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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封
等待救援的每一秒,都像在无边的黑暗里下坠。时间被拉长、扭曲,每一口呼吸都带着绝望的嘶哑。
景初跪在冰冷的地板上,几乎是凭着本能,再次爬回床边。她紧紧握住秦未阑那只已经僵硬冰冷的手,试图用自己滚烫的掌心捂热它,徒劳地想要留住最后一点正在飞速消逝的温度。她将额头死死抵在两人交握的手上,仿佛这样就能建立起最后的连接。泪水无声地汹涌,浸湿了昂贵的丝绸床单,留下深色的、心碎的印记。
这不是冷静的告别,这是一个溺水者拼死抓住或将沉没的浮木,是灵魂在确认失去时最本能的痉挛。她在心里一遍遍地嘶喊,嘴上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警笛声由远及近,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精准地剖开了这个本该温柔的夜晚。红蓝交替的光影在窗帘上无声流转,为这个曾经充满私密温情的空间,蒙上了一层超现实的光晕。
杂乱的脚步声在实木地板上响起,手电筒的光束像探照灯般扫过每一件精心挑选的家具。原本只容纳两人呼吸、低语和爱意的空间,瞬间被穿着不同制服的陌生人填满。他们带来了专业的设备、冷静的指令,以及一种不容置疑的公共事务的气息。
"人在卧室!"
"家属在那边,照顾一下。"
"注意脚下,保持现场原状!"
这些声音像是从水下传来,模糊而遥远。景初依旧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仿佛与冰冷的地板融为一体,成了一座瞬间被痛苦风化的石像。直到一双温暖而有力的手,带着温和与不容抗拒的坚定,将她从地上扶起,让她为那条生命通道腾出空间。那一刻,她感觉自己像被从赖以生存的土壤里连根拔起。
她眼睁睁看着那片属于她们的私密领域,此刻成了急救人员的战场。他们动作迅捷、有条不紊,像一组精密运行的仪器——连接监护仪、检查瞳孔、抽血检测。每一个动作都标准、专业,却透着一种与床上那人毫无关联的、冰冷的效率。那不是在拯救一个生命,更像是在完成一套面对"生命已逝"这个结果的、最后的规范流程。
然后,那位年长的急救医生抬起了手,所有动作随之停止。他转过身,目光在人群中掠过,最终定格在被女警搀扶着的景初身上。他走过来,微微俯身,让自己的视线与她平行,语气是职业性的沉重,却因那片刻的、试图与人共情的停顿,而显露出一丝人性的微光:
"女士,我们尽力了。但是……瞳孔固定散大,尸僵已经在小关节出现,没有生命体征了。请节哀。"
他顿了顿,仿佛要给这几个字足够的重量沉入心底,然后清晰地补充了那句终结一切的话:
"我们已经无能为力了。"
"无能为力"。
这公式化的四个字,比指尖触摸到的冰冷更加残酷。它像一枚官方盖章,重重地烙在了她仅存的一丝侥幸上——那丝以为这只是一场噩梦、一个恶劣玩笑的侥幸。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世界的时间轴,在这一声宣告里,"咔哒"一声,被彻底剪断,分成了再也无法连接的"此前"与"此后"。
接下来的时间,陷入一种被程序支配的、缓慢的混沌。
警察用黄色的警戒线,在家具之间划出冰冷的界限,将他们的生活空间切割成"现场"与"非现场"。询问开始了,问题冷静、客观,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却每一个都像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解剖着她最脆弱的神经
"最后联系时间?"
"近期情绪状态?"
"您为何提前返回?"
她必须在泪眼模糊、头脑轰鸣的状态下,强迫自己组织语言,她机械的开口,目光却始终无法从卧室门口移开,每一个回答都像在对她的疏忽进行公开审判。
她看见法医戴着无菌手套,以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俯身检查那个空酒杯和药瓶。然后,他用镊子将它们轻轻夹起,放入透明的证物袋,封口,贴上标签。那个白色的小药瓶在塑料薄膜后反射着冰冷的光,像一个被封印的、浓缩的悲剧内核。
在一片由陌生人和嘈杂声构成的混乱中,她残存的、属于"景律师"的那部分理智,像黑暗中最后一点微弱的信号,驱使着她用颤抖得几乎无法自控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艰难地找到了林律师的号码。
"林律师……"她的声音嘶哑、破碎,几乎不成调,"未阑她……出事了……请你……来一趟……"
秦未阑信任他。在此刻这个正在分崩离析的世界里,他成了连接那个正在飞速逝去的"秩序"的唯一坐标。
程序缓慢而冰冷,像一场必须演完的默剧。当现场勘查结束,当他杀的嫌疑被初步排除,当那些穿着制服的身影如同潮水般退去,房门重新关上时,留下的死寂比之前更加深沉、更加庞大。空气里,昂贵的木质香氛、刺鼻的消毒水味,以及一种无形的、名为"结局"的冰冷尘埃,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气味。
