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洪山推磨:抗日父子兵

作者:展翼九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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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通电逼宫


      第一节电传惊雷,暑夜崩弦
      1939年处暑,成都的秋老虎比伏天更熬人。府南河的水汽裹着柏油路面的焦味,闷得人胸口发堵,连省主席公署的老黄葛树都打了蔫,叶子卷得像揉皱的烟纸。掌灯时分,一场盼了三天的雷阵雨刚刮过檐角,就被日头烤得只剩满地湿印,空气里浮着一层黏腻的热雾。
      王缵绪正在书房核阅整军补充细则,案头那盏马灯的玻璃罩子被热气熏得发蒙,把他的影子拓在墙上,像块紧绷的铁板。他捏着铜烟杆的手刚顿住——烟锅早灭了,指腹却还在烟杆上摩挲,那是刘湘生前送他的老物件,铜皮包浆磨得发亮,刻着的“共赴国难”四个字浸着茶渍,倒比墨迹还深。
      “咚咚咚——”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不是幕僚们惯常的轻脚,倒像有人踩着鼓点奔命。王缵绪眉头一拧,还没开口,书房门就被撞开,勤务兵小周脸白得像刮了腻子,手里举着份电报,跑得连军帽都歪到了脑后,嗓子哑得像吞了沙子:“主席!急电!雅安、遂宁、泸州……七处联名发来的,电报房译完手都抖了!”
      王缵绪搁下烟杆,指节在桌沿一磕,声音沉得像砸在石板上:“慌什么?天塌下来有房梁顶着,川军的营盘没教过你稳当?”话虽硬气,目光扫过电报封皮上“十万火急”的朱印时,瞳孔还是缩了缩——那印泥是川军密电专用的,掺了朱砂,红得刺目。
      电报纸薄薄一张,递过来时却重得压手。王缵绪展开的动作慢,指尖刚碰到纸边,就觉出油墨未干的潮气。开头“通电全国”四个字劈头盖脸,笔锋像淬了毒的刀子:“川省主席王缵绪,素无德望,强揽权柄,挟委员长之威,行削藩之实。整军方案,苛待袍泽,裁团减饷如割肉,补充械弹似喂鸡——视川军弟兄为叫花子打发,甘为中央鹰犬,置川中安危于不顾……”
      他往下扫,每一行都扎眼:“王贼此举,名为整军抗日,实为排除异己,其心可诛!我等七师将士,受川民所托,掌戍边之责,断不能坐视川军根基被毁。今联名通电,恳请中央罢免王缵绪省主席之职,另择川中贤达主政。若三日无回音,我等将率部入蓉,‘面陈’利弊——川军不打川军,但若逼人太甚,亦不惧鱼死网破!”
      落款密密麻麻列着七个名字:刘文辉、王泽浚、郭汝栋、邓锡侯……连前几日在望江楼拍着胸脯表忠心的杨森,名字都赫然在列,字迹却比旁人淡了几分,像被人硬按上去的。
      “混球!”王缵绪猛地将电报拍在案上,马灯被震得乱晃,灯花“噼啪”炸开,溅在刘湘送他的紫砂茶具上。茶碗盖弹起来又落下,磕出一道细纹,像他此刻突突跳的太阳穴。“杨森这老小子,前儿还跟我称兄道弟,转头就捅刀子,真是属狗的——记吃不记打!”
