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初夏

　　前天的清晨，街道上只有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和偶尔几只早起鸟儿的啁啾。这份宁静，是漫长暑假的尾声——孩子们尚未归来，或仍沉浸在梦乡。
　　随着昨天的开学日,前几天安静的氛围还没有完全消失，就被今天返校日的热闹彻底打破。轿车的引擎声、孩子们三五成群的谈笑、以及路边早餐摊升起的阵阵炊烟，一起说明了新学期每天该有的校园生活已经开始了。
　　开学第二天的早晨，值周生陆续到岗。
　　周老师正准备回办公室，目光掠过门口时，瞥见一个熟悉的高挑身影——陆景熙正站在那里，左臂上戴着值周生的红色袖章。
　　她脚步一顿，有些意外地走过去：“陆景熙？”
　　男生闻声转过身，礼貌地问好：“周老师。”
　　“今天是你值勤？”周老师记得这周安排的不是他。
　　“是祈乐然。”陆景熙解释道，抬手指了下自己臂上的红袖章，“他被李老师临时叫去搬作业了，让我替他顶着。”
　　周老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脸上露出了笑容。她走近两步，半开玩笑地说：
　　“那正好，上次欠我的人情，这不就派上用场了？一会儿你这边结束了，顺路把我们班那几沓作业本捎上来，就算两清啦。”
　　她说的“上次”，是指半个月前的事。那天陆景熙去李老师家补课，半路才发现表弟偷偷跟在后面。他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把小家伙一起带去。周老师和李老师是夫妻，本来想打电话让孩子妈妈来接，但周老师看那孩子不哭不闹挺乖巧，就说别让家长再跑一趟了。结果表弟玩累了，在他们儿子床上睡午觉，一不留神……就把床单给尿了。
　　陆景熙忍不住笑了。果然，人情债是赖不掉的。他点了点头，干脆地应道：“行，周老师，保证送到。”
　　学生们三三两两地走进校门，街道上渐渐冷清下来。
　　夏苒苒在集合点等着，看着越来越空荡的街面，心里隐隐觉得不妙。她刚打算先走，就见许娢终于狂奔而来，一把撑住膝盖，呼呼直喘。
　　“还、还有五分钟！”许娢瞥了眼手表，上气不接下气地喊。
　　“你又睡过头了吧？”夏苒苒说着，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就要往前冲。
　　“真不行了……我跑不动了……”许娢弯着腰直摆手，喘得话都说不连贯。
　　“快起来，我拉着你跑！”夏苒苒语气又急又慌，“这才刚开学，我可不想再被‘周扒皮’盯上！”
　　这外号‘周扒皮’的不是别人，正是她们的班主任周老师。这位中年女老师身兼班主任和年级主任，平时见人总是浅浅一笑，说话也轻声细语，可一旦涉及到纪律和学习，要求就变得极其严格。
　　上学期的开学典礼，夏苒苒就迟到过一次，周老师当时也是温温柔柔地笑着，说的话却让她后背发凉：“苒苒，去写一份三千字检讨吧。”接下来的半个月，夏苒苒都活在那份“温柔关照”的阴影下。
　　这个回忆让夏苒苒背后一凉。
　　她们此刻正在学校右侧，夏苒苒瞥了一眼远处的正门——正常走过去至少要五分钟。现在除非跑起来，否则绝对赶不上了！
　　要是被值周生的笔“唰”地一下划在名册上，她们的名字就会跟着白纸黑字，一路飘进周老师的办公室，落在那本卷了边的违纪登记册里。
　　这一笔要是落下，明天开学典礼的话筒声，都仿佛提前在耳边炸响了：“下面批评未按时到校的同学……”
