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月

　　暮春的苍梧山总裹着一层润白的雾，山风掠过补天教山门那道刻满云纹的青石牌坊时，卷着紫藤花瓣落在云清羽肩头。十四岁的少女背着半旧布包，布包里裹着父亲留下的几卷旧书和两件素色衣裳，边角磨得发毛，却被她叠得方方正正。她抬手拂去发梢的水汽，露出来的眼睛亮得像山涧刚融的雪水——干净，却藏着点不轻易折腰的劲，像崖边刚冒尖的竹芽，看着软，根须却扎得稳。
　　穿过抄手游廊时，云清羽忍不住慢了脚步。补天教的殿宇没她想象中那般清冷，青瓦上爬着浅绿的青苔，廊柱间挂着的鸟笼里，画眉正歪着头啄食粟米，路过的弟子背着竹篓，里面装着刚采的野草莓，红得晃眼。她自小在山下书塾长大，父亲是个落魄秀才，临终前只说“景浩宗主是君子，去了补天教，能安身”，此刻看着这满院烟火气，心里那点初来乍到的慌，不知不觉散了大半。
　　“十师妹！”刚拐过月亮门，一个穿鹅黄衣裙的姑娘就蹦着过来，辫子上的红绳甩得欢快，伸手就攥住她的手腕，“我是慕容若水，是你的七师姐，以后你在教里有啥事，尽管找我！”慕容若水拉着她往三清殿走，嘴里絮絮叨叨数着师门的人：“大师兄稳重，四师姐爱捣鼓草药，五师兄最逗，总偷摘后山的桃子……对了，你可得离二师姐李烁伊远点，她那人——”
　　她突然不说话了，沉默了许久。
　　“不用的七师姐，我知道二师姐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对我很好，或许是你……”
　　话没说完，“哐当”一声脆响突然炸开，像是陶罐摔在青石板上的声音，紧接着，一个娇蛮的女声刺了过来：“你眼瞎啊？没看见我在练剑吗？把我刚泡的凝神茶都打翻了，你赔得起吗？”
　　蹲在地上的小女孩是十二师妹。因为前十个都是按入门顺序，所以后面的就是按年龄排的。
　　云清羽抬头望去，只见庭院中央的空地上，一个穿杏色锦裙的姑娘正叉着腰，腰间的玉佩晃得叮当响。她生得倒是周正，眉眼精致，可嘴角撇着，眼神里满是不耐烦，活像只被碰了尾巴的猫。在她面前，一个穿灰布弟子服的小师妹正蹲在地上，手忙脚乱地捡碎瓷片，褐色的茶水洒了一地，还冒着热气，溅湿了她的裙摆，手背上被划开的小口子渗着血珠，她却顾不上擦，只是抖着声音道歉：“二师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这就去给你重新泡……”
　　重新泡？”李烁伊抬脚就踹了下地上的碎陶罐，碎片溅得更远，有一片擦着小师妹的脚踝飞过，“你知道这茶叶多贵吗？这是我爹从西域带的雪顶乌龙，整个补天教就我有！你一个月月例才五钱银子，赔得起吗？”
　　李烁伊是胜天门门主的女儿，行事自然乖张。但这样，但是坏了她在云清羽心中的形象。要知道，云清羽之前可只是觉得二师姐傻呢！
　　云清羽的眉头一下子皱了起来。她爹总说“待人以善，处事以和”，就算是市井百姓，也不会这般仗势欺人，更别说修仙之人了。慕容若水在旁边急得拽她的袖子，压低声音：“别管，上次有个师兄劝了她一句，被她缠了三天，最后还是宗主出面才算了事。”
　　可看着小师妹泛红的眼眶，云清羽实在挪不动脚。她挣开慕容若水的手，快步走上前，弯腰捡起地上的托盘，又从怀里掏出一方干净的帕子，递给小师妹：“先擦眼泪，手破了找四师姐敷点草药，别感染了。”
　　她其实不认识四师姐，但刚刚听慕容若水这样一说，心里自然有个底儿了。
　　小师妹愣了愣，接过帕子，小声说了句“谢谢”。李烁伊这才注意到云清羽，上下打量她一番，目光落在她那只磨了毛边的布包上，嘴角的轻蔑更浓了：“云清羽，你敢管我的事？”
　　云清羽站起身，手里还拿着沾了茶水的托盘，语气平静却不卑不亢，“二师姐，这位师妹不是故意的，茶水洒了再泡就是，何必这么为难她？”
　　为难她？”李烁伊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捂着嘴笑起来，笑声尖得刺耳，“我教训不懂规矩的人，也算为难？你个刚入门的毛丫头，也敢来教训我？”
　　“二师姐要是还想喝凝神茶，我房里有去年我爹留下的雨前龙井，虽比不上雪顶乌龙，但提神效果也不错，我去给你泡一壶？”她这话是给李烁伊台阶下，却没料到对方根本不接。
　　李烁伊伸手就推了云清羽一把，力道不算轻，云清羽被推得踉跄了两步，手心蹭到地上的碎石子，传来一阵刺痛。没等她站稳，李烁伊的声音又炸了：“谁要喝你那破茶叶？我就要雪顶乌龙！你要是真有本事，就去后山的云雾崖给我采一株冰魄草来——那草泡的茶比雪顶乌龙还好，你采来，我就不追究今天的事；采不来，就让这小师妹赔我十两银子！”
