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室禁止饲养刺猬

　　第二天，江临是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醒来的。

　　严格来说，他几乎没怎么睡。许眠的键盘声噼里啪啦响到了后半夜，偶尔还能听到他压低的、带着烦躁的语音，似乎是在指挥游戏里的队友。那点微光从深蓝色的床帘缝隙里透出来，在黑暗中格外醒目。

　　江临习惯了山村里八九点就万籁俱寂的夜，对这种都市夜生活毫无招架之力。他把自己埋进厚实的家织棉被里，试图隔绝噪音，但那声音仿佛能穿透一切，直直钻进他的太阳穴。直到窗外天际泛起鱼肚白，键盘声才彻底停歇，而江临也在极度的疲惫中迷迷糊糊睡去。

　　感觉刚闭上眼没多久，生物钟就让他在清晨六点准时醒来。头痛欲裂。

　　他轻手轻脚地爬下床，尽量不发出声音，用冷水泼了把脸，试图驱散浑身的倦怠。正当他拿起那本包着解剖图封皮的《诗经》，准备去操场找个安静角落晨读时，上铺传来了动静。

　　许眠“唰”地一下拉开床帘，头发凌乱，眼底的血丝比江临的还重，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江临，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迁怒和指控：

　　“喂。你晚上打呼噜。”

　　江临一愣，拿着书的手指微微收紧。他下意识地想反驳，说自己在家从不打呼，但旋即想到昨晚自己睡得极不安稳，或许……真的打了？

　　他看着许眠那副明显严重睡眠不足的暴躁样子，心里升起一丝愧疚，低声道：“……对不起，我不知道。”

　　“不知道就行了？”许眠嗤笑一声，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吵得我一晚上没睡好。下去，顺路给我带份早饭。”他这话说得理所当然，带着一种“你欠我的”的蛮横，像是使唤自家小弟。

　　江临沉默了两秒。他确实理亏，而且初来乍到，不想把关系弄得太僵。“……好。你要什么？”

　　“随便。包子豆浆，能填肚子就行。”许眠不耐烦地摆摆手，重新缩回床帘里，补觉的意思很明显。

　　江临抿了抿唇，转身下楼。

　　清晨的食堂已经热闹起来，食物的香气混杂着鼎沸人声。江临走到窗口，看着琳琅满目的早餐，有些眼花缭乱。他依言买了两个肉包和一杯豆浆，轮到付钱时，他下意识地去掏那个土布钱包。

　　“同学，饭卡。”打饭阿姨提醒道。

　　江临的手僵在半空。他这才猛地想起，昨天领到的那张薄薄的卡片，是需要在里面充钱才能使用的。而他身上，只有皱巴巴的现金。

　　“我……我用现金可以吗？”他抱着微弱的希望问。

　　“不行，食堂只刷饭卡。”阿姨的语气带着程式化的不容商量。

　　后面排队的人开始催促。江临捏着几张零钱，站在队伍前，脸一点点涨红，那种与周围格格不入的孤立感再次将他淹没。

　　“嘀。”

　　一声清脆的刷卡声在他耳边响起。

　　一个穿着干净球衣、个子高挑的男生伸手用自己的卡刷了费，对阿姨爽朗一笑：“阿姨，他的我一起了。”

　　江临愕然转头。

　　那男生看起来阳光又精神，对他露齿一笑：“没事儿，举手之劳。我叫周峪，体育系的，住你对面那栋楼。看你有点面生，大一新生？”

　　“是……谢谢。”江临有些局促地道谢，连忙把手里的现金递过去，“这个给你。”

　　周峪没接，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一圈，很自然地拿出手机：“钱就算了，加个微信吧，以后就是校友了。”

　　江临更窘迫了，声音几乎低不可闻：“我……没有微信。”

　　周峪脸上的笑容顿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难以置信。这年头还有大学生没微信？他打量着江临，了然地“哦”了一声，也没再强求，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行吧，那下次碰到再请回来也一样。我先走了啊！”

　　看着周峪跑远的背影，江临松了口气，但心里却沉甸甸的。他端着早餐回到317，发现许眠已经起来了，正坐在电脑前，脸色依旧不好看。

　　江临把包子和豆浆放在他桌上。

　　许眠没动，只是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眼神锐利：“怎么去那么久？”

　　江临低下头，轻声说：“食堂……要用饭卡。我忘了充钱。你可以借我一下手机充值吗？我过几天就买了……”

　　许眠没说话，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审判。江临能感觉到自己在这里寸步难行。他默默地走到自己桌前，看着那个空荡荡的桌面。