　　“你别管我了，先跑吧！”许娢撑着膝盖喘气。
　　夏苒苒断然拒绝：“不行，只能翻墙进去了！”她拉起许娢的手，“我怎么能丢下你？”
　　许娢看着两人多高的围墙，犹豫地拉住她：“等等，这墙这么高……你会爬吗？”
　　“放心，我之前睡过头自己来的时候爬过几次。”夏苒苒抬手指向不远处，“那边有段墙矮一点，跟我来！”
　　或许是上学期迟到被罚留下的“后遗症”，夏苒苒在独自上学的日子里，被迫掌握了这项“特殊技能”。虽然不常使用，但翻越那道围墙对她来说已不算陌生。
　　她拉着许娢快步走到那段熟悉的围墙下。墙面斑驳，有几处明显的砖缝可以借力，墙头那棵树更是天然的“把手”。
　　夏苒苒脚尖在砖缝间精准一蹬，伸手抓住树枝，利落地攀上墙头。
　　回头看见许娢还在下面笨手笨脚地尝试，她立刻指挥起来：“左脚踩下面那个砖缝！……对，往上，右手扒住那块凸起！”
　　等许娢勉强爬到一定高度，夏苒苒探出身子：“快！手给我！”
　　她稍一用力，就把许娢拉了上来。
　　夏苒苒双手扒紧墙头，脚下在墙面来回试探了两下，才找到合适的着力点。她借力向上一撑，侧身翻过墙头——落地时踉跄了半步，带起一阵轻尘。动作不算十分娴熟，但足够利落。
　　回头见许娢还僵在墙头，抬手指向墙面：“脚下，从下往上数第五层砖，右脚边有个缺口，踩实它。”
　　顿了顿，又指着自己刚抓过的位置：“右手抓墙顶最宽的那道凹槽，左手搭左边的深缝。撑起来时，腰往后送，千万别往前栽！”
　　许娢听得似懂非懂，但怕夏苒苒因为等自己而迟到，便赶紧点头，连声催促：“你先走！我一会儿就跟上！”
　　“书包给我！”夏苒苒语速飞快，“我先回去替你打掩护，要是‘周扒皮’问起，就说你在厕所！”
　　许娢会意，卸下书包丢过去。夏苒苒稳稳接住，最后留给她一个“快点儿”的眼神，转身冲向教学楼，很快不见了踪影。
　　只剩许娢独自留在墙头，往下一看，刚才被忽略的高度和恐惧，此刻清晰地包围了她。
　　许娢心一横，深吸一口气，蜷着的腿试探着朝墙外挪。她双手死死扒住墙头，正准备在窄窄的墙顶上转过身——
　　“诶，同学！”
　　一个清亮又略带急促的少年声音突然从下方响起。
　　许娢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动作瞬间僵住，心脏猛地一缩。她循声低头，朝墙下望去。
　　墙脚下站着个身形修长的陌生男生，穿着干净的白校服，正微微仰头看着她。
　　阳光过分偏爱地落在他身上，校服白得晃眼。而比阳光更刺眼的，是他左臂上那枚鲜红的“值周生”袖章。
　　心脏猛地一沉。
　　完了。
　　世界在她看向他的那一秒彻底静音。风声、远处的车鸣、甚至自己的心跳，全都消失了。
　　许娢悬在墙头，他立在光里，两人间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以一个极其尴尬的姿势，她和墙下那个清爽淡定的男生，完成了一场突如其来的、仿佛被无限拉长的对视。
　　墙下的男生见她身体向外倾，以为她要跳下来，放轻了声音提醒：“同学，先别跳，这墙很高，你这样下来脚踝会吃不消的。”
　　他环顾四周，没找到任何能帮她安全落地的工具。
　　随后，他在墙边稳稳半蹲下来，膝盖弯成一个可靠的弧度，抬头对她说：“踩我腿上下来吧，我扶着你。”
　　许娢蹲在墙头，目光从自己沾灰的鞋面移到他身上，犹豫道：“会把你裤子弄脏的……我还是自己下去吧。”
　　他闻言笑了笑，视线温和地落在她脸上，语气却不容拒绝：“裤子是深灰色的，沾点灰看不出来。总比你跳下来崴了脚强。”
