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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罗地网
数月时光,在梦胥境的人间烟火里,不过弹指一瞬。
溪水汤汤,蒹葭苍苍,随风扬扬。
已是秋日,落日熔金,将一切染上橘色。
一片苍茫暮色中,有琵琶声随晚风淌来。
水中央的一叶竹筏上,坐着两位少年。
虞踏雪怀抱着琵琶,指尖流转间,她垂首对枕在自己膝间的卫煜笑道:“若是这次在宴上博得了满堂彩,我们便真能去锦州了。”
卫煜仰面看着她,笑靥明亮,“凭踏雪姐姐的技艺,定然马到功成。”
“就你嘴甜。”当然,虞踏雪显然很受用,眼角眉梢都染上了笑意。
这便是醒缘神姥为她安排的“顺势而为”——数月前,她成了被乐师虞踏雪收留、相依为命的孤女“良月”。虞踏雪出身贫苦,日夜苦练,盼着有朝一日扬名立万,前往锦州获得贵人引荐,是她唯一的出路。
竹筏顺着流水缓缓漂荡,连带着卫煜眼中的天、云与山,也一同悠悠流动。
这梦胥境过于真实,她已在此待了数月。有时竟会恍惚,不知是人间似幻,还是幻境太真。
风势忽转,竹筏轻巧滑入一片更密的芦苇荡。
万籁骤然收束,唯有琵琶声如涟漪般悠悠荡开。虞踏雪即景生情,低声漫吟:“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风送竹筏离开芦苇荡时,月已东升。
清辉漫洒,四野俱静,唯闻水声潺潺。
。虞踏雪忽地抱着琵琶站起,笑道:“阿月,良辰美景虽好,可不能当饭吃。今日尽兴了,走,姐姐带你吃顿好的去!就前日那家酒楼,但愿今日无人搅局。”
“那我们快去吧,可别饿着了踏雪姐姐。”卫煜笑着应和,起身与她一同踏上岸边。
而就在此时——
一声震耳欲聋的尖啸撕裂夜空。
紧随而至的,是一道灼热刺目的火光,轰然砸入她们身后的芦苇荡!
风助火势,烈焰瞬间腾起,燎着漫天芦絮飞扬,将半边夜幕染成骇人的昏红。
“呦,好巧不巧。”
声音带着轻松笑意,自身后传来。
卫煜蓦然回身。
只见宿会侠的身影在冲天火光的映照下逐渐清晰。
她一身灰袍尽是深色血渍与焦痕,衣摆还在冒着缕缕残烟,模样狼狈不堪。可当她抬起脸,露出一口白牙冲她们笑时,那笑容在火光与烟灰的衬托下,竟灿烂得有些晃眼。
“少侠是……?”虞踏雪抱着琵琶,惊疑不定地开口。
宿会侠抬手胡乱抹了把脸上的烟灰,反而让笑容更醒目。她毫不生分地凑上前,顺手极其自然地替虞踏雪拂去肩头飘落的芦苇灰。
“好说!在下姓宿,宿会侠。”她说着,随手理了理烧焦的衣襟,冲卫煜眨了眨眼,“至于这位小姑娘,我们可是老相识了,对吧?二位像是要去找地方用饭,我也正饿得发慌,不知能否蹭个饭?我付钱!”
她说着,手已亲昵地虚搭上虞踏雪的手臂,姿态自来熟得令人难以拒绝。
正愁没有青台的消息,宿会侠的突然出现,简直是瞌睡送来了枕头。
只是这出场方式,未免太过“巧合”。
“二位姑娘莫慌,”宿会侠见状,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刚收拾了一只不服管教、还会喷火的孽畜。谁知那家伙打不过,竟在半空自爆了,实在没料到会殃及池鱼,惭愧惭愧。”
说话间,她指诀已起,并指朝溪流一点。溪水应声腾起,化作水龙扑入火场。
只听“嗤啦”一片爆响,白汽蒸腾弥漫,烈焰瞬间被压灭,只留下袅袅冒烟的残骸。
宿会侠收了法术,望着那片狼藉,惋惜道:“可惜了这一片好好的芦苇。”
“好生厉害!”虞踏雪惊道。她初次见识仙人手段,满心震撼。
见卫煜望着白雾若有所思,虞踏雪便拍了拍她,寻求认同:“是不是?”
卫煜重重点头,“……是!”
