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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谢家
成庆十年的杨花仍在四月上旬凋落,子规啼叫,皇城稍显衰色。
时至春末,皇宫中最后一瓣蕙兰也悄悄凋零,随之而去的,是张皇后薨逝的悲讯。后宫一时无主,朔北频频进犯,朝廷兵力羸弱,已成颓势。
刚登基不过十载的赵明惟扶额叹气,侧身蔑了两眼身旁跪着的内侍和大臣,“你们说,朕该如何!”
昔日温声温语的“众爱卿,有何高见”,在丧妻之痛与国危之际也多了份怒气。
跪着的人微微抬眼,察言观色一番,“官家,”贴身侍奉了六七载的朱兴终了开口,“眼下朔北攻势迅猛,不如循旧…”
朱兴望向皇帝,赵明惟心会。
“回烈彪悍,你也知道,朕多疼爱这两个公主,岂能与回烈和亲!”
众人再次垂下头去,蜷缩着身子叩拜。
气氛凝滞。
“官家,萧将军身处前线接连溃败,谢家三郎被俘生死未卜。眼下…眼下只能和亲缓和,再辅以岁币谈和啊。”
御史中丞陈晟丰接言。
霎那,一众纷纷应和,“官家,陈公所言极是。”
赵明惟皱巴眉眼,再度叹息,无奈应允。
日昳(1),拟诏:朕承天景命,抚临万邦。今与回烈归好,乃社稷之福,万民之幸。朕之爱女怀阳公主仪态万方,秀外慧中。今朕特赐佳缘,许怀阳与回烈部完颜尘结为夫妻,愿两国永息干戈,太平无限。
出了文德殿。
谢七郎与陈晟丰一同踱至宫门外。
“陈伯,刚才官家话意那般,您仍执言不怕违逆,晚辈敬仰。”
“胥儿,老夫可不是违逆,总有人要替官家着想啊。”陈晟丰拍了拍谢胥的肩,先行离开。
谢胥这才回过劲来。
赵明惟身为皇帝,佯装爱子爱家,下不了的台面,总得让人推搡。自己怎是心疼女儿这些政治沦丧物呢,只是得旁人做这般罢了。
从文德门出来,谢胥碰到了十一郎。
“闲儿,去找灵雨?”
谢闲定住作揖:“正是。兄长,已是晡时,官家这是有急事召见?”
谢胥刚要开口,忽地想起十郎与怀阳公主有些交情,不想多费舌慰藉,便含糊其辞打发了去:“仍是商讨朔北军情,三哥如今不知怎样,官家也是焦心。”
谢闲微叹:“但愿三哥无事。兄长,我去探望阿姐,先行一步。”
自右侧长庆门入宫,拜别谢胥后,他径直走到垂拱殿,由东侧出,奔向宝华殿。
入了殿便向左苑,急切扶起瘫坐在苑中地上的女子。
“娘娘,我来了。”
语气似柔水。
将她扶到阁中榻上,他沏了一壶龙凤团茶。
点茶,茶匙舀些许茶末,放入釉色建盏。注水,茶筅击拂。双手托盏,递给愁色漫容的女子。
这女子,便是谢二姑娘,谢灵雨。成庆三年选秀入宫,如今已是谢淑仪。
谢灵雨接过茶盏,啜了几口便放下。
“闲儿,皇后薨了。”说罢,抚着他的侧脸,“闲儿,今后只剩我一人了。”
红颜落泪,惹怒枝头俏兰。
谢闲拿出帕子,拭去她的泪:“阿姐不要伤心过头,我在呢。”
她却止不住潸然,这泪不虚。
是缅念昔日初来时视为仇敌,却在之后惺惺相惜,互相帮衬的张姐姐。
“皇后薨逝,诺大的后宫竟无一人可诉心。德妃跋扈,视姐姐与我为眼中钉,往后的日子只得提心吊胆。”
谢灵雨叹息,“闲儿,阿姐不是软弱。皇后于我情义深重,她患疾与德妃脱不了干系。”
见他眼眶红润,谢灵雨不忍却不得不说:“阿姐要告诉你,今日过后,为了在后宫立稳脚跟,为了你,我会变得麻木,或说狠辣。你不要怪我。”
