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夫郎求子

　　陆宁其实与沈野是有些交情的。
　　村子里人口简单，哪怕陆宁深居简出，也能把村里的人都认全。

　　沈野今年快要二十，刚好与陆宁来村里的时间接近。
　　陆宁七八岁的时候，沈野正呱呱坠地，陆宁还去吃过他的满月席。

　　不过沈野的命也不算好，在这大多数都是苦命人的村里，沈野也能算是突出。

　　十二岁时，沈野的父母便去世了，他成了个孤儿，之后不知怎么回事，便离了村，自此就一去不回。
　　村里人本以为他是死在外面了，他大伯都给他立了衣冠冢，就在他爹娘的墓边上，已经立了有七年。
　　房子自然也被充公了，大伯操持完沈野的身后事，就顺带让自己刚分家的儿子住进了沈野的故居。

　　却没人想到，半年之前，沈野又一个人回来了。

　　从前黑瘦的小豆芽，如今变得更黑，人却像是苞米似的，种下去小小一粒，回来已是遮天蔽日一大个。
　　身高足有八尺，还练了一身的腱子肉，眉间那道断痕更是恐怖，像是被刀砍的。

　　没人知道他离村之后去做了什么的，又是怎么留下的这么恐怖的一道疤。

　　村里人大多老实，也怕事，最不敢招惹沈野这样的好汉。

　　更别说沈野一回村子，在里正那里核对了户籍后，就把占了他故居的人全赶了出去。
　　他亲堂兄更是被他打断了腿，至今还在床上躺着。
　　那写了他名字，建了有六七年的衣冠冢，他也没去推平，完全不怕晦气，就这么让它大喇喇地竖在祖坟里。

　　悖逆不羁到这样的地步，但凡是个人，都会怕他，更别说村里还因此传出沈野其实是恶鬼上身的传闻。
　　说是原本的野娃子早就死了，皮囊被鬼穿了去，如今回村里吃人索命来了。
　　否则怎么就成日不见这人出门，也不见他有营生，都没被饿死！

　　村人生活单调，为数不多的乐趣，也就是在背后说长论短。
　　陆宁深受其害，本是不怎么信这些的。

　　如今却也有些信了。
　　毕竟没有那个正紧汉子，会翻窗闯入寡夫郎的家中。

　　“叩叩”。

　　两日之后，寡夫郎的院门又在夜晚被敲响。
　　叩门不算用力，并不是来找茬的，甚至那声音只响了一下。
　　极为隐秘。

　　不过在夜深人静的村子里，再隐秘的动静，也会因为人心有鬼，被放得好似无限洪亮。

　　屋内的牌位前点着不息的烛火，将俊丽的寡夫郎一身素缟照得微微泛黄。

　　陆宁听见了敲门声，心跳猛然加快，很快又端正神色，揽着衣襟走向院外。

　　“咿呀”一声，院门被打开。

　　寡夫郎应了夜访来客的门。

　　屋外站的就是前几日翻窗入室的沈野。

　　汉子高大的身形上穿着一套黑衣，几乎完全融于夜幕，偏偏一双眼睛格外雪亮，直勾勾地垂着，落在身前未亡人的脸上。
　　陆宁被看得有些尴尬，也有些局促，下意识地想要后退。
　　沈野也没有寒暄，直接开门见山，道：“跟我走，去我家。”

　　陆宁心里又是轻轻一跳，却没有反驳，只是眉眼低垂，修长的颈项在月光下泛着光，很小声地回道：“先进来，给相公上柱香。今日四七，没有旁人来看他。”

