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海之恋

　　自那天听了祖母讲述的陆上传奇后，一种奇妙的种子便在坎-托尔心底彻底生根发芽。那片蔚蓝的“水镜”之上，那个拥有发光太阳、呼啸之风和用双腿行走的人类的世界，对他产生了无法抗拒的魔力。他不再满足于祖母故事中模糊的轮廓，他渴望触摸，渴望感知，渴望拥有属于那个世界的一丝一缕真实的痕迹。

　　于是，收集人类造物，成了小王子坎-托尔最痴迷，也最秘密的游戏。

　　他的探险始于王国外围那些被时光和海流侵蚀的沉船残骸。这些巨大的、沉默的木质或金属骨架，躺在深邃的海沟边缘或绚烂的珊瑚丛中，如同巨兽的坟墓，既散发着破败与危险的气息，又蕴藏着无尽的宝藏。

　　起初，他只是远远地观望，蔚蓝的大眼睛里混合着敬畏与好奇。那锈迹斑斑的锚链，比他整个鱼身还要粗壮；那破裂的船板，上面刻着无法理解的纹路（后来他知道那叫“文字”）；还有那些散落在沉船周围，闪烁着异样光泽的碎片……

　　第一次，他鼓起勇气，摆动着他那星光点点的蓝色小尾巴，小心翼翼地靠近一艘看起来相对“年轻”的沉船。他避开尖锐的断裂处，像一尾受惊的小鱼，迅速从一堆杂物中捞起了一个半埋在泥沙里的、圆圆的小东西。那是一个怀表，银质的外壳已经氧化发黑，玻璃面碎裂，里面的指针永远静止在了某个惊心动魄的时刻。坎-托尔不知道它是什么，只觉得它冰冰凉凉，上面雕刻的花纹精美无比，在幽暗的海底，依旧能反射出水母灯微弱的光。他如获至宝，紧紧将它抱在怀里，心脏怦怦直跳，仿佛捧着一颗来自异世界的星辰。

　　从此，他一发不可收拾。

　　他找到了边缘镶嵌着金色藤蔓，却破碎了一角的瓷盘碎片，那雪白的质地和蓝色的花纹，让他想起了祖母描述过的“天空”与“云朵”。他找到了一把梳子，缺了好几根齿，但材质温润如玉（其实是赛璐珞），他试着用它梳理自己海藻般的蓝发，感觉傻乎乎的，却又乐在其中。他还找到过一个玻璃瓶，里面塞着一张早已被海水泡烂、字迹模糊的纸条，他想象着那上面或许写着人类的重要秘密，比如……如何制造“风”？他甚至找到过一枚生锈的指南针，指针在琥珀色的液体里顽固地指向一个方向，这让他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这个小小的箭头，总想指向同一个地方呢？难道那里有特别好吃的鱼群吗？

　　这些在人类看来是垃圾的残破之物，在坎-托尔眼中，却是通往那个神奇世界的钥匙，每一件都充满了无限的故事和遐想。

　　当然，他的“寻宝”之旅并非总是一帆风顺。有一次，他为了捞取一个卡在狭窄沉船缝隙里的、亮晶晶的金属小盒（一个首饰盒），差点被突然滑落的腐朽船梁压住，吓得他尾巴上的鳞片都差点炸起来，像只受惊的小河豚。还有一次，他好奇地摆弄一个密封的罐子，不小心弄开了它，里面涌出的黑色粘稠液体（可能是原油或某种化学制剂）污染了一小片水域，气味刺鼻，害得他好几天都觉得自己的漂亮尾巴沾上了怪味，闷闷不乐地躲在宫殿里，使劲用最细软的海沙擦拭。

　　这些“藏品”越来越多，堆放在宫殿里显然不行。于是，坎-托尔开始寻找一个属于他自己的秘密基地。

　　他找了很久，终于在距离王宫有一定距离，但又不算太偏僻的一片巨型鹿角珊瑚森林深处，发现了一个完美的地点。那里有几块巨大的、中空的礁石天然堆叠，形成了一个隐蔽的洞穴入口，入口处垂挂着如同帘幕般的发光海藻，既能遮挡视线，又提供了柔和的照明。洞穴内部空间不大，但很干燥（相对海底而言），有细软的白沙铺地，头顶还有一个天然的小裂缝，偶尔会有一束真正的、来自“水镜”之上的阳光穿透下来，在水流中形成一道摇曳的光柱，如同神迹。