      小周吓得往后缩了缩,这还是他第一次见素来沉稳的主席动这么大肝火。王缵绪攥着电报的手青筋暴起,指节捏得发白,纸边被搓成了絮状。他在书房里踱了两步,长衫下摆扫过满地的整军细则,忽然停在窗前——窗外的老黄葛树影婆娑,枝桠间漏下的月光,正好照在墙上挂的朱德总司令的亲笔信上。
      那信是上月寄来的,字迹雄浑:“治易兄,四川乃抗战大后方,粮秣兵员皆赖于此。整军不易,然当以大局为重,川军团结,则西南稳固,前线无虞。盼兄坚守初心,勿为派系之争所困……”王缵绪走过去,指尖轻轻抚过“团结”二字,指腹磨得信纸发毛。他想起出川时,朱德在重庆码头拍着他的肩膀说:“川军弟兄脚杆硬,只要拧成一股绳,日本人别想跨过三峡。”
      “初心……”他低声重复,胸口的火气渐渐压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发紧的酸胀。七师长联名,明着是反他,实则是反中央的整军令——这些人揣着明白装糊涂,把他架在中央和川军之间,成了风箱里的耗子,两头受气。可真要是闹到“率部入蓉”,四川后院起火,前线的弟兄们缺粮少弹,怕是要在宜昌城头流血又流泪。
      “去,把周焯贤、陈敬修、李墨涵都叫来,就说我有急事议。”王缵绪转身,铜烟杆在案上笃了笃,“再让厨房温两壶泸州老窖,给陈先生备碗冰糖炖梨——他的老寒腿,经不住这夜凉。”
      小周刚要跑,又被他叫住:“慢着,发电报给重庆军政部,就说川中师长联名通电,言辞过激,恐生哗变,请中央暂缓整军期限,容我斡旋。”顿了顿,他补充道,“别提‘逼宫’二字,就说‘意见不合’。”
      小周应声而去,书房里又剩王缵绪一人。他重新拿起那份电报,目光在“王泽浚”三个字上停了许久——这娃子,叔伯王铭章殉国时,他哭着在灵前磕了三个响头,说要继承遗志,怎么才过了多久,就跟着刘文辉瞎起哄?他从抽屉里翻出一张合影,是去年王泽浚来公署时拍的,小伙子穿着新军装,腰杆挺得笔直,眼里全是血性。王缵绪用指腹擦了擦照片上王泽浚的脸,指尖在合影边缘掐出一道红印。
      窗外的更夫敲了两下梆子,沉闷的声响混着远处的狗吠飘进来。王缵绪端起冷掉的茶,猛灌了一口,苦涩的味道从舌尖漫到心底——这盘棋,比他想的还要乱。七师长是铁了心要逼他让步,可□□那边催得紧,朱德的信又沉甸甸压在心上,他夹在中间,真是进退两难,好比踩在刀尖上跳舞,稍不留神就会粉身碎骨。
      第二节街谈巷议,风雨满城
      联名通电的消息,像长了翅膀的耗子,一夜之间就窜遍了成都的大街小巷。天刚蒙蒙亮,东御街的报童就背着帆布包跑断了腿,嗓子喊得劈叉:“卖报卖报!七师长联名反王主席!川军要打内战咯——”
      茶铺里更是炸开了锅。悦来茶园的八仙桌旁,穿短褂的挑夫、戴瓜皮帽的商人、挎着鸟笼的闲汉挤得满满当当,搪瓷缸子碰得叮当响。“我早说王主席坐不稳!”卖炒货的张老三拍着大腿,瓜子壳溅了一地,“刘文辉是‘川南王’,邓锡侯是‘水晶猴子’,哪一个是省油的灯?整军裁他们的团,不跟你急才怪!”
      邻桌的老茶客李大爷“嗤”了一声,呷了口花茶:“你懂个锤子!王主席裁的是空额团!去年我侄子在郭汝栋的部队,一个团报三百人,实际连一百带枪的都没有,军饷全被当官的吞了!这些钱,本该给前线弟兄买棉服,结果进了私人腰包——这种团,裁得好!”
      “话是这么说,可真打起来咋办?”挑夫王二柱急得脸红脖子粗,“我儿子在宜昌打仗,上次来信说子弹都不够用,要是后方乱了,他跟谁要补给?总不能让他拿着空枪去拼日本人吧?”这话戳中了众人的痛处,茶铺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屋檐下的麻雀叽叽喳喳地叫。
      街角的裁缝铺里,掌柜的正给一个军官缝补军装,收音机里放着中央社的新闻,播音员的声音透着紧张:“……川省部分将领就整军方案提出异议,省主席王缵绪表示,将与各方充分沟通,维护后方稳定……”军官冷笑一声,指着肩上的军衔:“沟通?刘文辉的二十四军都往双流调了,邓锡侯的二十八军在绵阳架起了机枪,这是要沟通的架势?”
