破坏,绝非谋财。”
这些话方才已在她肚子里反复滚了几遭,此刻如沾了油的豆子般顺滑的往外蹦。明黎君胸膛起伏,长长吐出一口气,她演练多次,就是为了这一刻的扬眉吐气。
若有充足时间和工具能更仔细的观察现场,她自信能找到更多有用的线索。
谁料裴昭越听眉头却皱得越紧,昨天听她分析尸体尚有几分条理,今天反倒胡言乱语起来了,什么“侧写”、“可能”、“大概”。自己真是鬼迷了心窍,莫非真是走投无路,才会对这样一样来历不明,满口奇谈的女子抱有期待?
毫无根据,一派胡言!
他的脸色比刚进来时更沉些,语气带着官衙特有的质疑:
“注意你的身份,若你想凭这些虚无缥缈的臆测洗脱嫌疑,那趁早打消你的念头。侧写?可能?这岂能成为断案的依据?我大理寺办案,要的是能呈上公堂、经得起推敲的人证!物证!
你一句‘可能是军营里的人’,难道我就要去查遍所有行伍之人?荒唐!”
他气恼之下,完全忘了今日自己为何来这里,被她的天方夜谭已经骇得失去了冷静,拂袖欲走。
明黎君见自己绞尽脑汁的推断被如此轻蔑地否定,也被他油盐不进的顽固彻底激怒,从昨夜到此刻,他永远只相信自己的判断,哪怕是潜意识里觉得他人说的有理,可也绝不会放弃老一套的理论方法,去做哪怕一点的新的尝试。
她双手猛地抓住牢房的木栅栏,发出“咚”的一声沉闷的撞击,冲着裴昭离去的背影大喊,
“证据?如果你们在第一起案件后就能找到确凿证据,今天这个人还会死吗?!凶手不就是钻了你们只认死证据的空子吗?!等你们按部就班的找到所有的证据,全京城的人都死光了!”
裴昭蓦地转身,仿佛被戳到痛处,眼神骤然锐利:“谁告诉你的?”连环案的消息已被严密封锁,外界不应知晓详情。
看着他骤然绷紧的反应,明黎君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笑了,“没人告诉我,不靠证据,靠的就是你刚刚嗤之以鼻的、我所谓的虚无缥缈的猜测。但是裴大人,看来我又猜对了,这是个连环杀人犯,不是吗?”
裴昭快步回身,两步重新走到她面前,距离近得能看清彼此眼中的怒火。他咬着牙压着声音里的怒,“休得妄言!小聪明并非长久之计!若人人都凭直觉猜测定罪,律法何用?这京城又与蛮野何异?我办案七年,靠的全是这些你瞧不上的死规矩!”
俩人的争执时烈时弱,在寂静的牢狱里格外刺耳。其他囚犯对裴昭自带惧怕属性,有些没经历过他那些手段的多少也听过他的传闻,此时都缩在自己牢房的角落恨不得把自己的耳朵捂起。生怕自己听到什么不该听的,惹祸上身。
在一片压抑的沉默中,明黎君望着他,眼神从激动逐渐变为深沉的失望,“裴大人,你维护的是律法的威严和程序,这没有错。但我追寻的,是案子真相背后的‘为什么’。你能从证据里拼出凶手的行为,踪迹,手段。可我要的,是他的动机,是他的灵魂。”
她说完,不再看他。缓缓松开抓着栏杆的手,后退半步,重新隐入角落的阴影里。
许久,裴昭不再纠缠于先前的话题,从怀中掏出一物,隔着栅栏递近,接着问,“看看这个,能看出什么?”
明黎君深吸一口气,决定暂且压下火气,不再跟面前这人计较,毕竟破案要紧。
刚欲伸手去接,可手将要碰到,没料到裴昭却又往回缩了一些。
“我拿着,你看。”他声音很淡,听不出是喜是怒。
心中的无名火又冒了些头出来...
明黎君压住躁,逼着自己集中视线,仔细端详起来。
在那人手掌中,静静地躺着一支青白玉簪,尖锐一端明显长时间被血沁过的,中间断裂部分有被红丝线修补的接口痕迹。
“这是...?”她抬眼望向裴昭,似要验证自己心里的猜想。
牢房里光线并不充足,尽管如此,明黎君还是轻易就看到了那一段褐红的痕迹,与晶莹透亮的簪体颜色对比鲜明。
她微一思索,决定继续自己刚才的推测,仿佛跟他杠上了一般,丝毫不加以掩饰与隐藏
“如果这就是凶器,那就不一定是弓箭手和弩手了。军营里的人,随便一个下手的力度估计都可以扎穿他的脖子。我更倾向于之前的判断,那人身材和力气都较小。”
裴昭静静听着,不知为什么没有反驳。
明黎君见他不是还嘴就是闷不作声,方才的火窜出来了更多,这人一开始就不是奔着和她诚心合作来的!