　　坎-托尔爱上了这个地方。他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宝贝们搬运过来：瓷盘碎片摆在最平整的礁石上，像展示艺术品；怀表挂在洞壁的珊瑚枝杈上；玻璃瓶、梳子、指南针、生锈的硬币、颜色斑斓的玻璃弹珠（可能是小孩的玩具）……每一件都被他仔细地擦拭（尽管擦不掉锈迹和污垢），分门别类地安置好。这个小小的、隐秘的洞穴，成了只属于他一个人的、陆上世界的微缩博物馆，是他的幻想乐园。

　　也正是在经营这个秘密基地的过程中，他结识了他鱼生中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朋友——不是人鱼，而是一只名叫“咕噜”的绿海龟。

　　那是一个午后，坎-托尔正费力地想将一块绘有奇怪蓝色花纹的白色瓷砖（可能是浴室碎片）立起来当“展示墙”，却怎么也立不稳。就在这时，他感觉到一个巨大的、缓慢的影子笼罩了他。他警惕地回头，看到了一只体型比他大上好几倍的绿海龟，正用那双温和而带着些许好奇的黑色眼睛打量着他，以及他满地的“破烂”。

　　坎-托尔一开始有些紧张，握紧了小拳头，随时准备摆动尾巴溜走。但海龟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敌意，它只是慢悠悠地凑近，用坚硬的喙碰了碰那块不听话的瓷砖，然后调整了一下位置，用它厚重的前肢在瓷砖底部拱了拱沙子，那块瓷砖居然就稳稳地立住了！

　　“哇！”坎-托尔惊喜地叫出声，蓝眼睛里满是崇拜，“你……你好厉害！”

　　海龟发出了一声低沉的、类似“咕噜”的声音，算是回应。

　　“你叫‘咕噜’吗？”坎-托尔天真地问，他觉得这个声音很适合它。

　　海龟似乎并不反对这个名字，又“咕噜”了一声，慢吞吞地趴了下来，一副准备在这里打盹的架势。

　　从那天起，咕噜就成了这个秘密基地的常客，或者说，半个主人。它似乎很喜欢这个安静又有点奇怪的小人鱼，以及他那些稀奇古怪的收藏。咕噜年纪很大了，背甲上布满了岁月的痕迹，它行动缓慢，性格沉稳，像一位沉默寡言的长者。它不会对坎-托尔的收藏品发表意见，只是常常趴在那里，看着坎-托尔像个忙碌的小蜜蜂一样，整理他的宝贝，时而拿起这个摸摸，时而对着那个发呆，嘴里还嘀嘀咕咕地编造着关于这些物品的、天马行空的故事。

　　“咕噜你看，这个圆圆的（怀表），一定是人类用来计算‘太阳’移动的东西！你看这根小棍子（指针）动都不动，是不是‘太阳’卡住了？”
　　“这块亮亮的（玻璃碎片），像不像凝固住的一小块‘星星’？”
　　“这个有花纹的布（一块丝绸残片），人类是不是用它来包裹他们的‘腿’？”

　　每当这时，咕噜就会从喉咙里发出低沉而安抚的“咕噜”声，像是在肯定，又像是在纵容这个爱做梦的小王子。有时，坎-托尔会靠在咕噜厚重而温暖的背甲上，对着那道偶尔投下的光柱，举起他找到的彩色玻璃，看着光线透过它们，在洞穴壁上投射出斑斓迷离的光影。他会幻想那是陆地上的“窗户”，透过它，能看到人类的世界。

　　咕噜不仅是他的听众，有时也是他的帮手和坐骑。当坎-托尔看中了某件在沉船高处或者危险位置的物品时，他会央求咕噜载他过去。他趴在咕噜宽阔的背上，小手紧紧抓着背甲的边缘，指挥着方向：“左边一点，咕噜！对，就是那个亮晶晶的！”咕噜则会不紧不慢地划动四肢，稳稳地将他送达目的地。

　　这个秘密基地，和这位沉默的朋友，成了坎-托尔逃离王宫规矩、尽情释放他对陆地好奇心的避风港。在这里，他不是最小的人鱼王子，只是一个充满幻想、收集着异世界梦境的、单纯又有点傻fufu的孩子。他不知道这些收藏品真正的名字和用途，他只是用一颗最纯净的心，去感受、去想象，在他那蔚蓝色的、深海的童年里，悄悄构建着一个属于陆地的、五彩斑斓的梦。这个梦，如此美好，却也在不知不觉中，为他未来那场义无反顾的、奔向真正陆地的冒险，铺下了第一块朦胧的基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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