      消息传到省主席公署时,王缵绪正在吃早饭。一碗稀饭,一碟泡菜,两个白面馒头,吃得慢条斯理。周焯贤气冲冲闯进来,手里攥着份报纸,头版“七师逼宫”四个大字用红油墨印着,刺得人眼睛疼:“主席,这些报馆简直是胡来!什么‘川军内战一触即发’,纯属造谣生事!我看该把报馆老板抓起来,杀一儆百!”
      “抓?你抓得过来吗?”王缵绪夹了一筷子泡菜,嚼得咯吱响,“成都的报馆比茶馆还多,你抓一个,十个都冒出来,到时候更说不清。百姓要的是真相,不是堵嘴——让李墨涵去处理,把整军细则印成传单,派专人在街头宣讲,就说清楚,哪些团要裁,为什么裁,裁了的弟兄有什么安置,说得明明白白。”
      话音刚落,稳健派幕僚陈敬修拄着拐杖进来了,他刚从城外的乡绅集会回来,裤脚还沾着泥点。“主席,川中士绅们慌得很。”他坐下喝了口热茶,老寒腿疼得皱起眉,“温江的刘老太爷说,要是川军真内讧,他就带着乡绅们去望江楼请愿;新都的张商会会长更直接,说要暂停给前线捐粮,先保地方安稳。”
      “捐粮不能停!”王缵绪把筷子往桌上一放,“前线的弟兄等着吃饭,停一天捐粮,就可能多牺牲几个娃子!你去告诉刘老太爷和张会长,就说我王缵绪用项上人头担保,绝不会让川军打内战。要是我食言,他们就把我的头割下来,挂在城门楼子上示众!”
      陈敬修点点头,从袖筒里掏出份名单:“这是愿意支持您的士绅名单,大多是刘湘先生生前的旧友,还有些是抗战家属,他们都明白,川军团结才是正事。”他顿了顿,又说,“不过,刘文辉那边也没闲着,他派刘文彩去自贡,说要‘以盐税充军饷,保川南平安’,实际上是在拉拢盐商,给您下绊子。”
      “刘文彩这泼皮无赖,真是狗改不了吃屎!”王缵绪骂了一句,又拿起铜烟杆,“他在自贡巧取豪夺,百姓早就怨声载道。李墨涵,你让人把刘文彩贪污盐税的证据整理出来,印成小册子,和整军细则一起发——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谁是真心抗日,谁是借机捞钱,一对比就清楚。”
      这时,负责舆情的李墨涵匆匆进来,脸上带着喜色:“主席,好消息!街头宣讲的效果出来了,不少百姓都站咱们这边。刚才有个卖豆腐脑的大妈,拿着您的传单说,‘只要是为了打日本人,裁多少团都支持’;还有几个前线阵亡将士的家属,要去雅安给刘文辉请愿,让他别闹内讧。”
      “请愿就不必了,免得激化矛盾。”王缵绪摆摆手,“让他们回家等着,我会给他们一个交代。对了,杨森那边有消息吗?他在电报上签了名,却没动静,这老小子心里肯定有鬼。”
      “刚收到密报,杨森把他的副官李狗子骂了一顿,说‘被刘文辉摆了一道’。”李墨涵递上密报,“李狗子偷偷传话,说杨森后悔了,想跟您见一面,解释清楚。”
      王缵绪眼睛一亮,铜烟杆在案上笃了笃:“来得正好!让他今晚来西花厅,就说我请他吃辣子鸡,用他送的泸州老窖下酒。”他顿了顿,补充道,“告诉厨房,辣子多放,要够劲——这老小子,得给他点颜色看看,又得给他留个体面。”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在桌案上的整军细则上。王缵绪拿起笔,在“优先补充抗战有功部队”那条旁,又添了一句“阵亡将士家属,免三年赋税”。笔尖划过纸页,发出沙沙的声响,像在为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写下无声的注脚。窗外的老黄葛树,叶子被晒得有些蔫,但枝桠依旧挺拔,像坚守在岗位上的川军将士,迎着暑气,不肯低头。
      街面上,报童的叫卖声渐渐弱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宣讲员的声音:“乡亲们,整军不是削川军的权,是为了把力气往一处使!前线的弟兄在流血,咱们后方不能拖后腿……”声音飘进公署,王缵绪放下笔,望着窗外,嘴角露出一丝浅笑——他知道,民心这杆秤,终究是偏向抗战的。
      第三节孤灯抚信,铁骨藏柔