　　云清羽低头看了看手心的红痕，再抬头时，眼里的温和淡了些，多了点冷意。她来补天教是为了安身，不想刚入门就惹事，可也没打算任人欺负。林晚在旁边急得跳脚：“二师姐你疯了？云雾崖有三阶妖兽雪狐守着，清羽刚入门，怎么可能打得过？”
　　打不过就别多管闲事！”李烁伊仰着下巴，转身坐在旁边的石凳上，拿起帕子慢悠悠地擦着手，语气里满是笃定，“给你一个时辰，采不到就乖乖给我认错，再让这小师妹把银子赔了。”
　　这话，简直不是人。
　　云清羽深吸了口气，压下心里的火气。她看向那小师妹，见对方正怯生生地看着她，眼神里满是愧疚，便轻轻摇了摇头，然后转向李烁伊：“好，我去采。但我要是采到了，二师姐得给这位师妹道歉，还得保证以后不再欺负同门，行吗？”
　　这话一出，周围看热闹的弟子都愣了——谁都知道李烁伊骄纵，从没给人道歉过。李烁伊也愣了下，随即冷笑：“行啊，只要你能采到，我就道歉！但你要是采不到，就得给我磕三个响头！”
　　“可以。不过二师姐，如果我赢了，那二师姐就给小师妹磕三个响头！”云清羽干脆地应下，没再跟她废话，转身跟着慕容若水去了自己的住处。
　　慕容若水一边给她找驱虫粉和地形图，一边絮絮叨叨地叮嘱：“你千万别硬来，雪狐的爪子有剧毒，打不过就跑，实在不行咱们就去找宗主，大不了挨顿骂，总比受伤好。”
　　“师姐放心，我有办法。”云清羽接过东西，又从布包里翻出一个小瓷瓶——里面是她临走前在山下药铺买的迷药，原本是为了防野兽，没想到现在派上了用场。她把瓷瓶揣进怀里，背上竹篓，“我去去就回。”
　　云雾崖在苍梧山的西侧，山路崎岖，两旁的灌木丛里时不时传来虫鸣，风里带着崖底的寒气，吹得人胳膊发麻。云清羽按照地形图的指引，走了约莫半个时辰，终于看到了云雾崖——那是一处陡峭的山崖，崖壁上挂着层层叠叠的藤蔓，雾气缭绕间，隐约能看到几株晶莹剔透的小草，叶片上还沾着露珠，正是冰魄草。
　　而在冰魄草旁边的岩石上，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正眯着眼睛晒太阳，尾巴时不时扫过地面，耳朵尖上那撮黑毛随着呼吸轻轻晃动，警惕性极高。云清羽屏住呼吸，躲在一棵松树后面观察——雪狐的体型比普通狐狸大些，爪子泛着淡淡的青色，确实是三阶妖兽的模样，以她三级的灵力，硬拼肯定讨不到好。
　　她想起父亲以前教过的“以柔克刚”，修仙之人虽靠灵力，但智谋也很重要。她从竹篓里拿出一块肉干——那是慕容若水给她的干粮，又打开小瓷瓶，把里面的迷药均匀地涂在肉干上，然后轻轻扔到雪狐面前的空地上。
　　雪狐闻到肉香，耳朵一下子竖了起来，警惕地抬起头，围着肉干转了两圈，鼻子凑上去嗅了嗅。云清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紧握着手里的藤蔓，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状况。好在雪狐没察觉到异常，叼起肉干嚼了起来，没过多久，它的眼神就开始变得迷离，摇摇晃晃地晃了两下，“扑通”一声倒在岩石上，睡着了。
　　云清羽这才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爬上崖壁。崖壁上的藤蔓很结实，她踩着凸起的石块，慢慢靠近冰魄草，用小铲子轻轻挖起——林晚说过，冰魄草的根须很脆，挖的时候要轻，不然会破坏药性。她把采好的冰魄草放进竹篓里，又顺着藤蔓爬了下来，刚要离开，却看见雪狐的爪子动了动，像是要醒了。
　　她心里一紧，连忙背起竹篓往回跑，直到跑出云雾崖的范围，才停下来喘口气。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竹篓里的冰魄草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她低头看着那株草，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李烁伊大概没想到，她真的能采到吧。
　　回到补天教时，刚好过了一个时辰。李烁伊正坐在庭院里的石凳上喝茶，身边围着两个拍她马屁的弟子，见云清羽回来，她放下茶杯，挑着眉问：“怎么？没采到？这就准备给我磕头了？”
　　云清羽没说话，只是从竹篓里拿出冰魄草，递到她面前。那冰魄草晶莹剔透，叶片上还沾着露水，一看就是刚采的。李烁伊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伸手抢过冰魄草，翻来覆去地看，嘴里念叨着：“不可能啊，你怎么可能采到？雪狐呢？你把雪狐杀了？”
