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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氛与梦境
杨戬将镜子带回玉泉山的过程,平淡得近乎刻意——没有横生的枝节,没有暗处的窥探,仿佛这面镜子本就该由他所得。直至踏入熟悉的洞府,隔绝了外界的纷扰,他才真正将这面费心寻得的器物取出,置于静室的光线下,细细端详。
镜子的正面光洁异常,澄澈如水,映照出的影像分毫毕现。若在仙家洞府,这般品相算不得出奇,灵气滋养下,自有诸多宝镜光华熠熠。但出现在凡尘村落那等简陋的集市上,如此清晰、毫无扭曲的镜面,便显得格外突兀,近乎一种不动声色的奢侈。
他的指尖缓缓抚过镜面,转向更为神秘的背面。那里的图案,才是真正引人深思之处。它不同于仙家法器上镌刻的蕴含道韵的云篆符文,也迥异于凡间工匠喜爱的象征吉祥富贵的花鸟虫鱼或福禄寿喜。那更像是一种……随性的涂鸦,或者说,是某种意识流泻而下的痕迹。
构成图案的,是无数散落的点、蜿蜒盘绕的曲线,以及一些不规则的、仿佛被随意捏塑的弯月形块状结构。杨戬凝神观察,试图从中找出某种规律或源头,却一无所获。整个图案之中,竟寻不出一道僵直的线条,所有痕迹都带着一种有机的、近乎生命体般的柔和弧度。它们也不归属于任何已知的文字体系——无论是人间的甲骨钟鼎、仙家的云纹凤章,还是妖族的古老刻印,其笔画的走势与结构的韵律,都与眼前这扭曲盘绕的痕迹毫无共通之处。
他蹙起眉头,在记忆中竭力搜寻。那些曲线与块状的组合,是否像某种星图的局部?或是某种未知生物的骨骼轮廓?亦或是某类早已湮灭的文明所崇拜的图腾,历经扭曲变形后的残留?他起身走向藏书之处,翻阅了玉泉山珍藏的诸多典籍图录,从《万法宝相鉴》到《八荒异兽考》,从《上古神纹残编》到《域外奇物志略》。然而,任凭他如何比对,这镜背的图案始终像一个独立于所有认知体系之外的谜题,无法被任何已有的“轮廓”所归类或解释。它就在那里,寂静地存在着,散发着一种纯粹而陌生的异质之感。
他合上手中最后一卷古籍,轻轻呼出一口气。这番查阅虽未得到确切的答案,倒也不算全无收获,至少将那些尘封的知识重新梳理了一遍——他如此安慰自己,试图将那份潜藏的失望轻轻拂去。
夜已深沉,万籁俱寂。尽管修行至此,饮食与睡眠早已非必需,但此刻,一种源自心神深处的倦意悄然漫上。那是一种并非源于肉身,而是源于“未能达成目的”的努力所带来的精神疲乏。他决定暂且放下,去卧榻小憩片刻。
当杨戬合上手中最后一卷古籍时,一丝突如其来的凉意悄然爬上他的脊背。
这不像是夜风——他心神微凛。书房的门扉紧闭,视野所及的窗棂也都严丝合缝。他的目光落向书桌一角的青铜香炉。为了在翻阅典籍时凝神静气,他特意燃起一炷清心香,此刻那香才将将燃去三分之一,细直的青烟袅袅升起,轨迹平稳如线,并无半分气流扰动的迹象。
方才那转瞬即逝的微凉,仿佛只是掠过神经末梢的错觉,无声无息,无迹可寻。
方才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凉意,如针尖般刺破了他渐生的倦怠。杨戬眸光一凝,周身气机无声流转,方才还萦绕眉宇间的松弛顷刻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审慎。
他立于静室中央,神识如无形的水波缓缓铺开,细致地探查着房内每一寸角落。目光最终落回书案——那里还散乱地摊着几部未来得及归位的卷册。这些典籍他早已烂熟于心,每一段注疏,每一个符文,都曾在漫长的修行岁月里被反复咀嚼。
可此刻,当他视线扫过那些熟悉的墨迹时,心头却莫名一滞。
一种极微妙的违和感悄然浮现。
他凝神,俯身细观。卷册上的字句,分明与记忆中的别无二致,可组合成的形貌,却隐隐透出一种陌生的疏离。那些他闭眼都能描摹的笔画结构,此刻看来竟有些……异样。
很奇怪。杨戬定睛再看,那感觉非但没有消退,反而愈发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隔着一层流动的溪水去看水底的卵石——轮廓依旧,质感却已不同。横、撇、竖、捺,每一笔都精准地落在他熟知的位置,分毫不差,可整体呈现出的“意蕴”,却与他认知中的那个字产生了细微的偏移。
仿佛这些陪伴他多年的文字,在这一刻,悄然改变了内在的魂魄,只留下一具他依然认得,却感到莫名陌生的躯壳。
杨戬猛地闭上双眼,在心底厉声喝止自己:回神!不能再看了!他用力甩了甩头,仿佛要将那些无声侵蚀意识的异常从脑海中彻底驱逐。
当他的心神重新沉静下来,房间里那原本令人安心的静谧,却渐渐染上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他坐不住了,迅速将散乱的卷册收拢整齐,决定即刻将它们送回藏书楼——这个夜晚,他已无法安然独处。
