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栀知遇

　　大学生活如同一幅缓缓铺开的画卷，对夏遇桉而言，这幅画的底色是灰蓝的，带着计算机代码的严谨与图书馆桌案的木香。
　　他的宿舍是笃行斋301，标准的四人间，不过却是混寝。除了他，另外两位室友也已入住。李铭，北方来的体育特长生，主修社会体育，嗓门洪亮，性格如同秋日里毫无遮拦的阳光，是寝室的活力来源。王睿，戴着黑框眼镜的理工男，和夏遇桉同系不同班，大部分时间都戴着耳机对着屏幕，沉默得像一个背景程序。
　　开学初的忙碌过后，日子很快步入正轨。夏遇桉的生活轨迹简单到近乎单调：教室-图书馆-食堂-宿舍。他参加了两个与专业相关的社团，目的明确——为了丰富简历，争取奖学金。他像一枚精准的齿轮，嵌在A大这台庞大的机器里，沉默而高效地运转着。
　　至于叶栀夏，那个开学初惊鸿一瞥的偶遇，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散尽后，湖面便恢复了以往的平静。A大真的很大，不同专业、不同宿舍区，再加上他刻意避开了女生宿舍集中的区域，他们再也没有“偶然”遇到过。这让他那颗因重逢而慌乱过的心，渐渐落回原位，只是心底最深处，似乎总有一块地方，空落落的，带着微凉的涩意。
　　301宿舍的第四个床位，一直空着，据李铭打听来的消息，那是一位高年级的学长，叫顾云琛，开学跟着导师出去参加一个学术竞赛了，要晚些时候才回来。
　　日子不紧不慢地滑到十月。一个周五的晚上，李铭拉着王睿去网吧开黑，夏遇桉独自在寝室看书。快到十点，宿舍门被推开，一个身影拖着行李箱走了进来。
　　夏遇桉从书本里抬起头。
　　进来的男生个子很高，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和卡其色长裤，气质温文，眉眼间带着几分疏朗的笑意，看起来干净又舒服。
　　“你好，我是顾云琛，之前出去了段时间。”他主动开口，声音温和，带着恰到好处的友善。
　　“学长好，我是夏遇桉。”夏遇桉站起身，礼貌地回应。他对顾云琛的第一印象不坏，至少看起来比李铭和王睿更容易沟通。
　　顾云琛笑了笑，开始利落地整理行李。他的东西不多，但都很精致。他似乎很擅长交际，一边收拾，一边和夏遇桉随意聊了几句，问了问专业，又说了些学校的事情，气氛不算热络，但也不尴尬。
　　“对了，明天有个小朋友要来学校找我，顺便给我们宿舍带点她家里做的点心，不介意吧？”顾云琛忽然说道，语气很自然。
　　“当然不介意，谢谢学长。”夏遇桉应道，并未多想。学长的朋友送点心，不过是寻常的人际往来。
　　第二天是周六，上午天色有些阴沉。夏遇桉惯例要去图书馆。出门前，顾云琛正在阳台打电话，声音顺着风隐隐约约传过来，带着明显的宠溺笑意：“……知道了，快到了发信息，我下楼接你……”
　　夏遇桉脚步未停，径直离开了宿舍。他今天有一份程序作业要调试，心思都在那上面。
　　在图书馆沉浸了三个多小时，直到肚子传来轻微的抗议，夏遇桉才从代码的世界里回过神。他看了看时间，将近下午一点。他不紧不慢得收拾着东西打算去食堂解决午饭，手摸到外套口袋时却发现自己的饭卡似乎落在了宿舍。食堂并非不能手机支付，可饭卡里的钱是学校发的补助，能省一分是一分，想到这儿，他还是决定先回宿舍拿饭卡。
　　走到笃行斋楼下，远远地就看到顾云琛站在门口，他身旁，站着一个穿着浅杏色针织衫和格子裙的女孩，侧对着他，手里拎着一个看起来挺精致的纸袋。
　　女孩微微仰着头，似乎在和顾云琛说着什么，侧脸线条柔和，鼻尖小巧，长发松松地挽在脑后，露出白皙的脖颈。
　　是叶栀夏。
　　夏遇桉的脚步瞬间钉在了原地，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带来一阵轻微的眩晕。
　　她怎么会在这里？
　　和顾云琛在一起？
　　所以……顾云琛口中的“朋友”，就是叶栀夏？
　　无数个念头像混乱的弹幕一样在他脑海中飞速闪过。朋友？什么样的朋友，会让顾云琛用那样亲昵宠溺的语气通电话？什么样的朋友，会特意从家里带了点心送来？
　　他看到顾云琛很自然地伸出手，想去接叶栀夏手里的纸袋，叶栀夏似乎笑着躲闪了一下，两人之间流淌着一种旁人无法介入的熟稔与默契。那种氛围，轻松，自然，带着一种无形的亲密。
　　就在这时，叶栀夏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目光不经意地转了过来，恰好对上了夏遇桉怔忪的视线。
　　她再次愣了一下。这次，她眼神里的辨认清晰了许多，大概是接连两次遇见，让她终于将这个“眼熟的同学”和名字对上了号。
　　她对着夏遇桉，露出了一个比前两次更真切一些的笑容，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那笑容依旧礼貌，但似乎因为顾云琛在场，少了几分疏离。
　　顾云琛也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来，看到夏遇桉，笑着招了招手：“夏遇桉？回来了？正好，家里小朋友带了点心过来。介绍一下，这是叶栀夏。栀夏，这是我室友夏遇桉。”
　　他甚至直接叫了她的名字，语气熟稔。
　　夏遇桉强迫自己移动几乎僵硬的腿，走了过去。每一步都感觉踩在棉花上，虚浮无力。