她语带惊叹,声音也提高了几分,确保一旁的宿会侠能听清,“仙人这般排山倒海的本领……我们凡夫俗子,怕是穷尽一生也难以想象了。”
“什么天地之力,不过收拾只不长眼的小妖,扫扫尾巴罢了。”宿会侠随意地摆摆手,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天气。她理了理染血带焦的袍袖,那狼狈痕迹非但没折损她的气度,反被她洒脱的姿态衬出几分不羁的功勋感。“走走走,扫兴的事不提,吃饭最大!我知道镇上有家馆子不错……”
她说着,已自然地引着二人往镇上去。
正是虞踏雪口中说的她们上次去过的酒楼。
宿会侠似是一个到哪都熟门熟路的人,她一口气点了七七八八的菜式。
位置也选得巧妙,既靠着上下的胡梯,又离香气四溢的厨房不远。热腾腾的锅气混合着酒肉香味阵阵飘来,饶是卫煜心中另有盘算,此刻也被勾得腹中馋虫蠢动,暂时将算计搁在了一边。
人间的味道是浓重而鲜活的,卫煜眯眼,却听宿会侠清亮的声音响起:“谢虞姑娘,可惜我修习的功法不宜饮酒,便以茶代酒,敬二位一杯。”
说罢,她笑着举了举手中的茶杯,一饮而尽。
卫煜抬眸,心下暗觉奇怪,她这般爽朗的性子,竟是个不饮酒的。
一旁的虞踏雪闻言,便笑着将原本斟给宿会侠的那杯酒,自然地转递到卫煜面前:“那便便宜了你这个小酒鬼。”
卫煜眉眼弯弯地接过,她向来喜欢这杯中物。几杯温酒下肚,身心渐暖,却不醉人。不知过了多久,身旁的虞踏雪已不胜酒力,伏在案上昏昏睡去。而另一侧的宿会侠……
卫煜余光瞥见,那角染着烟灰血渍的灰袍身影,不知何时已悄然离席,正无声无息地朝着胡梯方向走去
时机正好。
她不再犹豫,指尖一捻,捏了个诀。
一道无形的虚影自她肉身中悄然分离,如同水底逸出的气泡,轻盈而迅捷地尾随而去。
卫煜的灵体紧随宿会侠登上胡梯,见她身形一闪拐入拐角,旋即足尖一点,如燕雀般轻盈地翻上了屋脊。
月光泠泠,屋瓦之上,已有一人静坐等候。蓝衣整洁,腰佩罗盘,正是陆和清。
“手脚还挺利落。”宿会侠笑着拍了拍他,“手尾都干净了?”
“青台师弟去扫尾了。”蓝衣陆和清淡淡道,顺手将她拉至身侧坐下,“你身上酒气熏人,倒还记得正事。”
“想着今夜要干活,滴酒未沾,是染上的酒气。”宿会侠浑不在意地耸肩,就势在他旁边坐下。
陆和清闻言,只应了一声:“嗯。”
“那妖物的踪迹,可寻到了?”陆和清问。
宿会侠懒洋洋地一摆手,“若寻到了,我还会在这儿与你闲话?”
隐在暗处的卫煜灵体不由得凝神。
果然另有任务,难怪滴酒不沾。
陆和清略一沉吟:“既然如此,我先布下除妖阵法。阵成之后,凡身负妖气者,皆困于其中,不得而出。”
“行。”宿会侠应得干脆,人已仰面躺下,以手背遮住眉眼,“不过布阵前,要不你先占一卦,求个安稳。”
陆和清偏过头,未置一词,但指间已多了一串铜钱。
他手腕一抖,铜钱铮然鸣响着凌空抛起,在月光下划过数道短促流光,又被他稳稳接住。
不等旁人看清卦象,他已再次抛出,动作快得只剩下残影,如此往复,呼吸间竟已掷卦六次。
最终,所有铜钱被他尽数敛入袖中,无声无息。
“卦象显‘通泰’之兆,”他语气平静,“今夜必有所获,能将那物擒获。”
“呵,动作快得我眼晕,”宿会侠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笑,慢悠悠道,“我统共就瞥见两枚阳面朝上。反着来,就是不顺利了。”
“师姐,”陆和清语调沉了下去,明显是不高兴了,“单是今年夏日,我便算准过七次。”
宿会侠打着哈哈起身,轻巧地跃下屋梁,“嗯嗯,记着呢……我下去瞧瞧饭菜可还热着。”
“慢着。”陆和清站起身,袖中的铜钱轻微作响,“若我这次对了,今年便是八回。那么今年我算卦说去哪,你都得听我的。”
宿会侠只当没听见,快步下了胡梯。
卫煜沉思着,灵体瞬息归位。
她抬眼,大堂依旧喧闹,宿会侠的座位空着,人不知去了何处。
她心下暗叹,今日这番算计落了空。
恰在此时,虞踏雪迷迷糊糊地拽了拽她的袖子,嘟囔着想回去。
卫煜顺势搀起虞踏雪,压下心头那点躁意,打算先行离开这是非之地。
刚走到过道,一个跌撞的酒鬼便迎面撞来,浑浊的酒液泼了她半幅衣袖。
“啧。”她蹙眉侧身护住虞踏雪,还未来得及开口,又一个端着滚烫热汤的小二从旁疾步擦过,汤勺晃荡,几滴油星险些溅上她的手背。
卫煜连退两步,心底也窜起一股无名火。今日诸事不顺,连这梦胥境的人间烟火都显得格外恼人起来。
卫煜只得如此安慰自己道,明日定然会好的。
她深吸一口气,扶着虞踏雪,避开人群,继续朝门口走去。
今日失之东隅,明日……
“铮——!”
声音未绝,自高处屋梁起始,无数朱砂符篆如瀑布般垂落而下。
地面道纹涌现,湛清光华腾空而起,与上空符篆瞬息交联,结成一张巨大的光网。
卫煜,正扶着虞踏雪,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堪堪踏在光网最核心的触发点上。
光网嗡鸣,骤然收缩,禁锢之力如无形枷锁将她与虞踏雪死死捆缚在原地,动弹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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