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时方知有

　　余明是在江边找到的白雪，担心刚才司机的话会影响到她，忙上前查看，结果却听到了对方疑似在留遗言。

　　“…我要死了，不是自杀，是、是我生病了。

　　“医院说是乳腺癌。

　　“我去了五家，不，六家，六家医院都说是癌。

　　“都是大医院，都是三甲，都说我得了癌。

　　“我要死了，可我才24……”

　　“我…我不想死……”

　　看着攥着手机说话的人说着说着就往江边走，余明不再犹豫，再次上前一把抓住对方的手臂，扯着人不停往后退，边退边劝：“别想不开啊，现在科技那么发达，说不定哪一天就能治好呢？活着才有希望啊！”

　　白雪茫然地抬头，只见到一张陌生的脸，面对关心，她忽然再也忍受不下去，嗷嗷地哭喊起来：“我想活啊，我想活啊！”

　　“肯定能活的！”把人拖到安全处的余明努力安慰道，“这里可是申城，是全国、全世界最发达的地方之一，肯定能找到办法的。”

　　“还有什么办法，还有什么办法啊？我都去了那么多家医院！”白雪哭嚎着，痛苦地用拳头捶打着自己。

　　余明担心她再次做出不理智的行为，用双手紧紧地箍住她，不让她自残。

　　手臂被控制住，白雪没法靠自锤来宣泄情绪，失控之下张嘴去咬控制着她的手臂。

　　“呜！”被咬住手臂的余明忍着疼痛继续箍住人。

　　片刻，挣脱不能又不忍伤害他人的白雪只得松开嘴，徒劳地继续嚎哭。

　　余明守着她哭，直到人哭声渐小，看起来似乎能听人说话了，才试探性地说道：“江边风大，容易冻伤，我扶你到暖和一点的地方去？”

　　白雪流着泪没有反应，余明便直接半拖半扶地带人远离了江边，坐到背风处的椅子上。

　　长椅对面是广场，人来人往的，余明想着在大庭广众之下能更好地保护受到惊吓的人，便放弃了转移地点的打算。

　　果然，过了二十多分钟后，一旁的女子恢复了部分正常，并向他道谢。

　　白雪擦干眼泪，低声道：“……谢谢你。”

　　余明观察着她的脸色，说道：“你要不要听听我的故事？”

　　“嗯？”白雪疑惑地抬起头，不清楚对方说这话的意图。

　　余明见人没在第一时刻反对，便继续往下说：“我是申城开阳消防救援支队的消防员，我叫余明，余是年年有余的余，明是光明的明，是我妈给我取的名字。

　　“我觉得我的名字跟消防很有缘，不然也不会兜兜转转地进了消防队。不过我确实也喜欢这份工作，它让我觉得我的存在是有价值的。”

　　说到这里，余明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他抬手挠了挠脑袋，接着道：“你不知道，我做消防员之前，我家的风评不算好。并不是因为人品问题，只是单纯的因为家里穷，别人家担心我家会找他们借钱，给他们带来麻烦，所以一般不和我家深交。

　　“那个时候我很气愤，我家是穷，但并没有作奸犯科，凭什么就避我家里如蛇蝎？

　　“不借就不借，我们也没有死皮赖脸地赖在他们家里不走，为什么看到我和我家里人时就跟躲瘟神一样地躲进家里，还‘啪’地把门关上呢？

　　“到现在我都记得那些人的眼神，从上到下的俯视，那种嫌弃与厌恶，不用他们张口，我就能清晰地感知到，仿佛我就是一只爬虫，不应该爬到人前讨人嫌，自觉地去了断才是对这个世界的贡献。

　　“我知道他们为什么会那样看我，就是觉得我一个大小伙子大学也不上，正经工作也不找，只会洗车修车，没个正经单位，家里还欠着几万的债，看不起是自然的。”

　　当事人真切地诉说，令白雪忍不住去想象对方当时的处境。

　　头一次向他人主动说起自己的事，听者还没表达出厌恶，使得余明一时有些收不住嘴：“我们家因为盖房子欠了别人钱，家里主要靠我爸修鞋、我妈改衣服为生，我和我妹又都在上学，所以好几年都没能还清债。

　　“原本我家是有房子的，但在我生下来没多久，家里原本的房子被烧掉了，直到我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我家才攒到重建房子的钱。

　　“盖新房之前，我们是租住在亲戚家的老房子里，一年一百六十块的租金。那房子在下雨时会漏雨，在刮风时会漏风，我妈就找了别人不要的木头，又去捡掉在路边的稻草和碎瓦，我爸踩着借来的梯子，用泥巴将稻草糊进缝隙盖上碎瓦，就这样一点一点地把房子修好，这样我家也有了一个像样的落脚地。

　　“在那住了几年后，亲戚说田里需要人看顾，得把我家租的房子收回，因为那间房子刚好就在他家田边。我爸找不到新的地方，也舍不得修好的房子，托人说了好话，把房租涨到一年两百块，顺带帮他家看田，这才了了搬家的事。

　　“我妈还庆幸她会沤肥，不用再给田里出化肥钱。

　　“等我小学四年级的时候，亲戚又要收房子，说是家里人多不够住，如果我家不搬，就要每月给二十块钱的房租，算下来就是一年两百四十块。我妈不想再加钱，租来的房子是自家负责维修，又帮人种地看地，再加钱实在是太贵了，她想给我攒学费。

