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为盟

　　日子仿佛就这么平静无波地滑了过去。

　　林缚彻底扮演起了原身的角色。每日清晨，他会去主院向苏清晏的父母——苏御史和苏夫人请安，尽管十次有八次见不到人，即便见到了，也不过是几句不咸不淡的敷衍，夹杂着难以掩饰的失望。其余时间，他便待在自己那方破败小院里，或是依着原身的习惯，拿本泛黄的经书在手上，一坐就是半天，目光却透过书页，冷静地分析着往来仆役的只言片语，拼凑着苏家乃至京城的权力图谱。

　　他吃得简单，穿得朴素，对任何明里暗里的嘲讽都报以沉默和闪躲的目光。在所有人眼中，这位新姑爷愈发坐实了“废物”与“窝囊”的名头。连最初还有些忌惮的苏家旁支子弟，也渐渐敢在他面前高声言语，甚至“无意中”碰撞一下，看他踉跄躲开的样子取乐。

　　林缚一一忍下。小不忍则乱大谋。他需要时间，需要更清晰地了解这个时代，了解苏家盘根错节的关系，以及那位名义上的妻子，苏清晏。

　　关于苏清晏的消息，他大多是从下人的闲聊和知书偶尔过来传达指令时，捕捉到的零星碎片。

　　“大小姐今日在诗会上又拔得头筹，连翰林院的大学士都赞不绝口呢！”
　　“听说太子殿下派人给大小姐送来了前朝孤本，大小姐收是收了，转头就让人锁进了库房……”
　　“魏阁老家的千金下了帖子，请大小姐过府赏梅，怕是又有一番明争暗斗……”

　　这位“京城第一才女”，似乎并未因招赘而沉寂，反而更频繁地出现在各种文人雅集、权贵宴饮之中，周旋于各方势力之间，如履薄冰。林缚能感觉到，她像是在下一盘棋，一盘以自身为棋子的，凶险万分的棋。而他这个赘婿，不过是棋盘边角一颗无关紧要，随时可弃的石子。

　　这日午后，林缚正坐在院中老槐树下，看似发呆，实则默默复盘着近来听到的朝堂消息——北狄犯边，边关吃紧；江南漕运不畅，粮价隐有浮动；朝中清流与以魏阁老为首的外戚一派争执日益激烈……这些信息碎片在他脑中碰撞，逐渐勾勒出一幅山雨欲来的图景。

　　忽然，院门被不客气地推开。进来的是苏承业，苏清晏的堂弟，一个被宠坏了的纨绔子弟，也是平日里最爱寻林缚麻烦的人之一。他身后还跟着两个膀大腰圆的仆从。

　　“哟，我们林大姑爷，好清闲啊！”苏承业摇着一把折扇，语气轻佻，目光在简陋的院落里扫了一圈，满是鄙夷。

　　林缚立刻站起身，垂下眼睑，做出恭顺的样子：“承业少爷。”

　　苏承业用扇子敲打着手心，慢悠悠地踱步过来：“听说你整日躲在这院里读书？读的什么圣贤书，教教你如何吃软饭吗？”

　　他身后的仆从发出压抑的嗤笑声。

　　林缚手指微蜷，又缓缓松开，低声道：“不敢……只是胡乱看看，打发时间。”

　　“打发时间？”苏承业凑近了些，脸上带着恶意的笑，“我看你是心里憋着坏吧？入赘我们苏家，攀上了高枝，是不是觉得就能翻身了？我告诉你，林缚，癞蛤蟆就算穿上了衣服，也还是癞蛤蟆！别以为堂姐护着你，你就能……”

　　“承业少爷。”林缚打断他，声音依旧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大小姐与我，有约法三章。我安分守己，不敢有非分之想。”

　　苏承业被他不软不硬地顶了一下，愣了一下，随即恼羞成怒：“约法三章？哼！谁知道你是不是表面一套背后一套！我警告你，离我堂姐远点！她那样的人物，不是你这种废物能肖想的！若是让我发现你有什么不轨之举，小心我打断你的腿！”

　　他话音未落，院外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承业，你在这里做什么？”

　　众人回头，只见苏清晏带着知书站在院门口，不知来了多久。她今日穿着一身藕荷色的衣裙，衬得肤色愈发白皙，眉眼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眼神依旧清亮锐利。

　　苏承业见到她，气焰顿时矮了三分，讪讪地道：“堂姐，我……我来看看姐夫，关心关心他。”

　　“关心？”苏清晏目光扫过林缚那明显被为难后依旧保持沉默的样子，又看向苏承业和他身后的仆从，语气微冷，“带着家丁来关心？承业，你的‘关心’未免太兴师动众了。父亲近日正为朝事烦忧，你若无事，多去读读书，少来搅扰旁人清净。”

　　苏承业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却不敢反驳这位在家族中地位特殊的堂姐，只得狠狠瞪了林缚一眼，带着仆从灰溜溜地走了。