      夜幕像一块浸了墨的黑布,沉沉地压在成都上空。省主席公署的书房里,只有一盏马灯亮着,光晕不大,却把王缵绪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墙上,像一尊沉默的石像。
      杨森还没到,王缵绪就坐在案前,手里捏着朱德总司令的那封信,翻来覆去地看。信纸已经有些泛黄,折痕处磨得发毛,是他这些日子翻得太勤的缘故。“团结”“初心”“抗战”,这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印在他的心上。他想起年轻时和朱德一起参加保路运动,两人躲在茶馆的阁楼上,就着一盏油灯,说要“让四川百姓过上安稳日子”,如今几十年过去,日子还没安稳,日本人又打了进来,当年的誓言,还沉甸甸地压在肩上。
      桌角的紫砂茶具旁,放着一张照片,是他和儿子王泽浚的合影。照片上的王泽浚才十八岁,刚参军,穿着一身灰布军装,脸上还带着稚气,却学着父亲的样子,攥着一支汉阳造,腰杆挺得笔直。王缵绪用指腹轻轻擦去照片上的灰尘,指尖在儿子的脸上顿了顿——泽浚这娃子,性子随他,认死理,这次跟着刘文辉通电,怕是被人当枪使了。他叔伯王铭章殉国时,泽浚在灵前哭着说“要替叔伯报仇”,怎么就忘了,报仇是要对着日本人,不是对着自己人?
      “爹,儿子知道您难。”他仿佛听见泽浚在耳边说,“可弟兄们怕啊,怕裁了团,连抗战的机会都没了,怕到死都不能给叔伯报仇。”王缵绪的眼睛有些发潮,他想起自己年轻时,也怕过——怕打不赢军阀,怕守不住家乡,可越是怕,越要往前冲。川军的骨头,从来都是硬的,不是吓出来的,是打出来的。
      “吱呀”一声,书房门被推开,周焯贤端着一碗莲子羹进来,见主席对着照片出神,放轻了脚步:“主席,夜深了,吃点东西垫垫。杨师长那边,已经到西花厅了,李狗子跟着,还带了一坛三十年的泸州老窖。”
      王缵绪收起照片,擦了擦眼角,接过莲子羹:“他倒是会来事。备好了吗?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记清楚了?”
      “记清楚了。”周焯贤点头,“您让我查的杨森二十军的空额情况,都整理好了,确实比其他部队少,淞沪会战打得也惨烈,三个团拼到只剩一个营,牺牲的弟兄名单都在这。”他递过一份名单,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名字,有些字迹被泪水晕开,看不清楚。
      王缵绪翻看名单,手指在“赵二娃”“李石头”这些土气的名字上划过,心里一阵发酸。这些娃子,都是四川的好儿郎,年纪轻轻就牺牲在前线,他们图的不是番号,不是地盘,是不让日本人跨进四川一步。杨森这老小子,虽然爱争脸面,可在抗日这件事上,还算有骨气,这也是他愿意给杨森留余地的原因。
      “走吧,去会会咱们的‘川中宿将’。”王缵绪放下名单,拿起铜烟杆,大步走出书房。廊下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晃,影子在地上忽明忽暗,像他此刻的心情——有愤怒,有无奈,更有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西花厅里,杨森正坐立不安,手里攥着一顶军帽,指节磨得发亮。见王缵绪进来,他“腾”地站起来,腰杆挺得笔直,却不敢直视王缵绪的眼睛,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治易兄,你听我解释……”
      “坐下说。”王缵绪往主位一靠,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辣子鸡刚出锅,泸州老窖也温好了,边吃边说。咱们是川军弟兄,有话摆到桌面上,别藏着掖着,像娘们儿似的。”
      杨森坐下,李狗子赶紧给两人倒酒。酒液琥珀色,冒着热气,香气飘满了屋子。王缵绪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子惠兄,你在电报上签了名,我不怪你。刘文辉那老狐狸,肯定没少给你灌迷魂汤,说我要削你的权,裁你的团,是不是?”
