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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彩服与汗水
云港市的秋天,是被汗水浸泡过的。
如果八月的雨水还带着一丝诗意的清凉,那么九月初的阳光,则像是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整个操场严严实实地笼罩起来。阳光不再是温暖和煦的,而是变成了一种白晃晃的、带着重量感的东西,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灼热的气浪在视野里扭曲、翻滚,远处的单杠和篮球架在热浪中微微晃动,像是海市蜃楼。
林未雨站在队列里,感觉自己像一块正在融化的奶油。
厚重的迷彩服粗糙地摩擦着她的皮肤,那种质感,像是无数细小的砂纸在同时工作。汗水,从一开始的细密渗出,到后来的涓涓细流,最终汇成一道道小溪,沿着脊椎、额头、鼻尖,不受控制地向下流淌。痒,无处不在的痒,像是千百只蚂蚁在迷彩服下游行,可她不能动,连手指微微蜷缩一下都不敢。
教官就站在队列正前方,像一尊黑铁浇筑的塑像。他的皮肤是常年曝晒后的古铜色,眼神锐利得像鹰,扫过每一个人的脸时,都带着一种审视的、不容置疑的威严。他的声音洪亮,带着金属般的质感,穿透燥热的空气,砸在每个人的耳膜上。
“站军姿!都给我站直了!抬头,挺胸,收腹,双腿并拢,双手紧贴裤缝!谁要是动了,全体加练五分钟!”
林未雨努力地绷紧身体每一个部位,感觉自己像一根被拉满的弓弦,随时都会断裂。脚底板因为长时间站立,传来一阵阵针刺般的疼痛,然后逐渐麻木。汗水流进眼睛里,涩得她只想流泪,可她连眨眼的频率都不敢加快。她只能在心里默默数数,从一到一百,再从一百到一,试图用这种单调的重复来对抗身体巨大的不适感。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了斜前方。
顾屿站在那里。
同样的迷彩服穿在他身上,似乎少了几分狼狈,多了几分挺拔。汗水同样浸湿了他的后背,深绿色的布料上洇开一大片深色的水渍。但他站得很随意,不像其他人那样僵硬,微微歪着头,目光有些涣散地望着远处天空的某一点,仿佛这严苛的训练与他无关,他只是一个偶然闯入的旁观者。
林未雨想起早上分发迷彩服时的混乱。尺码不全,很多人分到的衣服不是太大就是太小。她拿到的那件上衣有些宽大,空荡荡地挂在身上,而裤子却又有些短,露出了一截纤细的脚踝。当她笨拙地套上这身不合体的行头时,一抬头,正好看见顾屿利落地系着武装带。他的动作很熟练,迷彩服像是为他量身定做的一样,衬得他肩线平直,腰身劲瘦。他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侧过头,对她懒洋洋地笑了一下,露出一口白得晃眼的牙齿。
那笑容,在混乱的更衣室里,像一道不合时宜的阳光,刺得林未雨立刻低下了头。
“喂,未雨,你看那个顾屿…” 一个刻意压低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点兴奋的喘息。
林未雨微微偏头,看到身边一个同样穿着宽大迷彩服的女生。她叫渊晨,是昨天才和她说过几句话的同桌。和林未雨的清瘦不同,渊晨长得圆润可爱,皮肤白皙,即使被汗水冲刷,依然能看出姣好的五官。此刻,她那双大眼睛正毫不掩饰地盯着顾屿的方向,闪烁着八卦的光芒。
“他好像一点都不累啊?”渊晨的声音带着钦佩,“你看他站得多轻松。”
林未雨含糊地“嗯”了一声,没有接话。她并不觉得顾屿轻松,她只觉得他像是在用一层无形的外壳把自己包裹了起来,隔绝了外界的炎热和喧嚣,也隔绝了所有人的窥探。
“我听说啊,”渊晨的八卦之魂显然在熊熊燃烧,即使是在站军姿的酷刑下也难以熄灭,“他初中就是风云人物,打架、逃课,样样都来,可偏偏考试成绩好得吓人。真是怪胎…”
林未雨的心微微一动。打架?逃课?这和她印象中那个带着点漫不经心笑容的男生似乎有些对不上号。可她又想起开学那天他骑车的速度,那种不管不顾的劲儿,好像又隐隐印证了渊晨的话。
“还有啊,你看他旁边那个周浩,”渊晨的视线又转向顾屿旁边那个同样高大的身影,“体育特长生,听说初中就拿过市里田径比赛的名次了。他们俩好像关系特别好,形影不离的…”
队列里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教官犀利的目光立刻扫了过来,渊晨吓得立刻噤声,挺直了腰板,做出标准得不能再标准的军姿。林未雨也赶紧收拢心神,专注地对抗着身体的抗议。
时间像是被这酷热的天气黏住了,过得异常缓慢。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林未雨感觉自己的意识开始模糊,眼前的景物开始旋转,白花花的阳光晃得她头晕目眩。喉咙干得冒火,嘴唇也起了皮,她甚至能尝到汗水咸涩的味道。
就在她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晕倒的时候,教官终于吹响了休息的哨声。
“休息十五分钟!不许离开操场范围!”