林律师是在一切喧嚣落定后到来的。他依旧穿得一丝不苟,只是脸色苍白,惯常的镇定里裂开了一道无法掩饰的惊痛缝隙。他没有多言,只是与最后留守的人员低声交接,然后,他走向依旧深陷在沙发里、仿佛被抽走了所有骨骼与力气的景初。
他在她面前静立片刻,像在默哀。然后,他从公文包里双手捧出那个古朴的紫檀木盒,仿佛捧着某种极其沉重而神圣的物件,郑重地递到她面前。
"景小姐,"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极力克制的波澜,"这是秦女士生前曾立下正式委托,嘱托我必须在……在这个时刻,亲手交给您。"
景初的目光缓缓移动,落在那个盒子上。它那么沉,仿佛凝聚了一个灵魂最后的重量。她没有立刻去接,只是怔怔地看着,仿佛在解读一个来自遥远彼岸的、无法理解的密码。
林律师保持着递出的姿势,像一尊耐心的守护者雕像。
良久,她才伸出冰冷而颤抖的双手,像接过一个易碎的梦境,将木盒紧紧抱在怀里。冰凉的木纹透过衣物硌着她的胸口,那一点坚硬的冷,竟奇异地刺穿了她麻木的外壳,让那颗仿佛停止跳动的心脏,感受到一阵尖锐的、活着的痛楚。
当林律师也轻声告别,房门最后一次发出轻响,整个世界终于只剩下她一个人。
绝对的、吞噬一切的寂静,如同深海将她淹没。
她终于低下头,借着窗外城市永不熄灭的、冷漠的微光,看清了盒面上那清隽挺拔、熟悉到令她心魂俱碎的字迹:
"第一封。给坠落的你。"
没有日期,没有落款。
但这六个字,像一把早已预设好程序的钥匙,在精确的时刻,"咔哒"一声,开启了她一直强忍着的、所有情感堤坝的总闸。
她终于失声痛哭,不是之前那种无声的崩溃,而是混着恍然、愤怒、被遗弃的委屈、未能察觉的自责,以及一种更深沉的、被一种近乎残酷的方式深刻爱过的震撼。
她明白了。
秦未阑的离开,不是一场意外,而是一场她未能阻止的悲剧。
她颤抖着打开木盒,触手是冰冷的纸张,却仿佛有千斤重。她几乎是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拆开,仿佛动作稍重,就会惊扰了寄信人最后的气息。
信纸上是她熟悉至极的、清隽挺拔的字迹,没有任何泪痕或褶皱,好像秦未阑就站在她面前一样。
景初: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远去。
请原谅我用这样的方式与你道别。这不是仓促的决定,而是我思虑再三后,为自己选择的最好归宿。
不要自责,这与你的任何言行都无关。还记得你第一次在法庭上为家暴受害者辩护时的样子吗?那一刻,我在你身上看到了理想的模样。能见证你从青涩走向成熟,是我此生最欣慰的事。
现在,我要你为我做几件小事
1.去厨房泡一杯蜂蜜水,就用你最喜欢的那个蓝色小狗马克杯。
2.打开左边橱柜第三格,拿出铝碳酸镁咀嚼片,吃一片。
3.今晚好好睡一觉,什么都不要想。
活下去,这是我对你唯一的请求。
信纸从指间滑落每
景初怔怔地看着地上的信,每一个字却都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她浑噩的痛楚。
景初的泪水再次奔涌而出,但这一次,她用手背狠狠抹去。然后,她依言,慢慢地、挣扎着,从地板上站了起来。
她走向厨房,找到了那个蓝色的马克杯。
林律师驾车驶离公寓,城市的霓虹在他脸上明灭交替。他在江边停了许久,直到能完全控制表情,才驱车回家。
推开家门,温暖的灯光和饭菜的香气扑面而来。
“爸爸!”
一个七岁的小女孩像蝴蝶一样扑进他怀里。他弯腰将女儿抱起来,女孩细软的手臂环住他的脖子——这是他世界里唯一的解药。
“念念怎么还没睡?”
“我在等你呀。”念念搂紧他,小脑袋在他颈窝蹭了蹭,忽然小声说:“爸爸,你难过。”
孩子的直觉精准得可怕。
他抱着女儿在沙发上坐下。
“嗯,”他没有否认,“爸爸的一位……很重要的朋友,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
“是秦阿姨吗?”念念轻声问。
林律师一怔:“你怎么知道?”
“因为爸爸只有说起秦阿姨的时候,眼睛才会亮亮的,像看到电影里的超人。”念念用小手摸了摸他的下巴,“上次我发烧,也是秦阿姨帮我们找的医生,对不对?”
女儿的话让林律师喉咙发紧。他一时答不上来,只是将下颌轻轻抵在女儿的发顶。视线不由得模糊了一瞬——当年妻子病重,他四处碰壁,是秦未阑不动声色地联系了海外的医疗团队,承担了所有费用,却只字未提。
“对,是她。”他将女儿搂紧,“爸爸要帮她完成一些很重要的事。”
哄睡女儿后,他走进书房,没有开灯。他拉开书桌抽屉,取出深处一个天鹅绒旧笔盒。
那支通体黑色的钢笔静静躺在其中。二十多年过去,笔身依旧光泽温润,恍如昨日。
他能拥有今天的一切,起点就是这支笔,和那句冰冷彻骨又滚烫如焰的话——“人能依靠的,最终只有自己。”
而现在,那个教会他强大的人,选择了自我毁灭。
夜,还很长。而他的守望,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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