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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训
淮城的夏日毫无褪去热意的意思,反而在次日变本加厉。
天空是那种洗过的近乎残酷的湛蓝,没有一丝云彩,太阳明晃晃地炙烤着大地,连香樟树的叶子都被晒得打了卷,蔫蔫地垂着。
开学第二天的淮城二中操场,是一片涌动的新绿。
所有高一新生都换上了统一的迷彩服,按照班级方阵列队,准备迎接为期一周的军训。
陈淮站在高一八班的队伍前列,迷彩服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像一棵生机勃勃的小白杨。
他天生适应这种集体氛围,脸上不见丝毫畏难情绪,反而带着点跃跃欲试的兴奋,目光灼灼地搜寻着即将到来的教官身影。
他身边的望延则完全是另一番光景。
过于宽大的迷彩服套在他清瘦的身体上,显的更加空荡,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紧绷的下颌和没什么血色的薄唇。
他微微蹙着眉,似乎对这毒辣的日头和嘈杂的环境都感到极度不适,整个人像一株被迫暴露在烈日下的苔藓,透着一种即将被蒸腾掉水分的萎靡。
苏珞站在女生队列里,依旧活力满满,正小声地和旁边的女生说着什么,脸上是明媚的笑容,仿佛这酷暑并不能影响到她。
不远处的张可卿则努力缩着身子,试图让前面同学的影子能多遮挡自己一些,手指不安地绞着迷彩服的衣角。
周倾言和林知礼站在男生队伍的稍后方。
周倾言一脸没睡醒的困倦,站姿松散,几乎要将半个身子的重量靠在旁边同学身上,被对方嫌弃地躲开后,也只是无所谓地撇撇嘴。
林知礼则站得笔直,姿态无可挑剔,只是眼神放空,望着远处操场边缘的树冠,不知在想些什么。
“立正!” 一声洪亮带着金属般质感的号令骤然响起,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瞬间,整个操场鸦雀无声。
一位皮肤黝黑,身材精干,眼神锐利如鹰的年轻军官迈着标准而有力的步伐走到了八班队伍前方。
他肩章上的标志显示他是一名士官,目光扫过面前这群稚气未脱的学生,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我是你们本次军训的教官,我姓王!”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穿透力。
“接下来的七天,我将负责你们的队列训练。我的要求很简单。令行禁止,绝对服从!听明白没有?”
“听明白了…” 队伍里响起几声稀稀拉拉参差不齐的回应。
王教官眉头一拧,声音陡然拔高:“都没吃饭吗?大点声!听明白没有?!”
“听明白了!” 这次的声音整齐洪亮了许多。
军训从最基础的站军姿开始。
“抬头,挺胸,收腹!两肩后张,双腿夹紧!双臂自然下垂,中指紧贴裤缝线!” 王教官一边在队列中巡视,一边高声纠正着动作。
看似简单的站立,在烈日下变成了一种煎熬。
汗水很快顺着额角和鬓角滑落,痒痒的,却不能伸手去擦。
迷彩服布料厚实,闷热异常,后背前胸很快就被汗水浸湿,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陈淮严格按照要求站着,身姿挺拔,目光平视前方,尽管汗水已经流进了眼睛,刺得他微微眯眼,他也依旧坚持着。
他能感觉到身边望延的呼吸逐渐变得有些沉重,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
“那个同学!坚持住!” 王教官的目光扫过望延,声音严厉。
望延抿紧了唇,脸色在帽檐的阴影下显得更加苍白,他努力绷直身体,但那份强撑的意味,陈淮隔着一个身位都能清晰地感受到。
时间仿佛被烈日拉长,每一分每一秒都变得格外难熬。
队列里开始出现细微的骚动,有人偷偷活动脚踝,有人趁教官不注意飞快地抹一把汗。
“报告!” 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是苏珞。
她脸色通红,汗水直流,“教官,可以休息一下吗?有同学好像不太舒服。”
王教官看了她一眼,又扫视了一圈队伍,尤其是脸色煞白的望延和几个同样摇摇欲坠的学生,终于松口:“原地休息十分钟!”
命令一下,队伍瞬间松懈下来,响起一片如蒙大赦的喘息声和低声交谈。
大家纷纷拿起放在脚边的水杯猛灌。
陈淮第一时间看向望延,只见他微微弯着腰,手撑着膝盖,呼吸急促,额前的碎发已经被汗水完全打湿,黏在苍白的皮肤上。
“你没事吧?”陈淮拧开自己的水瓶,递了过去,“喝点水。”
望延抬起眼,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和抗拒。
他没有接,只是直起身,从自己脚边拿起水杯,小口地喝了起来。
陈淮的手悬在半空,有点尴尬地收了回来。
他挠挠头,自顾自地喝了一大口水,然后笑着对旁边的苏珞说:“刚才可以啊苏珞,居然敢当出头鸟。”
苏珞用手扇着风,咧嘴一笑,露出明媚的笑容:“我看张可卿都快晕倒了嘛。”
她说着,关切地看向女生队伍里的张可卿,她正小口喝水,眼神还有些恍惚。
休息时间短暂,训练继续。
接下来的内容是停止间转法和齐步走。
枯燥,重复,在烈日下考验着每个人的体力和意志。
陈淮学得很快,动作标准利落,甚至带着点享受其中的节奏感。
王教官注意到他,在一次齐步走练习后,特意把他叫出来:“你,出列!给大家示范一下齐步走的摆臂动作!”