　　“没有，我只是用迷药把它迷晕了。”云清羽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目光落在李烁伊身上，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二师姐，冰魄草我采到了，你之前说的话，该兑现了吧？”
　　李烁伊拿着冰魄草，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像是吞了苍蝇一样难受。她原本以为云清羽肯定采不到，没想到对方不仅采到了，还没受伤。周围的弟子都围了过来，眼神里满是看热闹的意味，她要是不认账，肯定会被人笑话。
　　“我……”李烁伊张了张嘴，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还是旁边的弟子小声提醒：“二师姐，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啊。”
　　李烁伊瞪了那弟子一眼，又看了看云清羽，见对方眼神坚定，没有丝毫退让的意思，只好咬着牙，转向那个小师妹，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别扭地说：“对……对不起，我不该对你那么凶。”
　　小师妹愣了愣，连忙摆手：“没事的二师姐，是我不小心先打翻了你的茶。”并顺手将她扶了起来。
　　“还有。”云清羽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二师姐还得保证，以后不再欺负同门。”
　　李烁伊的脸更红了，跺了跺脚，丢下一句“知道了，以后不欺负了”，就抱着冰魄草跑了，那模样，活像只落荒而逃的兔子。
　　但是，她真的不欺负了吗？
　　——
　　看着李烁伊的背影，慕容若水忍不住笑了起来：“清羽，你可真厉害！我还是第一次见李烁伊这么狼狈呢！”
　　云清羽也笑了，只是心里却有点不是滋味。她来之前，总听父亲说补天教是名门正派，弟子们都谦和有礼，可李烁伊的所作所为，却让她有些失望。她低头看了看手心的红痕，那处的刺痛还没消，轻轻叹了口气——或许，这修仙之地，也不是她想象中那么简单。
　　当晚，云清羽在自己的住处整理东西时，听到窗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她打开门，看见白天那个小师妹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布包，怯生生地说：“十师姐，，我叫苏晓，谢谢你今天帮我，这是我娘给我做的桂花糕，你尝尝。”
　　云清羽接过布包，里面是用油纸包着的桂花糕，还带着温度。她邀请苏晓进屋坐，可她却摇了摇头，小声说：“我还要去给四师姐帮忙，就不打扰师姐了。对了，以后有啥事，师姐也可以找我。”
　　说完，苏晓就跑了。云清羽拿着布包，咬了一口桂花糕，甜丝丝的味道在嘴里散开，心里那点失望也淡了些。或许，补天教里，还是有温暖的人在的。
　　只是她没想到，李烁伊并没有真的改掉欺负人的毛病，没过几天，就又闹出了新的笑话。
　　她循着声音走过去，只见竹林深处的空地上，李烁伊正叉着腰站在那里，脚边蹲着一只毛色灰扑扑的小兽，看起来像是只刚断奶的小野猫，后腿上沾着血迹，正缩成一团发抖。而李烁伊手里拿着一根树枝，正准备往小兽身上打。
　　“二师姐，你在干什么？”云清羽快步走过去，一把抓住李烁伊手里的树枝。
　　李烁伊被吓了一跳，回头看见是云清羽，脸色又沉了下来：“我干什么跟你有关系吗？这是我抓的灵宠，我想怎么教训就怎么教训！”
　　“灵宠？”云清羽皱了皱眉，低头看了看那只小兽。这小兽浑身是灰毛，眼睛是普通的棕色，看起来就是只普通的小野猫，根本没有灵宠该有的灵气——真正的灵宠，要么毛发带有光泽，要么眼睛会发光，还能和主人产生灵力共鸣，这只小兽显然不符合。
　　“你是不是认错了？”云清羽松开树枝，蹲下身，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看看小兽的伤势。那小兽像是感受到了善意，轻轻蹭了蹭她的指尖，发出微弱的“呜呜”声。
　　李烁伊见状，一把推开云清羽：“你少胡说！这就是灵宠！我昨天在后山看到它的时候，它正趴在一株百年灵芝旁边，肯定是有灵性的！我把它带回来，它却不听话，还想跑，我教训它怎么了？”