      杨森脸一红,端着酒杯的手有些抖:“治易兄,你猜对了。刘文辉说,你要把二十军的番号都撤了,让我去当个闲职‘慰问团团长’,是耍我玩。我一时糊涂,就……就签了名。后来才知道,他是拿我当枪使,通电发出去,他的二十四军就往双流调,这是要抢成都的地盘啊!”
      “你啊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王缵绪把一份名单推过去,“你看看,这是你二十军淞沪会战牺牲的弟兄名单,三个团拼到只剩一个营,这些娃子的命,不是用来给你争权夺利的。我让你当慰问团团长,是让你带着川人的心意去前线,让全国都知道川军的功劳,这比守着几个空额团体面十倍,你怎么就不懂?”
      杨森拿起名单,越看脸色越白,手都开始发抖。名单上的名字,有些他还记得,是泸州老家的后生,参军时还来给他磕过头。“这些娃子……”他声音发颤,眼圈红了,“我对不起他们,对不起他们的爹娘……”
      “现在知道错了,还不晚。”王缵绪放下酒杯,“我给你个机会,明天发表声明,退出联名通电,支持整军。二十军的主力团,一个不裁,我再给你补充一百挺捷克式轻机枪,川南的补给站,也交给你接管。条件只有一个,你得帮我稳住川南,别让刘文辉搞小动作。”
      杨森猛地站起来,对着王缵绪敬了个军礼,声音铿锵有力:“治易兄,你放心!明天我就发表声明,要是刘文辉敢动成都,我杨森第一个带兵打回去!二十军的弟兄,都是抗日的种,绝不给川军丢脸!”
      王缵绪点点头,又给他倒了杯酒:“这才是川中宿将的样子。来,敬前线的弟兄!”
      “敬弟兄们!”两人碰杯,酒液一饮而尽,辛辣的味道从喉咙滑到胃里,却暖得人心头发热。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在两人身上,影子叠在一起,像当年一起在泸州练兵时那样,亲密无间。
      杨森走后,王缵绪独自坐在西花厅里,看着桌上的空酒杯,心里却踏实了不少。他拿起铜烟杆,走到窗前,望着远处的灯火。成都的夜,依旧安静,只有偶尔传来的狗吠,和更夫的梆子声。他知道,这场风波还没结束,刘文辉、王泽浚还会有动作,但他不再怕了——有民心,有弟兄,有当年的誓言,就算前路再难,他也能走下去。
      回到书房,他拿起笔,给王泽浚写了一封信,字迹遒劲有力:“泽浚吾侄,你叔伯王铭章殉国前,留书‘川军出川,誓不生还’,此乃川军之魂。整军非为削权,实为抗日。若你仍念及叔伯遗志,念及前线弟兄,速退出联名通电,来日我带你去宜昌,亲手杀几个日本人,为叔伯报仇。若执迷不悟,他日相见,我亦不认你这个侄辈。”
      信写完,他用火漆封好,交给小周:“连夜送到遂宁,亲手交给王泽浚。告诉他,我等他的回信,等他回头。”
      小周走后,书房里又恢复了安静。王缵绪拿起朱德的信,重新读了一遍,然后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贴身的衣袋里。马灯的光晕下,他的身影显得格外挺拔,像那棵老黄葛树,任凭风雨吹打,依旧扎根在这片土地上,守护着川军的希望,守护着抗战的后方。
      第四节聚贤定计,剑指棋眼
      杨森的声明像一颗炸雷,在川中掀起轩然大波。第二天一早,成都的报纸就刊登了杨森的亲笔信:“……此前联名通电,乃受刘文辉蒙蔽,实属糊涂。川军当以抗战为重,整军方案公允合理,森愿全力支持王主席,共保川中安稳……”
      消息传到雅安,刘文辉气得摔了三个青花瓷瓶,碎片溅得满地都是。“杨森这个叛徒!”他指着电报,对着秘书长张少泉骂道,“前儿还跟我拍着胸脯说‘共反王缵绪’,转头就认怂,真是川军的败类!”