　　院子里恢复了安静。

　　苏清晏的目光落在林缚身上，带着审视。她刚才在院外，隐约听到了苏承业的叫嚣，也看到了林缚那逆来顺受的样子。心中那份失望似乎又深了一层。她选中他，固然是看中他的“无害”，但亲眼见到他如此懦弱，连基本的反抗都不敢，终究是意难平。

　　“他时常来为难你？”苏清晏问，语气听不出喜怒。

　　林缚低着头：“还好……承业少爷只是……性子直爽了些。”

　　苏清晏沉默片刻。她并不傻，知道事情绝非“性子直爽”那么简单。但她此刻也没有心力去处理这些内宅琐事。

　　“再过几日，是魏阁老夫人的寿辰。”她转移了话题，语气公事公办，“魏府送了帖子来，指名要我赴宴。按照规矩，你需与我同去。”

　　林缚心中一凛。魏阁老，当朝权臣，外戚领袖，与苏家所在的清流一派素来不睦。这寿宴，恐怕是场鸿门宴。让他这个赘婿同去，无非是多个被羞辱的靶子，或许还能借此进一步打击苏清晏和苏家的颜面。

　　他抬起头，脸上适时地露出惶恐和为难：“小姐，我……我身份低微，又不懂规矩，去了只怕……会给您丢脸。”

　　苏清晏看着他这副唯恐避之不及的样子，心中那点微弱的期待也彻底熄灭。她淡淡道：“丢不丢脸，不在你去不去，而在于别人想不想让你丢脸。帖子已下，推脱不得。届时你只需跟在我身边，少说话，不出错即可。”

　　她顿了顿，补充道：“寿礼我会备好，你无需操心。回去准备一下得体的衣物，莫要失了苏家体面。”

　　说完，她不再多看林缚一眼，转身带着知书离开了小院。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林缚缓缓直起身，眼中的惶恐褪去，变得幽深。

　　魏阁老寿宴……指名要苏清晏赴宴，还要带上他这赘婿。这其中的意味，耐人寻味。是试探？是羞辱？还是另有图谋？

　　他回到树下，指尖无意识地在石桌上划动着。原本想继续蛰伏，但这突如其来的邀请，似乎要将他也提前推入这潭浑水之中。

　　“少说话，不出错……”他低声重复着苏清晏的嘱咐，嘴角泛起一丝冷嘲。在这种场合，一个怯懦无能的赘婿，就算一言不发，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错”，是供人取乐的笑料。

　　但他不能拒绝，也无法拒绝。

　　这是一个危机，或许，也是一个机会。一个让他能够更近距离观察朝堂各方势力，尤其是那位权倾朝野的魏阁老的机会。同样，这也是一个在苏清晏面前，在不引起怀疑的前提下，稍稍展露一丝不同以往的机会。

　　他需要好好谋划一下。

　　接下来的几天，林缚依旧深居简出，但暗中向几个看似嘴碎、实则消息灵通的下人，旁敲侧击地打听了更多关于魏阁老、魏府以及以往类似宴会的规矩和常见流程。他像一块海绵，无声无息地吸收着一切可能用得上的信息。

　　赴宴的前一晚，知书送来了一套新做的青色直缀长衫，料子普通，但剪裁合体，至少不会在穿着上给人留下话柄。

　　“姑爷，小姐让送来的。明日辰时三刻，在府门外马车等候，莫要迟了。”知书交代完，便匆匆离去。

　　林缚抚摸着光滑的衣料，眼神沉静。

　　第二天，林缚早早起身，换上那身新衣，仔细整理好仪容。镜中的青年，身形颀长，面容清俊，虽然眉宇间还刻意保留着几分原身的怯弱之色，但挺直的脊梁和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眸，隐约透出一丝难以言喻的气度。

　　他准时来到府门外。苏清晏已经在了，她今日打扮得比平日稍显隆重，穿着一身水蓝色的织锦长裙，外罩雪狐裘披风，发髻上簪着配套的蓝宝石簪子，清丽之中透出几分不容侵犯的高华。她看到林缚，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似乎对他今日还算得体的装扮略感意外，但很快便恢复了淡漠。

　　“上车吧。”她简短地说完，率先在知书的搀扶下，登上了那辆标志着苏家身份的马车。

　　林缚默默跟上，在她对面的位置坐下。马车内部空间不大，弥漫着苏清晏身上淡淡的、如同雪后寒梅般的冷香。两人相对无言，只有车轮碾过青石路面的辘辘声，在狭小的空间内回响。

　　苏清晏微蹙着眉，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显然在思量着即将面对的场面。

　　林缚则眼观鼻，鼻观心，看似紧张不安，实则内心一片澄明。他能感觉到，这场寿宴，绝不会平静。而他这个被视为累赘的赘婿，或许，能在无人察觉的角落，看到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马车向着那座象征着权力与危机的魏府，缓缓驶去。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