　　云清羽被推得坐在地上，手心蹭到了地上的泥土。她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眼神里多了点无奈——李烁伊连灵宠和普通野兽都分不清，还在这里强词夺理。
　　“二师姐，灵宠不是这么认的。”云清羽耐心解释，“真正的灵宠，会和主人产生灵力共鸣，你可以试着用灵力和它沟通，如果它能回应你，才是灵宠。”
　　李烁伊根本不听，反而觉得云清羽是在故意找茬：“我不用你教！这就是灵宠！你是不是嫉妒我有灵宠，所以才故意这么说？”
　　说着，她就伸手去抓那只小兽，想把它抱起来，证明自己没认错。可那小兽受了惊，猛地挣扎起来，爪子不小心划到了李烁伊的手背，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啊！”李烁伊疼得叫了一声，连忙松开手，后退了两步，“你这该死的畜生，竟然敢抓我！”
　　她说着，就捡起地上的树枝，准备再次打那只小兽。云清羽连忙拦住她：“二师姐，别打了！它只是只普通的小野猫，不是灵宠，你放了它吧。”
　　“我不放！”李烁伊梗着脖子，“它抓了我，我一定要好好教训它！”
　　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传来，只见四师姐沈若薇提着药篮走了过来。四师姐是补天教里最懂草药和灵宠的人，平时最喜欢在后山采药。她看到眼前的情景，连忙走过来：“怎么了这是？这么热闹。”
　　李烁伊像是看到了救星，连忙跑过去，指着那只小兽说：“四师妹，你快看看，这是我抓的灵宠，它不听话还抓我，云清羽却说是普通的小野猫，你快帮我评评理！”
　　沈若薇顺着李烁伊指的方向看去，目光落在那只小兽身上，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又蹲下身，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小兽的头，然后站起身，对李烁伊说：“二师姐，十师妹说得对，这确实是只普通的小野猫，不是灵宠。”
　　“什么？”李烁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可能啊！我昨天看到它趴在百年灵芝旁边，怎么会是普通的小野猫？”
　　“那株百年灵芝旁边有很多野果，小野猫可能是去那里找吃的。”沈若薇解释道，“而且你看它的眼睛，普通野兽的眼睛是棕色的，而灵宠的眼睛会带有灵气，有的是蓝色，有的是紫色，还有的会发光。这只小野猫的眼睛是普通的棕色，身上也没有灵宠该有的灵气，显然不是灵宠。”
　　李烁伊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她看着那只小野猫，又看了看云清羽，感觉自己的脸都丢尽了——她不仅认错了灵宠，还差点伤害了一只无辜的小动物，刚才还那么理直气壮地跟云清羽争辩，现在想想，真是太可笑了。
　　“那……那它的腿受伤了，怎么办？”李烁伊的声音低了下去，没有了刚才的嚣张。
　　沈若薇从药篮里拿出一些草药，递给云清羽：“把这些草药捣碎，敷在它的腿上，过几天就好了。十师妹，麻烦你照顾一下它吧，二师姐，你跟我来，我给你处理一下手上的伤口。”
　　云清羽接过草药，点了点头。
　　云清羽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把小野猫抱起来，找了个干净的石头，把草药捣碎，轻轻敷在它的腿上，又用布条包扎好。那小野猫像是知道她在帮自己，乖乖地趴在她怀里，一动不动。
　　“以后可不能再乱跑了，不然又会受伤的。”云清羽轻轻摸了摸小野猫的头，小声说道。
　　小野猫“喵”了一声，像是在回应她。
　　云清羽抱着小野猫，坐在石头上，看着远处的竹林。阳光透过竹叶的缝隙洒下来，落在她的身上，暖洋洋的。她想起李烁伊刚才的样子，心里不禁有些好笑——李烁伊虽然嚣张跋扈，却连灵宠和普通野兽都分不清，还闹了这么大的笑话。
　　就在云清羽胡思乱想的时候，小野猫突然从她怀里跳了下来，一瘸一拐地往竹林深处跑去。云清羽连忙站起来，想追上它，可小野猫跑得很快，转眼间就不见了踪影。

　　“唉，跑这么快，伤口可别又裂开了。”云清羽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准备回去。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