“你不考虑跟我说些什么吗?”
“你觉得我会跟一个疑犯说些什么?”裴昭将问题又抛了回来。
“你究竟在怀疑我什么?”
“你有什么地方不值得我怀疑的吗?”
如此几来几回,明黎君耐心彻底没了,心中的怒气已经快到顶峰,她掀眼看了裴昭一眼,毫不客气,
“如果你还认为我是凶手,现在又为什么会带着凶器出现在这里,裴、大、人!”
说罢,她蓦然转身,大剌剌地坐在枯草堆上,还抖起了双脚,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她理了理袖摆,腕间的镣铐坠得她手腕酸痛。
靠,真重啊,还不如现代公安局里的手铐轻便。
“照你们这个效率,我只能在牢里祈祷罪犯半夜找不着回家的路误闯你们大理寺了。
毕竟我想不到其他你们能抓住他的可能性了。”
她坐在昏暗阴影处,双手支着下巴,歪头看向裴昭,可裴昭却仿佛能清晰地看到她眼底的挑衅和自信。
昨天晚上她也是这个态度吗?裴昭有些记不清了,她的眼泪,恐惧,愤怒,都来的太快也走的太快。
明黎君绝不简单,这一点裴昭昨天就已经知道了。
能在那么多人眼皮子底下凭空出现在案发现场,穿着奇怪,说话奇怪。
一天了,大理寺也没有查到她任何信息。
他甚至觉得,如果明黎君真的是凶手,那可太难对付了。
从上个案子至今,他们不是没有查出些线索,但每每即将触及核心,线索便诡异地中断。
自他任职大理寺以来,他破获的要案不计其数,可这个案子却总像蒙着一层纱,让他看不清也抓不住。
若非实在山穷水尽,他是真的不愿相信面前这个神神叨叨的女人...
明黎君成了这么多年来最快走出大理寺牢狱的人。
这个消息迅速地传遍了整个大理寺各个角落。
昨天进来时,她还是被毫不客气扔进来的,可今天出去却是被裴大人亲自接出去的。
“在抓到真正的凶手前,你仍然有嫌疑,出去后不要试图逃跑,不然我真的会杀了你。”
裴昭看着她笑得开了花的脸,甚至还在挥手试图和路过狱卒打招呼,仿佛刚刚跟自己真情实感对峙的人不是她一样,实在忍不住皱眉警告。
明黎君这会已经基本接受了自己好像穿越了的事实。
只是这具体是个什么地方,什么背景,以及为什么穿越她都还暂时搞不清楚。
其他的问题倒是不大,她向来是个适应能力很强的人。
她一边跟着裴昭往大牢外面走,一边想。
只是这论文交稿就在眼前,要是她导找不到她人,估计这个现代她倒是也不必回了...
啊!疑似人类写论文崩溃前出现的幻觉!
这样想着,她的脑子里却突然闪过她曾经查文献时阅读过的一个相关案件。
好像和现在的状况有点相似!
她嘴里嘀嘀咕咕,表情眉飞色舞,一会皱眉一会恍然大悟,一会又仿佛死到临头般。
殊不知一旁裴昭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这人...莫非真是个失心疯?现在把她再扔回牢里,还来得及吗?
夕阳斜挂朱雀街,这是明黎君来到这第一次有机会正儿八经地观察这里。
大理寺青灰高墙外已支起连片竹棚。穿麻布短衫的伙计扛着蒸笼吆喝“刚出笼的胡麻饼”,热气混着西域香料味飘过花色鲜艳的波斯毯摊子。红袍官员三三两两散值出门,鎏金鱼袋在腰间晃荡。
好一副国泰民安的景象。
仿佛这桩接连发生的诡异命案,不过是遥远模糊的传闻,未曾在大家的生活里留下半分真实的阴影。
明黎君心里犯着嘀咕。
就是不知道这安稳,是确乎如此,还是风雨欲来前,精心维持的假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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