　　寡夫郎没有否认会跟混子离开，只是要来人先给亡夫上个香。

　　不是很像话，又似乎在情理之中。

　　沈野沉默片刻，面无表情地顺着不大的门缝挤入，进了新寡的院落，顺手关了门，大步走向屋内。

　　这态度不算好。
　　但沈野一向如此，或许没有抢占寡夫，把这屋子再打砸一空，已是他因为美色而手下留情了。

　　陆宁心里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他实在不擅长和沈野这样的人相处。

　　又或者说，深更半夜，他一个寡居的哥儿，和任何汉子单独会面都是不习惯的。

　　再者，沈野身上的气势还那般骇人，像是曾经是做山匪的一般让难免让身单力薄的哥儿下意识想避让。

　　但如今他也只能习惯了。

　　陆宁摸了摸自己孝服下平坦软热的小腹，眼神微扫，望向四周邻里的屋宅。

　　今日夜黑风高，天气也愈发冷了，村人们睡得都早，四周的屋子一片漆黑，无人醒着，也不会有人注意到他的院落。

　　陆宁微微放下心，将院门落闩，把外男锁进了他的屋子里，自个儿也跟着汉子的脚步，白白一抹影子无声回了屋。

　　沈野已到自觉站在供桌前，捏起桌上摆开的线香，点起火祭拜起了寡夫郎的丈夫。

　　汉子表情依然冷酷，一身皂衣站在桌前，哪怕垂眉低目地点香也不见有多少哀思与和善。

　　今日是四七，按照习俗本该邀请亡者的至亲们，带上菜肴来家里祭奠。
　　可村人和陆宁闹得太僵，以至于沈生供桌前就那么几道陆宁自己烧的小菜而已。
　　那道蒸兔子沈野还瞧着颇为眼熟，让他不动声色对牌位挑了挑眉。

　　隔着线香缥缈的烟，沈野看着沈生的牌位，陆宁就站在沈野斜后方，也偷偷地观察汉子。

　　沈野的身材过于魁梧，以至于隔着半个屋子，陆宁也要抬头才能看清这人的脸。

　　鼻梁是很高挺的，像山峰一样在侧脸上耸立，眉骨也极高，眉毛浓郁，几乎直飞入鬓。

　　是很有攻击性的样貌。

　　但是仔细比照，这样一张生猛的脸，又似乎与病弱苍白，跟个哥儿似的沈生有那么几分相似。

　　都是姓沈的人，样貌会接近也是自然。

　　说来沈野也能算是沈生的远房堂弟，族谱往上数五代，两家是在同一户里的。

　　有那么几分相像，对陆宁来说，已经足够。

　　上香讲究神三鬼四。
　　神佛三叩，亡者四拜。

　　沈野拜得潦草，不太走心，双手晃动几下，就将手里的四柱新香插进香炉，稳稳落在陆宁之前插的，快烧完的那四柱边上。

　　插得很紧，排得很密，像是四棵竹子，携着一片小草，又像是汉子在亡夫面前携着未亡人站在一处。

　　汉子眼神又微微一动，随后恢复沉稳。

　　做完面子功夫，沈野转过身来，身形依然沉稳，语速却有些快，像是迫不及待那般。

　　“成了，跟我走吧，去我那里，这边人多口杂，我那处清净。”
　　他顿了顿，补充道：“要怀遗腹子，事不宜迟。”

　　沈生的宅子在村子中央，沈野家却是坐落在村边，方圆几里没有人烟，很适合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

　　陆宁眉头微皱，心底里对这事还是有些抗拒的，但依然温顺地“嗯”了一声。

　　有些念头一旦起了，便一发不可收拾，再难回头。

　　不论沈野那日闯入他家，说要给他一个孩子是出于见色起意，还是其他目的，只要陆宁自己肚子争气，能尽快怀上，那么这个孩子生下来，就是“沈生”的遗腹子。
　　是可以继承沈生家产和田产的孩子。

　　也是属于陆宁自己的孩子。

　　至于再往后的将来，要如何甩开沈野这个混子，陆宁如今无暇考虑。
　　若非走投无路，他一个寡夫也不会选择与虎谋皮。

　　俊丽的未亡人轻轻吐出一口气，缓缓收起自己凌乱的心思，就像这些日子他收拾好凌乱的生活，维持基本的体面。

　　陆宁轻声道：“让我再给相公上一柱香，就跟你走。”

　　这一去，是对亡夫的背叛，也是对礼法宗族的逾越。
　　更是在四七回门的夜，作为唯一的亲人，将亡灵孤零零地留在家中，只余一段残香，一室清冷。

　　寡夫郎即将赴约，在情夫的家中，授取罪恶的源。

　　禁忌的夜是热的。
　　也是极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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