如同听到特赦令,刚才还僵硬如木偶的队伍瞬间垮塌下来。众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纷纷瘫坐在滚烫的地面上,也顾不得脏了。哀嚎声、抱怨声、大口的喘息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生动的“苦难众生相”。
林未雨和渊晨互相搀扶着,找了个相对阴凉的树荫坐下。地面的热气透过薄薄的迷彩服裤子上传,依然灼人。林未雨拧开军用水壶的盖子,小口小口地喝着里面已经变得温热的盐水,感觉干涸的喉咙终于得到了一丝滋润。
“我的天,这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渊晨毫无形象地用手扇着风,脸颊红扑扑的,“我感觉我快要被蒸熟了。”
林未雨无力地笑了笑,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寻找那个身影。
顾屿和周浩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瘫坐在地上。他们只是走到不远处的双杠旁边,顾屿随意地靠在杠子上,周浩则递给他一瓶矿泉水。顾屿接过来,仰头灌了几口,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更加不真实。
“喂,你看那边…”渊晨用胳膊肘碰了碰林未雨,声音里带着一丝紧张。
林未雨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心里咯噔一下。
是沈墨。那个开学第一天就主动和顾屿打招呼,家境似乎很好的女生。她今天把长发利落地扎成了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即使穿着同样臃肿的迷彩服,也难掩她身上那种优越环境培养出来的自信和光彩。此刻,她正和几个女生一起,朝着顾屿和周浩的方向走去。
“她肯定是去找顾屿的。”渊晨的语气带着点看好戏的兴奋,“我昨天就注意到了,她看顾屿的眼神都不一样。”
林未雨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她看到沈墨走到顾屿面前,笑着说了句什么,然后递过去一包未开封的湿巾。顾屿愣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但还是接了过去,点了点头,算是道谢。他旁边的周浩则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毫不客气地从沈墨手里接过另一包。
那个画面,和谐得有些刺眼。沈墨的落落大方,顾屿的沉默接受,周浩的爽朗笑容,像是一幅构图完美的青春画卷。而自己,却只能和渊晨缩在角落里,像两个不起眼的背景板。
一种微妙的、难以言喻的情绪,像藤蔓一样悄悄爬上林未雨的心头。那不是嫉妒,至少不完全是。更像是一种…距离感。她和他们,仿佛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
短暂的休息时间很快结束,教官的哨声如同催命符般再次响起。
“集合!继续训练!下午练习正步走分解动作!”
人群再次发出一片哀嚎,但还是不得不拖着疲惫的身体重新列队。
下午的训练比上午更加残酷。如果说站军姿考验的是意志力,那么正步走分解动作考验的就是平衡感和肌肉控制力。要求单腿站立,另一条腿绷直抬起,离地二十五公分,手臂前后摆固定位置,保持姿势不变。
这对于体力已经严重透支的新生们来说,无异于一场酷刑。
林未雨努力地抬起左腿,手臂前伸,身体因为不平衡而微微摇晃。阳光毫无遮挡地直射下来,地面的热气蒸腾而上,将她包裹在一个巨大的烤箱里。汗水像雨一样往下淌,迷彩服的前胸后背已经完全湿透,紧紧贴在皮肤上,黏腻不堪。
她能听到周围不断传来“报告”声,那是坚持不住的同学在请求休息。教官严厉的呵斥声也不绝于耳。
“腿抬高点!没吃饭吗?”
“手臂!手臂摆到位!”
“晃什么晃?站稳了!”
她的腿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肌肉酸痛得像是有火在烧。眼前的景物又开始旋转,耳鸣声嗡嗡作响。她咬紧牙关,死死地盯着前面同学的后脑勺,告诉自己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
就在这时,她听到身边传来一声压抑的闷哼,紧接着是身体倒地的沉闷声响。
“有人晕倒了!”
惊呼声四起。
林未雨下意识地转头,心脏猛地一缩——倒下的,竟然是渊晨!
她脸色惨白,双眼紧闭,软软地瘫倒在滚烫的水泥地上,额头上布满了冷汗。
“渊晨!”林未雨失声喊道,想要蹲下去扶她,可自己的一条腿还抬着,身体瞬间失去平衡,也差点摔倒。混乱中,她感觉自己的马尾辫被人猛地从后面扯了一下,头皮一阵刺痛,橡皮筋似乎都松动了。她踉跄了一下,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
教官已经快步走了过来,蹲下检查了一下渊晨的情况。
“中暑了!来两个女生,扶她去医务室!”