　　“我爸受不了几度被人看轻，打算起新房。我妈为此和他大吵过几次。

　　“后来是街上一个好心的老板娘见我妈坐在路边哭，仔细问了才知道我家没地方住，就租了她家的仓库给我们，也是每个月二十块钱，不过面积比之前的房子大了一倍，我还有了属于自己的房间，虽然是用衣柜隔出来的。

　　“衣柜也是老板娘给的，她家换了新的，旧的一直留着没用，就给了我们。那间仓库水电很方便，不漏风，也不漏雨，搬进去那一晚我们一家都睡得很舒服。

　　“老板娘说我们一家小的小，老的老，小的才刚会煮饭，那会儿我妹妹才五岁，她很懂事，从小就会蹲在风炉前面帮忙炒菜；老的话，我妈有小儿麻痹走不了远路，我爸有语言障碍说不了整话。

　　“现在想想，我都不知道我爸妈是怀着怎样的决心才把我和我妹妹养大的，我真的很难去想象。

　　“那间仓库不止是我们住的家，也是我父母做活的地方。他们在门口支起了摊，依旧是我爸修鞋，我妈改衣服。因为不用再为摊位发愁，也不用再交摊位费，我妈高兴地把省下来的摊位费折进伙食费里，家里每周也能吃上一次肉。

　　“新房盖好后，我们就从仓库搬了出去。老板娘一家都惦记我们，特意把门口的摊位留给了我爸妈，他们每天都能去那里摆摊修鞋、改衣服。

　　“我家的债就是从盖房子开始欠下的。以前总觉得别人家盖房子很轻易，等我家也开始盖，才发觉有那么多需要花钱的地方，盖房时还需要有人守着，以免材料丢失，还得给工人准备饭菜。

　　“为此，我爸妈停了摆摊，我爸负责守，同时还兼顾工活，以便省下一份工钱；我妈舍不得找人做饭，更不忍到饭店里买现成的饭菜，便借了邻居的三轮车，每天天不亮就推着车去菜场买菜，买完菜后再推着车回家来做饭。

　　“有邻居担心我家被工人哄骗，花大价钱去买不划算的建材，还特意嘱咐了她家的儿子陪同去买，她还时不时地来工地上帮忙看着。

　　“如此过了几个月，在我六年级下学期的时候，我家终于住进了属于自己的家里。虽然欠了好几万的钱，但我们全家都很开心。

　　“除了欠债以外，还有其他的事发生。我妈因为劳累过度，才住进新房一个月就进了医院。去了医院我们才知道，我妈的身体早就不舒服了，但是她为了不让家里人担心，也不想耽误盖房，硬生生忍到了盖房结束。

　　“之后我妈就不能再长时间坐立，只能半躺着做活，每隔一两小时就得起来活动，因此她能接手的活计便少了下去。

　　“有人见我家靠修鞋改衣服就能盖房，也在街上找了摊位做一样的事。

　　“做一样的事的人多了，我家的收入也就少了，我妈便跟着我爸学了补鞋，让我爸在活不多的时候去帮人做零工，她则是补鞋、改衣服两手抓。

　　“我爸不是不怎么会说话嘛，做工的时候，有的老板就不给钱，说是干的不好不能给；有的会给，但会比谈好的少一些；有的就说他没钱，先欠着。

　　说到这里，余明忍不住幽幽地叹了口长气，沉默了半晌才继续道：“我学习不算好，高考时考到的学校是民办，学费很贵，一年单学费就要近两万，要是加上生活费就更贵，我就没去读，找了修理厂跟人学修车。修理厂的工作是来找我妈补鞋的大妈介绍的。

　　“学会修车后，我当时认识的朋友约我一起来申城，说申城机会多，只要肯干，哪怕是修车，每个月也能赚到一万一二。我很心动，想抓紧挣钱，也想证明自己，就和朋友到申城来了。

　　“申城的机会确实很多，我和朋友很快就找到了工作。刚开始很辛苦，要两班倒，每个月7000，包住。我朋友干了半年觉得太累，托人找了其它钱更多的工作，我没机会，也不知道去哪找更好的工作，就继续在那里干活。

　　“我在那里上了快一年的班后，听到消防救援队在招人，需要体能好的，高中以上的人就能报名。我也想有更好的发展，就报了名。

　　“我的运气很好，通过了审查和体能测试，正式加入了消防队。现在是我当消防员的第三年了，也攒了些钱，再攒几年说不定就能在申城买到一间老破小，到时候就可以把家人都接到这边来住，这里的生活真的很便利。”

　　“那你妹妹呢？”白雪忍不住问道，“你妹妹现在在做什么？”

　　“我妹她在上学呢，过完年后的六月份她就要参加高考了。”想到家人，余明忍不住自豪地笑道，“她学习比我厉害，她们班主任说她能上公立本科，说不定还能冲211。211可是好学校，比我当初考的民办学校厉害多了，在全国都能排上号。她的学费我早就留好了，不用家里再操心，她只需要好好读书就行了。”

　　白雪看着这个身形板正笑容憨厚的人，忍不住跟着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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