谢闲噙着泪,他怎会怪罪。
他轻摇头,就这么望着她,从羞涩豆蔻到破瓜之年,再到如今摽梅之际。
而他也从咿呀孩童到如今,十七年岁。
谢家乃汴京五大门第之一,与高杨陈苏齐名。
谢灵雨的爹爹,是禁军统领谢元宣,统率捧日,天武,龙卫,神卫四厢,阿娘是陈晟丰的三妹妹陈绮枝,昔日的汴京四美。
何其良缘,何其佳话。
然而,这岌岌可危的大晏,在先皇之时更是战争不断。岭南则最奇崛凶险,谢元宣自接任元帅,便常年驻扎在岭南,少有归家。
战争稍缓之际,谢元宣驾马归家,只为见一面陈绮枝。
那是月圆之夜,两人许久未见。陈绮枝望向他,自己那意气的夫君,如今消瘦不堪。她为他做了碗长寿面,赏了几刻月后,情意缱绻,共度佳梦。
次日天蒙亮,谢元宣便离去。只留下一封书信,和熟睡的她额头上的一个吻。
又一场猛战,这一战打了半年,胜了。可谢元宣不敢松懈,南蛮实力不容小觑。军营夜晚生火庆祝之际,他收到陈绮枝的书信。
展信,他喜极而泣,她已有六月身孕。
三月余,谢元宣缉拿叛军首领高丞回京时,岭南的梅花开遍了山野,一路上冰寒地冻,临到京师却是一路的百姓相迎。
那一年,谢元宣二十七。
二十七岁的威武将军在百姓眼里意气风发,就说是刚及弱冠的少年郎也无异。
然而最终,却是背负通敌之罪的骂名。此事成了谢府门楣一大糗闻,众人闭口不谈。
十一郎儿时喜欢在藏书阁待着,等到三叔回了府,再猫捉鼠似地和他打闹一番,浑身是汗跑到老祖母膝下说道。
这些往事,都是那时从祖母口中听得的,也只当是家族罪人。
而后谢二姑娘入宫,宝华殿左苑,他不当心提及,她却只说:闲儿,都过去了。
他自是不信。
谢灵雨为何入宫,旁人不知,两人亲如同胞姐弟,他怎会不知。
可单枪匹马又略显柔情的她,单凭自己拉拢势力去寻找当年真相,谢闲难以安心。
同为谢家人,骨肉亲情,血浓于水。
谢元宣死后,三郎谢元安当家。
谢元安敬重二哥,从前便常与二哥交好,大哥腿瘸了将自己关在南厢院里,不常出屋。四弟是个纨绔,怎么说叫都不听。
唯有二哥,是他最亲近之人。二人一文一武,彼时先皇颇赏识谢元安这一众官员,更与谢元宣是儿时玩伴,却也在谢元宣被诬陷通敌之罪时果断斩杀。
谢元安不怕死,但皇帝没让他死。
谢元宣死后的一寻常午后,年三十二岁的康定帝宣召他到紫宸殿。
阴谋!诡计!谋杀!错死!
谢元安听得一顿一顿,他尚且未从哥哥嫂嫂的身亡中缓解过来。
皇帝掩面一瞬,扶额叹气,尚未除掉乱臣贼子,他自是万分焦灼。
“朕听朱内侍回来说,陈氏女眷死前诞下了子嗣?”
谢元安交手礼险些乱了,忙叩首称是。
小公子出生时,他答应过二哥,护他周全。
“官家,臣…并未想要隐瞒,只是那孩子早诞,已是奄奄一息…兄长罪名成实,若宣众诞下一子,一来民众绝会愤恨生乱,二来毕竟乃将诞世的孩子,本朝律法罪不及孥…”
“诶,谢卿别怕,朕未曾想过赶尽杀绝。”康定帝抬了抬眸,“谢郎无辜,但…朕要想一举端下叛党,自是要有所牺牲。”
谢元安噙泪再叩首称是,帝王无情,他也得以大局为重,佯着无情模样来。
“朕知你与谢郎情意深厚,”康定帝起身掠过书案,稳步走到他面前,并不低眸,道:“先前朕允了他的嫡女不死,驳了贵女身份去乡为农。今时朕坐下虑想之际,这多年未见,你那大哥可还安好?”