      张少泉低着头,大气不敢出。他知道,杨森倒戈后,七师长的联盟就散了架——郭汝栋本就首鼠两端,见杨森支持王缵绪,立刻称病躲回了泸州;邓锡侯的二十八军在绵阳按兵不动,显然是在观望;只剩王泽浚还在遂宁叫骂,却没了实际动作。
      “主席,现在怎么办?”张少泉小心翼翼地问,“王缵绪那边,不仅有杨森支持,还有川中士绅和百姓站他那边,咱们再硬扛下去,怕是……”
      “怕什么?”刘文辉打断他,“我手里有十万二十四军,还怕他王缵绪?”他走到地图前,手指在双流的位置一点,“让二十四军加快行军,明天就进驻双流,离成都只有三十里,我倒要看看,王缵绪敢不敢动我!”
      刘文辉的异动,很快就传到了省主席公署。王缵绪正在召开幕僚会议,周焯贤指着地图,脸色凝重:“主席,刘文辉的二十四军三个师,已经到了双流城外,架起了重机枪,看架势是要逼宫。邓锡侯的二十八军在绵阳集结,虽然没动,但也虎视眈眈。”
      “他这是要铤而走险啊。”陈敬修皱着眉,拐杖在地上戳了戳,“硬来是茅厕里点灯——找死。成都有警卫团两个团,还有杨森的二十军在川南策应,真打起来,他刘文辉讨不到好。可他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为了盐税。”李墨涵推了推眼镜,“我们查到,刘文彩在自贡扣押了中央派来的盐税专员,还把盐税提高了五成,说是‘充军饷’,实际上是把钱挪给了二十四军。他怕咱们查盐税的事,就想先下手为强,逼您放弃整军,也放弃查盐税。”
      “原来如此。”王缵绪笑了,铜烟杆在案上笃了笃,“打蛇要打七寸,刘文彩就是刘文辉的七寸。他以为把军队调到双流,就能逼我让步,真是打错了算盘。”他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手指在自贡的位置一点,“周焯贤,你立刻调警卫团一个营,去自贡,以‘保护盐税专员’的名义,把刘文彩的民团围住。记住,只围不打,把他扣押专员、贪污盐税的证据都搜出来,公之于众。”
      “明白!”周焯贤点头,“我这就去安排,保证把证据抓得死死的。”
      “陈先生,”王缵绪转向陈敬修,“你去联络川中士绅,还有抗战家属,明天在望江楼召开‘保川抗日大会’,让大家都说说,刘文辉调兵逼宫,是不是置抗战于不顾。同时发电报给重庆,把刘文辉调兵、刘文彩贪污盐税的事都说清楚,请求中央派人来调查。”
      “好。”陈敬修应下,“士绅们都支持您,保准把大会开得热热闹闹,让刘文辉成为众矢之的。”
      “李墨涵,”王缵绪又看向李墨涵,“你负责舆情,把刘文辉调兵的消息,还有他当年和汪精卫旧部接触的事,都透露给报馆。但要注意分寸,别说是咱们说的,就说是‘知情人士爆料’。我要让全四川都知道,刘文辉不是在反我,是在反抗战,反百姓。”
      “放心,主席。”李墨涵胸有成竹,“我已经和几家大报馆打好了招呼,保证把舆论导向做好。刘文辉这一次,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幕僚们领命而去,书房里只剩下王缵绪一人。他拿起地图,目光在双流、自贡、遂宁之间来回扫视。刘文辉调兵是虚张声势,王泽浚是被蒙蔽,邓锡侯在观望,郭汝栋认怂——这盘棋的棋眼,就是刘文彩的盐税案。只要把这个棋眼拿下,刘文辉就没了底气,其他师长自然会偃旗息鼓。
      这时,小周进来禀报:“主席,王泽浚师长的副官来了,说有重要的东西要交给您。”
      王缵绪眼睛一亮:“让他进来。”
      副官走进来,手里捧着一个木盒,恭恭敬敬地递过去:“主席,这是我们师长让我交给您的,他说……他知道错了,对不起您,也对不起叔伯的在天之灵。”
      王缵绪打开木盒,里面是一份声明,还有一枚二十军的军徽。声明上写着:“泽浚年幼无知,受刘文辉蒙蔽,参与联名通电,实属大错。今幡然醒悟,愿支持王主席整军方案,率遂宁部队听候调遣,赴前线抗日,以赎前罪……”字迹潦草,却透着真诚。