林未雨想也没想就举起了手:“报告!我扶她去!”她的声音因为焦急而有些颤抖。
教官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又指了另外一个看起来还算镇定的女生。
林未雨和那个女生一左一右,费力地架起意识模糊的渊晨。渊晨的身体软绵绵的,几乎所有的重量都压在了她们身上。迷彩服被汗水浸湿后格外沉重,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
周围的同学都投来关切的目光,队列也因此暂时停了下来。林未雨低着头,努力支撑着渊晨,她能感觉到无数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这让她有些无所适从。她只想快点离开这里,快点把渊晨送到医务室。
就在她们艰难地挪动脚步时,一个身影挡在了前面。
林未雨抬起头,撞上了一双熟悉的眼睛。
是顾屿。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脱离了队列,就站在她们前方几步远的地方。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目光掠过脸色苍白的渊晨,最后落在了林未雨有些凌乱的头发和苍白的脸上。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走上前一步,不由分说地从林未雨和那个女生手里接过了渊晨的大部分重量。
“我来。”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
林未雨愣住了,手臂突然一轻,让她有些反应不过来。顾屿已经半扶半抱地架起了渊晨,他的动作看起来比她们轻松多了。那个被替换下来的女生也明显松了口气。
“走吧。”顾屿看了林未雨一眼,示意她跟上。
林未雨呆呆地“哦”了一声,下意识地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挺拔的背影轻松地支撑着渊晨,看着他被汗水浸湿的迷彩服紧贴在背上,勾勒出少年清晰的肩胛骨轮廓。
去医务室的路似乎变得很短,又似乎很长。林未雨默默地跟在后面,脑子里乱糟糟的。她想起开学那天他溅起的水花,想起他漫不经心的道歉,想起他坐在自己旁边说“这个位置适合发呆”,想起刚才他不由分说接过渊晨的样子…这个叫顾屿的男生,就像一团迷雾,她怎么也看不清楚。
到了医务室,校医简单检查后,确认渊晨是中暑,需要躺下休息,补充水分。安顿好渊晨,那个同来的女生被教官叫回去继续训练了,林未雨则被校医留下来帮忙照看一下。
医务室里弥漫着消毒水特有的味道,混合着窗外传来的、隐约的操练口号声,形成一种奇异的反差。渊晨躺在白色的病床上,呼吸渐渐平稳,脸色也恢复了一些红润。
林未雨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终于松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疲惫感如同潮水般瞬间将她淹没。她这才感觉到自己的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喉咙干得发疼。
顾屿没有立刻离开。他靠在医务室门口,目光投向窗外操场的方将,侧脸在光影中显得有些模糊。
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林未雨觉得应该说点什么,至少谢谢他帮忙。可话到嘴边,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她和顾屿,算上今天,也才见过三次面而已,连熟悉都谈不上。
就在她犹豫的时候,一阵极轻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哼唱声,飘进了她的耳朵。
是顾屿。
他微微低着头,目光看着地面,嘴唇轻轻动着。那调子很熟悉,带着一种悠远而淡淡的忧伤。
是李宗盛的《爱的代价》。
“还记得年少时的梦吗,像朵永远不凋零的花…”
他哼得很轻,断断续续,不成章节,像是在无意识中流露出的心绪。
林未雨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这首老歌,她听母亲哼过。母亲总是在夜深人静,一个人坐在窗前发呆时会哼起这首歌。她说,那是她年轻时候最喜欢的歌。林未雨一直觉得,这首歌里藏着太多她这个年纪还无法完全理解的东西,关于岁月,关于失去,关于爱的代价。
可此刻,从顾屿口中哼出,却赋予了这首歌一种截然不同的意味。那不再是属于母亲那个年代的沧桑,而是一种属于少年的、早熟的、隐藏在阳光不羁外表下的…忧郁。
他为什么会哼这首歌?在这个充斥着汗水与口号的地方,在这个刚刚经历了一场混乱的午后?
林未雨静静地看着他的侧影,看着他被汗水濡湿的鬓角,看着他微微颤动的睫毛。窗外是喧嚣的、属于集体的青春,而此刻的医务室门口,却仿佛被隔离开来,成了一个独立的小世界。这个世界里,只有消毒水的味道,渊晨平稳的呼吸声,还有顾屿那轻得像叹息一样的哼唱。
他没有看她,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那个瞬间,林未雨忽然觉得,自己似乎窥见了他坚硬外壳下,一丝极其细微的裂缝。那裂缝里,透出一点与她,与这喧嚣青春,格格不入的、孤独的光。
哼唱声停了。
顾屿似乎回过神来,他转过头,目光与林未雨来不及收回的视线撞个正着。
林未雨的心猛地一跳,像是做坏事被抓了个正着,脸颊瞬间烧了起来。她慌忙低下头,假装去查看渊晨的情况,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迷彩服的衣角。
顾屿看着她慌乱的样子,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平日的淡漠。
“我回去了。”他说,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
“嗯…谢谢。”林未雨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蚋。
顾屿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医务室。他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那若有若无的哼唱,却像一缕游丝,久久地萦绕在林未雨的耳边,连同这个汗水与阳光交织的下午,一起沉淀为她青春记忆里,一个迷蒙而特别的注脚。
她转过头,望向窗外。操场上,绿色的方阵依旧在烈日下移动着,口号声遥远而模糊。而她的心,却因为那首偶然听到的老歌,和那个哼歌的少年,泛起了一圈圈细微的、连她自己都无法解读的涟漪。
青春,或许就是这样,在汗水的咸涩和阳光的灼热中,悄然混入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属于远方的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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