谢元安抬了半眸后再叠手倾下去,“回官家,大哥虽有腿疾,但与嫂嫂相守真挚,和睦和谐。”
“好。”康定帝爽朗一笑,“这样一来,也不枉让谢郎冤死。”
“是,微臣明白。”
自此,那小公子便成了汴京谢家大郎君谢元良与夫人齐舞长子,也就是祖母口中那早早夭折的十郎。
赵敏君时常托着小谢闲的脸,刮刮他的鼻尖,许久后才道:“谢家重排行,不然闲儿就是十郎。”
谢闲迷糊着点点头,十一郎十一郎,哪里能是十郎,纵使十哥哥早逝也不行。
况且,十一郎好听。
过后几年,新帝即位,谢元安谨遵与先帝的约定,将谢灵雨接回谢家,成为谢闲名义上的胞姐。
巧合地是,谢元良那时已经油尽灯枯,谢灵雨归家那晚,他孤自在南厢院的躺椅上睡去,再没醒来。
谢元良下葬之后,细数谢家三年间,二郎夫妇死了,谢元安结发之妻杨氏死了,自己的大哥也去了。
整个谢府死气沉沉,犹如罩着雾障。
爹娘惨死,幼弟夭折,谢灵雨那时归来,谢家别房的郎君姑娘颇有怜惜之意,昔日的谢府嫡女,莅如此境界,不免让人唏嘘。
旧事如迷雾晕在眼前,等他二人一点点揭开。更何况…
上一世的屈辱,他犹记于心。
.
出神之际,一旁的岚奕轻唤了声公子,他方才丢了冥思。
“公子,您还记得吗?”随从岚奕笑盈盈地,“去岁您答应陈三郎,要去洛阳陪他游玩一段时日。”
陈袭曜,洛阳陈家的三公子,陈绮枝二堂哥的儿子,也算自己的表弟。
谢灵雨回来时,陈家人并未忘记这层关系。
他们常常唤她去陈府住些时候,陈老太看着她,也就如看到了自己死去的三女儿。
十一郎儿时喜欢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走哪是哪,偶有几次赴宴洛阳,竟也交得了这么一位朋友做表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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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闲微叹了口气,今年的解试,他想再试试。
本是表弟醉酒胡揪的三两言,那时踏进洛阳秦湘楼里,寻了半个阁子才拽着他的耳硬拉去,一路送他回陈府应下好一通他的话语,没成想这小子还记得。
“欸,”岚奕忽地也叹气,“公子,您也别总记挂那解试,六月的京师可没洛阳凉爽,咱们去洛阳转转可好啊?”
岚奕语气泼皮,谢闲没应。
“实在不成,三郎也早就想来汴京了,”岚奕又添道,“今岁的选秀,陈家那位大姑娘也要参选,让三公子一同如何?”
听得这,谢闲凝了一眸后反问道:“那大姑娘及笄了?”
“是,正是二八芳年。”岚奕说道,“想来公子恐是记差了,前岁您去洛阳见到的是二姑娘,现年十四岁。”
“哦。”谢闲回道。
见公子缓了眉梢,岚奕挑逗打趣着,“公子为何松了口气,难不成…是对那二姑娘有意?”
“浑话。”谢闲弹他脑袋:“二姑娘尚未及笄,你怎可说这些?”
见岚奕忍下笑来,谢闲转话道:“看来不能让你去同袭曜和苏二郎鬼混了。”
岚奕不再笑,两人继续静默走着。
“汴京这么多娘子,公子的芳心许给谁了?”
岚奕没心眼儿似地又问,还好奇地倾着身子。
“……岚奕,明日不用陪我去书院了,罚扫阁院的地,十遍。”
“十遍?!”见谢闲起步要踏进府里,他扯了扯公子衣袖,“五遍行不行?”
眼前人不应,“六遍…?”仍旧不应,“七遍,公子,公子!”
“再耍皮就把兄长那宝香院也扫了。”
岚奕瞬间捂住嘴,“敢问公子如何验收?”
“不留一片残叶。”
“倘若风吹落了呢?”
“接着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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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昳:又名日央。太阳偏西,指下午1点到3点
晡时:下午3点到5点
其他的地名和都城城门名称多参考杨宽《北宋都城制度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