玉泉山的夜色一如往常,浸润着仙家福地特有的淡泊与宁静。廊下的灯笼与路旁的石灯散发着柔和而稳定的光晕,一切都遵循着千百年来不变的轨迹。这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景象,反而让方才经历的种种异常显得愈发离奇,恍若只是他在书卷中小憩时做的一个荒诞噩梦。
他步履平稳地走向藏书楼,将卷册归于原处,再安静地掩门离去。整个过程中,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万籁俱寂,一切如常。杨戬环顾周遭,夜深了,只见所有的房间都是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光亮和动静,仿佛在这个诡异的夜里,全都睡着了一般。
杨戬注视着这些如沉睡般静悄悄的房间,只觉得就连这种静悄悄的背后也带着一股诡异的气息,廊下的灯笼与路旁的石灯带来的光源很充足,这种光源带来的明亮感也不禁让他浮想联翩,仿佛是有某种不同寻常的原因,才让这一路上的光源一点都没有熄灭。即使是平日里看起来寻常的光影交织轮廓,也显得孤零零的有些异常。
杨戬总觉得今晚的光线格外明亮,然而,感觉仅仅是感觉,他找不到任何可以证明这种感觉的异常实体事物。从藏书楼回房间的这段路上,在这不算长的时间里,他用耳朵听,用鼻子嗅,用眼睛去寻找,用肌肤去感受,想要找出任何有什么异常转变的征兆。
然而,什么都没有找到。
杨戬静立片刻,最终只能将种种异样归咎于连日来的疲惫。从追踪那诡异的流言开始,到彻夜翻阅那些晦涩的典籍,心神损耗确实远超平日。他终究不是师尊那般早已超脱物外的有道真仙,会感到疲倦也是情理之中。
他回到房中,和衣而卧,甚至连外袍也未解下。身体平躺在榻上,双手交叠置于小腹,双脚并拢,姿态端正得近乎刻板,如同遵循着某种古老的仪式。他闭上双眼,刻意放缓呼吸,试图将那些纷乱的思绪驱散。
倦意如潮水般漫涌而上,意识很快便沉入一片朦胧的边界。时间在此失去了刻度,不知过去了多久,一种奇特的“存在感”将他惊醒——并非来自外界,而是源于自我认知的突然清晰。他“感觉”到自己正闭着双眼,然而眼前却并非纯粹的黑暗,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似亮非亮的混沌光感。
他心中一惊,试图睁开双眼。起初,眼皮沉重得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粘合,任凭他如何驱动意念,都难以撼动分毫。几番挣扎后,那股束缚感骤然消失,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景象让他瞬间明白——自己依然身处梦中。只是这个梦境,真实得令人心悸。
清冷的光辉自天际洒落。
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片柔软的草地上。当他抬眼望去,一轮巨大得超乎想象的月亮,正高悬于天穹正中,几乎占据了小半个视野。如此近距离的“仰望”,带来一种令人窒息的、源自纯粹体量的压迫感。月华是纯粹的银白色,皎洁却冰冷,而包裹着这轮巨月的夜空,并非熟悉的墨黑,而是一种深沉、近乎诡异的钴蓝色调。
杨戬缓缓坐起身,草叶的触感清晰得过分。他环顾四周,所见景致陌生中又透着一丝难以捕捉的熟悉。这种感觉极其怪异,他确信自己从未亲身到过此地,视野中的一草一木、远处山峦的轮廓,却都引不起半分“初见”的新奇,带着一种宿命般的、令人不安的熟稔。
杨戬从草地上站起身,开始在这片被巨大月轮笼罩的奇异天地间漫无目的地行走。他试图理解这个梦境的意图,却如同解读镜背那些扭曲的符号一般,毫无头绪。更令他感到些许不安的是,他完全感觉不到任何可以主动脱离梦境、回归现实的契机,仿佛意识已被悄然困在此地。
行走并未持续太久。在一片轮廓模糊、色彩沉郁的景致中,他的目光骤然捕捉到了一处异常——一个依偎在山壁间的洞府,仅仅露出一角,其存在的本身,就像投入静湖的石子,在这片空间里荡开了清晰的涟漪。
几乎在看见它的瞬间,一种无形的直觉便为他指明了方向。他凝视着那洞府的入口,注意到洞口周遭的光影对比异常分明。草木在钴蓝色天幕与银色月华的映照下,投出了格外浓重、几乎如同实质的阴影,那阴暗的界限是如此清晰而强烈,仿佛一道无声的屏障,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简直像是在发出最直白的警告。
但杨戬凝视着那片深邃的黑暗,心中浮现的却是另一个念头。这与其说是对外来者的严厉警告,不如说更像是一种内敛的、紧绷的自我保护姿态。
“既然选择了自我保护,”他有些无奈地在心中暗忖,嘴角牵起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又为何偏要将我拉入这梦境之中?”