　　就在这时，一个黑色的物件带着风声，“啪”地一声被扔到了他桌面上，打断了他的自厌情绪。

　　那是一部半旧的智能手机，边角有轻微的磨损，但屏幕完好。

　　江临惊讶地抬头。

　　许眠已经重新戴上了耳机，视线黏在电脑屏幕上，手指飞快地操作着，仿佛刚才扔东西的不是他。他的声音透过游戏的背景音传来，带着一贯的不耐烦和嫌弃：

　　“旧的，闲着也是闲着。先借你用着，别他妈再因为这种破事耽误时间。”

　　说完，他便完全沉浸到了游戏的世界里，不再给江临任何一个眼神。

　　江临看着桌上那部手机，金属外壳在晨光中泛着微冷的光。它像是一把钥匙，突兀地、甚至有些粗暴地，被许眠扔进了他封闭而滞后的世界里。

　　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凉的机身，心里五味杂陈。
　　江临拿起那部旧手机，指尖还残留着对方扔过来时的力道感。他按照极其简单的说明书，连上宿舍的Wi-Fi，笨拙地开始创建微信账号。

　　整个过程里，他的注意力其实大半都在斜对面的许眠身上。

　　许眠已经重新戴上了耳机，但没再打游戏，只是烦躁地刷着什么网页，左手无意识地转着一支笔。江临注意到，自己买回来的那个菜包子，他只咬了一口就搁在一边，再没碰过，但那杯豆浆，却被他几口喝得见了底。

　　他记下了这一点。不爱吃菜包，喜欢喝豆浆。

　　正当他暗自记下这个发现时，许眠似乎察觉到了他过于专注的视线，猛地转过头，眉头蹙起：“看什么看？”

　　江临心里一跳，有种被抓包的心虚。他慌忙垂下眼，手指在手机屏幕上胡乱划着，大脑飞速运转，找了个最蹩脚也最实际的问题来岔开话题：“那个……我们什么时候开始上课？课表在哪里看？”

　　许眠像是被他这种最基本的问题问得没了脾气，极其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他一把抓过自己的手机，手指飞快地操作了几下。

　　几乎是同时，江临手里那部旧手机“叮”一声轻响，屏幕亮起，弹出一条新消息提示——来自一个漆黑的、没有任何图案的头像，昵称只有一个简单的字母“X”。

　　【X：请求添加你为朋友】

　　江临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是许眠。他连忙点击了通过。

　　几乎是通过验证的下一秒，一份PDF文件就发了过来。是临床医学本学期的课表。

　　“谢……”江临的“谢”字还没说出口，许眠冷硬的声音又砸了过来。

　　“微信班群还没建。先用□□，你号多少？”他说话办事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效率感。

　　“我……没有□□。”江临的声音更低了。他的高中时代，除了学习就是帮家里干活，这些社交工具对他而言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

　　许眠深吸了一口气，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从博物馆里挖出来的史前生物。他没再废话，直接下达指令：“现在注册一个。快点。”

　　江临被他这种命令式的语气催着，手忙脚乱地下载APP，注册账号。当他报出那一长串毫无规律的数字ID时，许眠手指在屏幕上点了两下。

　　“拉你了。自己看群文件，别什么屁事都来问我。”

　　做完这一切，许眠像是完成了今天份额的所有社交任务，重新戴上耳机，用后背对着江临，彻底隔绝了外界。

　　江临捧着手机，看着□□列表里多出来的那个名为“临床2班一家人”的群聊，又点开微信里那个孤零零的、只有许眠一个联系人的界面，心里有种奇异的充实感。

　　他悄悄抬起头，再次望向那个背影。

　　许眠坐姿算不上端正，甚至有些懒散，但肩背的线条很好看。从江临的角度，能看到他利落的短发茬，以及一小截从T恤领口露出的、白皙的后颈。他戴着耳机时，侧脸的轮廓在屏幕光的映照下，显得有些冷硬，但鼻梁很高，嘴唇的形状……其实很好看。

　　江临忽然觉得，自己这个看起来又凶又暴躁的室友，好像……并没有那么难以接近。

　　他脾气是坏了点，嘴巴是毒了点，做事风格是粗暴了点。

　　但他会在他窘迫时，看似不耐烦地扔过来一部手机解他燃眉之急；会在他连最基本的信息都无从获取时，虽然嫌弃，却还是干脆利落地把他拉进了所有必要的渠道。

　　他只是看着凶。

　　仔细看，他长得其实很好看。

　　而且，人好像……也挺好的。

　　这个念头冒出来，让江临自己都微微怔了一下。他低下头，看着屏幕上许眠那个漆黑的头像，指尖在上面悬停片刻，最终没有打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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