　　“学长。”他先对顾云琛打了招呼，声音有些干涩。然后，他转向叶栀夏，喉结滚动了一下，极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甚至努力扯出一个极其微小的、算是回应的弧度，“你好。”
　　他的目光低垂，不敢在她脸上停留超过一秒。
　　“你好，夏遇桉同学。”叶栀夏的声音依旧清脆，她将手里的纸袋递给顾云琛，然后对夏遇桉说，“我妈妈做了些曲奇，你们也尝尝。”
　　“谢谢。”夏遇桉低声道，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别客气。”叶栀夏笑了笑，又对顾云琛说，“那点心你拿上去记得分一下，别总是一个人吃独食，听到没有。我下午还和室友约了去图书馆。”
　　“行，知道了，路上小心点。”顾云琛很自然地抬手，轻轻揉了揉叶栀夏的头发，动作亲昵无比。
　　叶栀夏似乎习以为常，只是嗔怪地拍开他的手：“哎呀，头发都弄乱了！我走啦！”她朝顾云琛挥挥手，又对夏遇桉礼貌地点点头，转身步履轻快地离开了。
　　夏遇桉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林荫道的拐角，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顾云琛那只落在她发顶的手，和他脸上那再自然不过的宠溺笑容，像慢镜头一样在他脑海里反复回放。
　　原来，她那样明媚依赖的笑容，是会给特定的人的。
　　原来，他们之间，有着他无法企及的亲密过往与牢固联结。
　　“朋友”？仅仅是朋友，会有这样逾越普通社交距离的亲昵举动吗？
　　一个清晰的、带着刺痛感的认知在他心中形成——顾云琛和叶栀夏，关系绝非寻常。很可能是……恋人未满，或者，已经是恋人。
　　这个认知像一块冰冷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口，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走吧，上楼，尝尝点心，她妈妈手艺很不错。”顾云琛的声音将他从冰冷的思绪里拉回，语气里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与有荣焉的意味。
　　夏遇桉沉默地点点头，跟着顾云琛上了楼。
　　宿舍里，李铭和王睿都在。顾云琛将纸袋放在桌上打开，里面是包装精美的手工曲奇，香气诱人。
　　“哇！云琛，这就是你朋友送来的？太棒了！”李铭第一个冲过来，拿起一块就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赞叹，“嗯！好吃！你朋友可真好啊！是女生吧？有照片没？长得漂亮不？”
　　顾云琛笑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吃都堵不住你的嘴。”他顺手也递了一块给王睿，然后又拿了一块递给一直沉默地站在旁边的夏遇桉。
　　夏遇桉接过，低声道谢。曲奇很香，很甜，可他放进嘴里，却只尝到了一片苦涩。味同嚼蜡。
　　“云琛，说说嘛，哪个系的？大几啊？有男朋友没？”李铭不死心地追问。
　　顾云琛拿起一块曲奇，慢条斯理地吃着，闻言，只是淡淡笑了笑，语气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维护：“外语学院的，大一。其他的，你就别打听了。”
　　他没有否认“男朋友”的问题，只是用“别打听”轻轻带过。这种模糊的态度，在夏遇桉听来，更像是某种默认和保护。
　　叶栀夏。
　　外语学院。
　　大一。
　　和顾云琛关系亲密。
　　顾云琛不愿多谈她的感情状况。
　　这些信息碎片在夏遇桉脑海里拼凑在一起，指向一个他越来越不愿意面对，却又不得不相信的“事实”。
　　他默默地回到自己的书桌前坐下，打开了电脑，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身后的谈笑声，李铭对点心的赞叹，顾云琛偶尔提及“她”时那种温和又隐含占有欲的语调，都像细密的针，一下下扎在他的神经上。
　　他从抽屉里拿出耳机戴上，隔绝了外界的声音，却隔绝不了内心翻江倒海的情绪。
　　那个被他锁起来的夏天，似乎并没有过去。它只是换了一种更残忍的方式，提醒着他现实的沟壑有多么难以跨越。
　　他以为的偶然重逢，原来只是她来见她的“他”。
　　他以为的不再心动，原来只是自知差距巨大的强压。
　　他就像一颗短暂偏离轨道的星球，在一次意外的引力扰动后，终究还是要回到自己孤寂的、冰冷的运行轨迹上去。
　　而在叶栀夏的世界中，他不仅被排除在外，甚至连远远仰望的立场，都因为这场看似确凿的误会，而变得尴尬且不合时宜。
　　宿舍窗外，天色愈发阴沉，终于，淅淅沥沥的秋雨落了下来，敲打着玻璃，发出沉闷的声响。就如同夏遇桉此刻的心情，潮湿，冰冷，看不到一丝光亮。那袋香甜的曲奇，仿佛成了这场无声心碎最讽刺的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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