　　说着，他单手扶住墙壁维持平衡，另一只手轻拍了下自己屈起的大腿外侧：“快下来吧，真的耐脏。”
　　听他这么说，许娢才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先将一只脚踩在他结实的大腿侧面，落地时还下意识地收了力道。
　　双脚踏上实地，许娢的手还轻搭在他胳膊上。反应过来后，她像被烫到般立刻缩了回去。
　　“太谢谢了。”她低声道谢，目光下意识地在他身上多停留了一瞬，最终落在他左臂的红色袖章上。
　　“值周生”三个字清晰地映入眼帘。
　　果然。
　　刚才翻墙的整个过程，算是被彻底抓了个现行。
　　“哪个班的？叫什么名字？”
　　“高二（3）班。”她顿了顿，“许娢。”
　　“高二（3）班，许娢。”他低声重复了一遍，“下次别再翻墙了，万一摔了，比被记名字严重多了。”话里没有半分要登记的意思，倒像一句悄悄的提醒。
　　许娢听见这话，原本绷着的肩膀松了下来，连呼吸都轻快了不少，心里涌起一阵软乎乎的庆幸。
　　嘴角悄悄翘起一点弧度，声音里带着如释重负的轻颤：“谢谢，我下次肯定不翻了。”
　　她下意识地抬腕想看还有多少时间，却见表盘上分针早已无情地越过了早读线。
　　“糟了，迟到了！”她眼底瞬间漫上慌色。
　　她皱紧的眉间被他尽收眼底。他后退半步，侧身让出通路，随即自然地朝教学楼方向一指：“我正要去办公室搬作业本，你帮我一起拿吧？”
　　穿过带着粉笔灰味的走廊，男生和许娢抱着作业本的身影，出现在了高二（3）班门口的阳光下。
　　早读过半，周老师让大家自由朗读，教室里书声嗡嗡。一声清亮的“报告”骤然响起，声音里带着未褪的朝气，与他怀中那两摞崭新的作业本一样，干净而明朗。
　　周老师从书本里抬起头。不少同学的读书声不自觉地低落下去，好奇地望向门口。后排那几个补作业的几乎不为所动，仅有两三人下意识地抬眼。
　　最先闯入视线的，是一头蓬松的黑发，往下是透着冷感的白晳皮肤，高挺鼻梁下，那抹泛着粉的薄唇格外惹眼。
　　他身形挺拔地立在门口，怀里那两摞作业本被他抱得稳稳当当。
　　明明没有多余的表情，却让那几个抬眼看向他的同学不自觉地静止了，连呼吸都放轻了半拍。
　　男生向周老师说明道：“周老师，作业送来了。一次拿不完，就请了您班上一位同学帮忙。”
　　说完，他侧身往左边让了让，许娢抱着作业本的身影便完整地出现在老师眼前。
　　周老师和蔼的点点头：“快进来，辛苦你们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教室，将作业本整齐的放在讲台旁。许娢回到自己的座位后，周老师便让大家继续早读。
　　事情办妥，男生转身离开，背影很快消失在教室门口。
　　许娢还沉浸在不久前站在他身后闻到的香味里。
　　没有厚重的甜，也没有刺鼻的冲，是像清晨草地刚冒头的露珠那样的淡香，闻久了也只觉得舒服。
　　夏苒苒是她同桌，见她终于溜回座位，松了口气，迅速在纸条上写了几行字推过去：
　　【你可算来了！和你搬作业的男生是谁？侧脸绝了！我刚踩点进来，周扒皮正发火呢，你看那些空位，全是迟到的，都在办公室罚站。】
　　许娢看了看周围，果然有三个空位。她拿起笔，在纸条下方写道：
　　【我也不认识，幸好今天——】
　　笔尖在空中悬停了三秒，才缓缓补上一句：
　　【运气好。】
　　这三个字落下去时，连笔尖都像沾了她没说出口的庆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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