“是!教官!”陈淮声音洪亮,大步出列,没有丝毫怯场。
他按照教官的口令,一板一眼地做着动作,手臂前后摆动,定位准确,充满力量感。
阳光下,少年挺拔的身姿,利落的动作和那双熠熠生辉的眼睛,吸引了不少同学的目光。
苏珞在队伍里小声对张可卿说:“哇,你看他做的好标准。”
张可卿怯怯地点了点头。
望延也看着。
他看着陈淮在阳光下自信示范的样子,看着他和教官自然交流的神情,看着他那仿佛永远用不完的精力,那是一种离他很遥远的生活状态。
他默默低下头,看着自己脚下被踩歪了一点的草屑。
示范结束,陈淮归队,经过望延身边时,他对他露齿一笑,但只换来对方一个快速移开的目光。
陈淮早已习惯,不以为意。
训练间隙,王教官并非总是板着脸。
他会讲一些部队里的趣事,或者纠正动作时用上些幽默的比喻,引得大家发笑,紧张的气氛得以缓和。
陈淮的活泼和出色表现,让他在班里迅速混了个脸熟。
休息时,不止本小组,旁边几个原本不认识的男生也会过来跟他聊几句。
陈淮来者不拒,很快就能跟人打成一片,笑声不断。
他似乎天生就有一种凝聚力,能轻易成为小圈子的中心。
这与望延的境况形成了鲜明对比。
整个上午,望延几乎都是独自一人。
他沉默地训练,沉默地休息,沉默地喝水。
除了陈淮偶尔不死心的搭讪,几乎没有人主动跟他说话。
他像一座孤岛,漂浮在喧嚣的人海边缘。
下午的训练重点是正步走。
分解动作,一令一动,抬腿,绷脚,定位对平衡和力量的要求更高。
毒辣的日头毫不留情地蒸烤着,操场地面腾起扭曲的热浪。
望延的状况似乎更糟了。
他的动作总是慢半拍,力度不够,在练习单腿站立定位时,身体控制不住地摇晃。
汗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滴落,在干燥的地面上洇开一个小小的深色印记,又迅速被蒸发。
陈淮在他旁边,能清晰地听到他压抑的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坚持住,望延,马上休息了。”陈淮趁着教官看向别处,飞快地低声鼓励了一句。
望延没有回应,只是咬紧了下唇,唇色泛白。
就在这时,王教官吹响了哨子:“全体都有!原地休息二十分钟!”
几乎是同时,望延的身体猛地一晃,眼看就要向前栽倒。
陈淮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的胳膊。“喂!你怎么样?”
望延借着他的力道站稳,猛地甩开了他的手,动作幅度大得有些突兀。
他低着头,帽檐完全遮住了表情,只有声音带着压抑的喘息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恼怒:“我没事。”
说完,他不再理会陈淮,步履有些虚浮地走到树荫下,靠着树干坐下,将脸埋进了臂弯里,只留下一个拒绝任何靠近的蜷缩着的背影。
陈淮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手,又看了看那个仿佛与整个世界隔绝开来的背影,心里那种莫名的触动再次浮现。
他拿起自己和望延的水杯,走到树荫下,将属于望延的那个轻轻放在他脚边。
“水放这儿了。”他低声说了一句,也不期待回应,便转身走开,去找苏珞他们了。
望延埋在臂弯里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
休息结束后,训练继续。
望延似乎恢复了一些,依旧沉默,但动作比之前用力了不少,只是那股紧绷的仿佛在与什么对抗的感觉,始终萦绕在他周身,不曾消散。
傍晚,当夕阳将天边染成绚烂的橘红色时,第一天的军训终于结束。
同学们个个筋疲力尽,拖着沉重的步伐,互相搀扶着往教室或者宿舍走。
陈淮虽然也累,但精神还是很足,正和几个刚认识的男生讨论着食堂哪个窗口的饭菜好吃。
他的笑声在疲惫的人群中显得格外有穿透力。
望延独自一人走在最后,迷彩服上满是汗渍,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显得格外孤寂。
陈淮回头看了一眼,脚步慢了下来。
他对那几个男生说了句“你们先走”,便转身逆着人流,朝着望延的方向跑去。
“喂,望延!”陈淮跑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行,脸上带着运动后的红晕和一如既往的笑容,“一起去食堂吗?听说二楼的红烧肉很不错。”
望延脚步未停,甚至没有看他,只是目视前方,声音带着训练后的沙哑和浓浓的疲惫:“不用了。”
简洁冰冷的拒绝。
陈淮看着他紧绷的侧脸,终于没再像之前那样嬉笑以对。
他沉默地跟着望延走了一段,直到快到教学楼岔路口。
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地上,一个活泼跃动,一个沉寂拖沓。
陈淮停下脚步,看着望延独自远去的背影,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有些距离,并非靠热情和善意就能轻易跨越。
那个叫望延的男生,他的心门外,似乎竖着一道极高极厚的墙,墙上可能还布满了冰冷的尖刺。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同样沾满汗水和尘土的迷彩服,又抬头望向天空那轮即将隐没的红色落日,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军训第一天,他认识了严厉又可爱的王教官,结识了几个新的朋友,感受到了集体生活的火热。
但同时,他也更深刻地感受到了望延的封闭与疏离。
迷彩服可以统一,烈日可以共同承受。
但每个人内心的世界,却依旧界限分明,无法跨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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