      王缵绪拿起军徽,冰凉的金属触感从指尖传来。他想起王泽浚小时候,拿着这枚军徽,说要“当像叔伯一样的英雄”。“告诉你们师长,”他声音有些哽咽,“我等他从前线凯旋。到时候,我亲自给他庆功,喝他的庆功酒。”
      副官含泪应下,转身离去。王缵绪把声明和军徽放在桌案上,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王泽浚回头,杨森倒戈,刘文辉的棋眼被盯上,这场通电逼宫的风波,很快就要结束了。
      窗外的阳光正好,透过窗棂照在桌案上,把整军细则上的“保家卫国”四个字照得格外醒目。王缵绪拿起铜烟杆,在“保家卫国”四个字上轻轻一点,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他知道,川军的团结,抗战的希望,都在这一笔一划之间,都在这齐心协力之中。
      傍晚时分,自贡传来消息:警卫团已经围住了刘文彩的民团,搜出了贪污盐税的账本和扣押专员的证据,刘文彩被当场控制。王缵绪收到消息时,正在吃晚饭,他夹了一筷子辣子鸡,吃得格外香。小周笑着说:“主席,这下刘文辉该慌了。”
      “慌是肯定的。”王缵绪放下筷子,“给他发份电报,告诉他,只要二十四军撤回雅安,配合整军,我可以不追究他调兵的事。要是执迷不悟,就等着中央的处置。”
      电报发出去,王缵绪走到窗前,望着成都的夜景。街面上的灯火依旧明亮,报童的叫卖声已经变成了“刘文彩被抓,川军团结有望”。他知道,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他已经赢了。赢的不是权力,是民心,是川军的团结,是抗战的希望。
      第五节暗线交错,夜路藏锋
      自贡的消息像长了脚,一夜之间就传到了双流。刘文辉的二十四军军营里,士兵们人心惶惶,不少人都在收拾行李——他们大多是川南子弟,家里靠着盐吃饭,刘文彩贪污盐税的事传过来,谁还愿意为他卖命?
      “主席,撤吧。”张少泉急得满头大汗,“士兵们都无心打仗,再耗下去,部队就要哗变了。而且重庆那边也发来电报,说要派专员来调查盐税案,要是查到您头上,就麻烦了。”
      刘文辉坐在帐篷里,脸色铁青,手里攥着王缵绪的电报,指节捏得发白。电报上的字像针一样扎眼:“子渊兄(刘文辉字),二十四军撤回雅安,整军方案可容商议。若执意不退,盐税案曝光,恐难收场——王缵绪。”
      “撤?我怎么撤?”刘文辉把电报摔在地上,“我带着三个师出来,灰溜溜地回去,川中百姓怎么看我?其他师长怎么看我?我这个‘川南王’还怎么当?”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张少泉捡起电报,“现在撤,至少还能保住二十四军的根基。要是真等中央专员来了,盐税案曝光,您不仅保不住部队,连性命都可能不保。王缵绪已经给了台阶,您就顺着下吧。”
      刘文辉沉默了许久,终于叹了口气:“传我命令,二十四军撤回雅安,沿途不得扰民,违令者军法处置。”他顿了顿,又补充道,“给王缵绪回电,说我同意配合整军,但二十四军的主力团,一个都不能裁。”
      张少泉松了口气,赶紧去传达命令。帐篷里,刘文辉望着窗外的夜空,眼神阴鸷。他知道,这次是他输了,但他不会就这么算了——王缵绪,咱们走着瞧,川中的地盘,迟早是我的。
      二十四军撤回雅安的消息,传到省主席公署时,王缵绪正在主持“保川抗日大会”。望江楼前,挤满了士绅、百姓和抗战家属,当陈敬修宣布“刘文辉率部撤回雅安,同意配合整军”时,人群中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欢呼声此起彼伏。
      “乡亲们!”王缵绪走上台,声音洪亮,“川军是一家人,是为了抗日才走到一起的!整军不是削权,是为了把力气往一处使,是为了让前线的弟兄们有粮吃、有枪用!今天,我们赢了,赢的不是哪一个人,是川军的团结,是抗战的希望!”