这个念头落下的瞬间,他不再犹豫,迈开步伐,稳定而坚定地朝着那仿佛在拒绝一切的洞府入口走去。
杨戬朝着洞府的方向行去。洞府坐落在地势较高之处,需先攀上一段缓坡,再沿着蜿蜒小径曲折向前。没走多远,那依山而建的洞府轮廓便逐渐清晰起来,在巨大月轮的映照下,投下深沉而神秘的影子。
他敏锐地察觉到一种奇异的矛盾感——尽管脚下确实能感受到明显的上行坡度,身体却轻盈得不可思议,仿佛挣脱了重力的束缚,每一步都如同踏在云端,在虚空中悠然漫步。这种失重般的行走感,连同呼吸的节奏、手臂的摆动,都让他产生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这份超然的轻盈非但没有带来愉悦,反而在他心底投下了一片阴影。他不禁自问:究竟要如何,才能从这过于真切的梦境中挣脱?眼前所见纤毫毕现,身体的感知无比清晰,一切都如此“身临其境”——这反而让他心生警惕。若是在这梦境中遭遇不测,受到伤害,现实中的肉身是否也会承受相应的创伤?
为验证这份疑虑,他毫不犹豫地用力掐向自己的手臂。一阵清晰而尖锐的痛楚立刻传来,毫不含糊。
他心下凛然。这个梦境,表面看似宁静祥和,内里却暗藏凶险。一件事物若异常到某种程度,其后续的发展便绝无可能归于平淡,必将引发出乎意料的波澜。联想到入睡前所经历的种种异状——那镜子的诡异、字迹的陌生、夜晚过分的寂静与明亮——这一连串的异常,究竟会持续到何时?又将演变至何种地步?
无从得知。
杨戬抬起头,望向那仿佛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的洞府入口,第一次感到,一个夜晚竟可以如此漫长,仿佛时间的流速都被这诡异的梦境悄然拉长。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继续向前。随着距离的缩短,他注意到脚下的路径竟逐渐变得规整起来,仿佛冥冥之中,正被引导着走向某个既定的目标。
这是一座曾颇具气象的洞府,而今却处处显露破败之相。碎裂的树木枝干与枯败草叶混杂着泥土,凌乱地散落在门前石阶与庭院之中,仿佛经历过一场仓促的逃离。那两扇厚重的石门虚掩着,只开了堪容一人通过的缝隙,如同一个未及合拢的悬念。
凝视着这片狼藉,杨戬脑海中不由浮现出一幅画面——曾居于此处的人,或是因为某种迫在眉睫的危机,不顾一切地推门奔出,仓皇而去。而从如今这梦境所凝固的景象来看,那场奔逃的结局,恐怕并不美妙。
他心底某处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杨戬向来难以直面他人受创后痛苦不堪的模样,即便只是听闻类似的遭遇,也会让他心口发紧。幼时,他极易受他人情绪牵动,旁人欢笑他便欢喜,旁人落泪他便悲伤——这份过于敏锐的共情,曾是他修行路上最初的障碍。
为此,师尊玉鼎真人耗费了不少时日,才助他筑起内心的城垒。他也渐渐学会了将这份看似软弱的感知深藏起来,以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示人。
此刻,站在这片象征着某种悲剧的废墟前,诸多猜想在他心中翻涌。他已无法将这个噩梦仅仅视作自身心念的产物。它究竟从何而来?又究竟是谁的噩梦?在这离奇而阴郁的景象背后,是否真有其人,曾真实地承受过某种伤害?那个人是否至今仍被困在过往的恐惧中,或是沉沦于某个无法醒来的梦境?
这绝非寻常之事,更非吉兆。
杨戬在这片倾颓的洞府门前伫立良久。不知不觉间,天际那诡异的钴蓝色已彻底褪去,浓重的乌云如墨般席卷而来,层层叠叠压满天空。远天传来沉闷的雷声,一道紫红色的电光如狰狞的伤口撕裂云层,将四下映照得一片诡谲。
所有令人不适的气息都在加剧,所有不安的征兆都在向着更令人窒息的方向演变。
风声大作,雨滴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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