      “王主席万岁!”“川军万岁!”“抗日必胜!”欢呼声像潮水一样,淹没了望江楼,淹没了锦江,淹没了整个成都。王缵绪站在台上,望着台下一张张激动的脸,眼睛有些发潮——这就是他要守护的百姓,这就是他要守护的四川。
      大会结束后,邓锡侯派来的代表找到了王缵绪,恭恭敬敬地说:“王主席,我们邓军长说了,全力支持整军方案,二十八军愿意配合一切调遣。”郭汝栋也发来电报,说要“亲自来成都,向主席赔罪”。
      王缵绪笑着点头,心里却清楚,这些人都是见风使舵的主,只要川军团结的大局定了,他们就不敢再作乱。他让周焯贤拟定整军的最终方案,强调“抗日有功者重赏,贪污腐败者严惩”,务必做到公平公正,让所有川军弟兄都心服口服。
      忙碌了一天,王缵绪回到公署时,已经是深夜。小周递上一份密报,是杨森发来的:“刘文辉撤回雅安后,暗中派人与汪精卫的旧部联系,似有投敌之意。请主席留意。”
      王缵绪皱了皱眉,把密报放在桌案上。刘文辉贼心不死,这是他早就料到的。但现在川军团结的大局已定,刘文辉就算有二心,也翻不起大浪。他拿起笔,给杨森回电:“密切监视,若有异动,立刻禀报。川军的底线是抗日,谁要是敢投敌,就是川军的公敌,人人得而诛之。”
      放下笔,王缵绪走到窗前,望着远处的灯火。成都的夜,格外安静,只有锦江的流水声,和偶尔传来的犬吠。他知道,这场通电逼宫的风波虽然结束了,但抗战的路还很长,川军的整军工作也还任重道远。但他不再怕了——有民心,有弟兄,有当年的誓言,他有信心,能带领川军,守住四川,守住抗战的大后方。
      桌角的紫砂茶具旁,朱德的信和王泽浚的声明放在一起,灯光下,显得格外温暖。王缵绪拿起铜烟杆,点燃烟丝,烟雾袅袅升起,模糊了他的身影,却挡不住他眼中的坚定。他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时,新的整军方案就会下发到各个部队,川军的弟兄们,会带着新的武器,新的希望,奔赴前线,去和日本人拼杀。
      窗外的老黄葛树,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挺拔,枝桠间漏下的月光,照在桌案上的整军细则上,像撒下了一层银霜。王缵绪望着那棵树,想起了刘湘生前说的话:“川军的根,在四川的土地上,在四川百姓的心里。只要根还在,川军就永远不会散。”
      他笑了,笑得格外坦然。川军的根还在,抗战的希望还在,他的初心也还在。就算前路再难,他也会像这棵老黄葛树一样,扎根在这片土地上,守护着川军,守护着四川,守护着每一个期盼胜利的百姓,直到把日本人赶出中国的那一天。
      夜渐渐深了,成都的灯火渐渐熄灭,只有省主席公署的书房里,那盏马灯还亮着,像一颗永不熄灭的火种,照亮了川军的前路,也照亮了抗战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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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章 通电逼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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